第五十四回:戲謔少年

第五十四回:戲謔少年

除夕夜晚,付玉已經把爺爺的身體擦拭乾凈,換上了老人很早就備好的嶄新灰麻壽衣,還有那雙平時都捨不得穿的千層底布鞋。

外面,爆竹聲聲,張燈結綵,難得沒有宵禁的綾絡京內,人群絡繹不絕的擁擠在掛滿紅燈籠的東西兩市,各地小食冒着氤氳的熱氣,從瀚源大陸那邊傳來的雜異把戲吸引着人們圍觀喝彩,酒樓內人滿為患,吆喝聲鑼鼓聲此起彼伏,少男少女們趁着良辰美景,相約而出沿着喧鬧的大街,品嘗着美食挑選着琳琅手作。

偶爾,人群中會有幾陣騷動傳來,那些豪紳門閥的公子哥們,帶着家丁僕從,在街市上耀武揚威放蕩不羈,調戲完良家后,繼而去往鳳宵閣等地尋那快活。

而這一切,都與付玉無關了。

往年此時,他很少陪着爺爺守歲,總是獨自一人,去那兩市湊熱鬧,也不花錢就是圖個窮開心。

今晚,他只想陪着爺爺,在充滿火油味兒的屋子裏,過個冷冷的年夜。

屋外的喧鬧聲,越來越低最終復歸於沉寂,案几上的蠟燭,也將燃燒殆盡,蠟油融成了一片,堆落在桌子上,付玉就那麼獃獃坐在炕席上。

子時,隨着平安王府內的一陣鐘聲傳來,又是新的一年。

原本寂靜的城內,此時再次熱鬧起來,從平安王常公府內,燃起一道道煙花,黑色的夜空,一陣陣發出亮光,城內各處便開始跟着燃起爆竹。

付玉起身,跪倒在地,朝爺爺磕了三個頭,默默念道:“爺爺,過年好!”

蠟燭此時剛好熄滅,付玉拿起包袱,揣好那本《東芳集》,關門前,最後看了一眼爺爺,走出屋外后,隨後扔出手裏的火把丟到屋子裏,很快火勢便衝天而起,屋后映照着遠處的絢爛煙花,一道身影頭也不回的走出院子。

從東門出城,付玉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去做什麼,原本還想要在上元節后,到武營署外看看有沒有最新的告示,想着參軍建功,效那常公,可結果爺爺竟然意外死在了平安王府,而且死的是只值兩錢銀子,不僅是心中的理想,連帶着對平安王常公府的那種傾慕和信仰,一瞬間悉數崩塌。

付玉就這麼從午夜走到天邊泛起昏白的日光,沿着官道一路向東。途中,經過一座鎮子,也沒有停留,就那麼漫無目的繼續走着,直到來到山下一處村落,坐在石堆上,就着溪水嚼着燒餅。

村中依稀升起道道炊煙,有農夫開始走出屋子,幾陣爆竹聲后,用笤帚掃了掃門窗,又拍了拍身上,然後叫上孩子拎着年禮,準備到鎮上走親訪友。還有幾個獵戶,準備到山上拾點乾柴,獵物是別想了,早就被爆竹聲嚇得不知藏到了深山何處。

有幾人背着布袋繩子和柴架,從溪下向付玉這邊走來,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也只是看了看他,也沒人理會。

有人埋怨道:“最近幾年是怎麼了,這天氣是越來越涼了,前年年夜,居然還下了一場大雪,真的是奇了個怪。”

“聽村長說了,要變天了。”

“噓,小點聲,別什麼話都說。不就是天涼了嗎,又不耽誤你喝酒,少說兩句碗口大的話。”

“怕什麼,本來的嗎,不信等我們下山你看,鎮上的那些雜碎,肯定要來收租子了,去年秋後來過一回,這次還要來上一趟。你家的都準備好了?”

“沒有也得有,還是跟親戚借了一百斤的粟米和苞谷呢。唉,你說怎麼回事,往年也就象徵性收一點,雖說今年夏忙那會多了一些,也沒當回事。可這新年伊始,也不讓人順心,居然還要每家每戶都上繳二百斤,以前還能富餘些,可今年這日子怎麼過啊。”

“沒聽說嗎,去年,又沒能在姜國那邊討到大便宜,然後東蓉那邊的蠻族,入秋後流竄到了莫州腹地,然後北上又從順州逛了一圈,才回了草原,沿路劫掠燒殺,好懸沒南下我們膠州這裏,不然別說二百斤糧食,就是二百斤肉,都不夠給那些蠻子們收拾的。”

“每隔幾年,咱們那皇帝老兒,就要來上一次西征,看來這次,又要東征了。這日子,真是太難挨了。”

“行了,知足吧,據說鄰村都開始抓壯丁了……”幾人走遠后,付玉再沒聽到什麼。自己匆匆填飽肚子,起身拍了拍屁股,正想繼續趕路,就聽身後官道上,傳來陣陣馬蹄聲。

二十人的騎軍馬隊,看着有些面熟,付玉也沒細想,尾隨跟上那隊人馬,見那些人聚到村中廣場,付玉遠遠躲在村外林中的樹上看着,只見老人和婦人們,開始從家裏搬出一袋袋的糧食,過稱后,一人拿着戳子,在麻袋上蓋着紅印。

