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田曹求葯
把每戶的豆芽全看一遍,確認沒有問題之後,韓盈回到自己房間,處理她那些草藥。
她獨佔的這一間土屋,早就堆滿了各類樹皮樹根草葉。
漢代,醫療行業剛剛興起,還沒有形成完整的產業鏈,民間醫生想治病救人,就得先學會採藥,處理藥材,讓藥材能夠更長久的保存。
“荊棘根,能治蛔蟲,嗯……讓我看看要怎麼炮製——”
翻開書頁,韓盈對比着圖上的內容,一點一點的處理起來。
河東村內的韓盈還在積蓄着她的力量,另一邊,她心心念念的大魚,也終於上鉤了。
縣城
本該休沐的徐田曹卻未在家中休息,他披上兔裘,騎上健馬,急速往城外趕去。
昨日歸家,徐田曹見到一件奇物。
此物為豆芽,乃東河村外邑的月女,以‘回春之術’所生,使豆在冬日萌發,食之,能使人體康健。
徐田曹不信鬼神,認為此乃巫覡招搖撞騙之術,還與購買豆芽的髮妻起了口舌之爭。
可等徐田曹見家母吃過豆芽,身體真有所改善後,便立刻動搖了過往堅持。
他要去尋月女,為越發虛弱的母親求延壽之法!
街上行人見馬匹疾馳,紛紛側身躲避。直至城門口,徐田曹速度才慢了下來,遞‘傳’給城門長檢驗。
‘傳’是漢時的身份證明,不拿着它出門,就無法證明自己是誰,會被被管理治安的亭吏,當強盜給綁起來治罪。
徐田曹為上級,城門長看到他之後,連忙上前擺手示意不用檢驗,又驅趕賈商給徐田曹讓出一條通道。
兩人並排前行,通過長城門,途中,城門長問道:
“大人今日休沐,怎還要出城?”
“有些事還未做完,需再走一趟。”
說著,徐田曹正準備架馬急行,卻瞥見兩個門卒正推搡一位老者,老者籮筐已被掀翻,粟米灑落一地,門卒對此視而不見,仍在喝令老者離開。
徐田曹輕拉韁繩,面露不忍。
“您也知道。”
同看到此幕的城門長無奈搖頭:
“新縣令要來,現在縣尉正嚴禁無傳進城,偏偏這老頭沒傳非要進……”
“我知,你們行事也不易。”
徐田曹身為田曹,消息比城門長還靈通,怎麼會不知最近嚴查之事?
他從袖中摸出二十幾枚銅錢,上前對捧着粟米啕哭的老翁道:
“老翁,這粟米我買下了。”
老翁千感萬謝,接過銅錢,顫顫巍巍的走了。
至於那些粟米,先暫存城門處,等徐田曹回來再取。
處理完這樁意外,徐田曹飛身上馬,徑直趕往東河村外邑。
城門長看着徐田曹騎馬遠去的身影,奉承的姿態散去,眼神多了幾分鄙夷。
“田曹有什麼好?大冬天的,好不容易休沐還要出去。”
“我們好歹還有口熱湯呢!”
這聲音嫉妒中帶着酸味。
不過冬日騎馬,的確頗為遭罪。
健馬奔馳間,厲風不斷,面如刀割,四肢逐漸僵硬麻木,稍有不慎,就會從馬上跌下。也幸得徐田曹勸農勤勉,身