付玉也失去了興趣,正想跳下來,這時,只見一個校尉似的人,大聲吆喝着,用手裏的馬鞭不斷抽打着一對跪在地上的老人,付玉聽不太清,只是依稀聽到什麼還有一百斤呢,什麼不想活了之類的話。

緊接着,那將官抽出腰刀,毫不留情就揮下砍翻了兩個老人,然後用沾着鮮血的大刀,指着周圍其他老幼婦孺,大聲呵斥,連付玉也聽到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的那點伎倆,來人,把稱給我砸了,換上我們的官稱,今天要是少了一斤,老子全宰了你們。”

很快,大部分麻袋都被堆在了另一旁,只有少部分應該符合斤重標準,被抬上馬車碼放好。

那些“缺斤少兩”的村民們被兵士們推搡着跪在地上,不停磕着頭苦苦哀求哭嚎着,家裏實在是沒過不下去了,這才剛剛過年,祈求大人放他們一馬,等年底肯定加倍補上,保證不會像今天這樣如此應付。

為首那人,被吵的心煩意亂,罵罵咧咧轉着圈,對着哀求最大聲的一名乾瘦婦人,就劈了下去,地上很快就鋪滿了血漬,身子抽搐了兩下,便沒了動靜。

又是吆喝一陣,跪在地上的人,有幾個又回到家裏,很快便搬來了麻袋,只是還是依依不捨不肯鬆手,最終被其他村民拽了回去,眼睜睜看着自己辛辛苦苦了一年的家底,就這麼被搜刮而空。

大部分還是待在原地,真的是拿不出來,那將官也不猶豫,吩咐幾人,就要揮手命令舉刀大殺特殺以儆效尤。

突然一箭,穿過那人的頭顱,堪堪站了半天,半轉着身子栽倒在地,緊接着,簇簇的箭矢從左右射來,二十人還來不及躲藏,身上插滿箭矢,馬上就變成了刺蝟,命絕當場。

付玉發現,周圍的村屋房頂上,一群統一戴着白巾的綠衣人影出現,其中一人身形靈巧,很快跳至廣場上,與村民們拱了拱手,不知說了什麼,再次拱手,然後扔下一隻白色羽箭后,又命人扛走幾十個的麻袋,然後消失在村子後山之中。

付玉正準備爬下樹轉身跑路的時候,心臟還在突突着,連着看到幾場驚心動魄的殺人場面,完全不同於以前書中看到的那樣,手起刀落揮灑自在,鮮血淋淋的呈現在自己面前,人命說沒了就沒了,真的是一文不值。

那將官何其威武,結果不還是一樣死在了不知姓名之人的手中。

付玉擦了擦汗,儘力穩住心神,眼前來時的官道,遠方的山林丘陵畫面,隨着砰砰的心跳,忽顫忽動。這時,只感覺一隻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調笑道:“小兄弟,看了半天,感想如何?”

付玉也不敢轉過頭,只是結結巴巴的說道:“好,好漢饒命,我,我只是路,路過村子,這,這就走了!”

身後那人拍了拍他,然後走到付玉的身前,摘下覆在臉上的白色面罩,赫然是一個年輕的英俊面孔,劍眉洪瞳,只是說道:“不該看的你都看了,我只能殺人滅口了,不然傳到官府那邊,我們就吃不了兜着走嘍。”

付玉心跳的更厲害,呆在原地,汗水不停順着額頭淌下來,然後雙膝一軟,撲通跪在地上,學着那些村民給面前的男子磕頭求饒,響起書中看過的那些話,連聲說著大俠好漢繞過小的一命,絕不告官,就把我當屁給放了吧。

懷裏的《東芳集》跟着掉落出來,那人撿起來,隨便翻了翻,戲謔道:“你可知,這篇傳奇戲說,真實的故事根本不是如此?只是那常偽人,持刀命人編撰,以糊弄後世人的通篇謊話,順帶着還能混淆視聽妄圖流芳千古?真真是貽笑匪夷。”

那人踱着步,繞着跪在地上拚命磕頭的付玉,接著說道:“那道貌岸然的常公,一朝得志惡性畢露,不僅霸佔了那位千金小姐,而且還命人株連其九族,日日夜夜迫害玩弄那女子的身志,未過月余便最終含恨而逝。尤其是對那傾心佳人的公子,更是用上了慘絕人寰的折磨手段,把他綁在木樁上,反覆澆淋沸水,慘叫連連也不管不顧,然後再用鐵刷撫肉,那畫面,想想就很有味道。據說那年,天公震怒,引得一道金雷劈中王府,而那常公竟然毫髮未損,更是猖狂至極。我一直都想試上一試那刷人肉的滋味,可惜沒有合適人選,今天正好,你說我們這算不算是機緣巧合呢?”

如果說,一開始付玉還心跳不止,也能強撐住,此時聽到此言,渾身竟止不住的渾身顫抖。

啪的一聲,那人狠狠拍了下付玉的肩膀,卻說了句雲山霧罩的言語:“小兄弟,如果以後,你能如那常公一般,飛黃騰達位極人臣,會不會也如他般,凶性暴露枉為生人?”

卻不曾想,低頭髮現,付玉已經昏倒在地,一道陽光穿過林間照在付玉身上,那人嗅了嗅鼻子,赫然發現這小子居然尿了一褲子。那人止不住的大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真真是,兩嘴三語驚少年,四海五湖謔龍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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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林與金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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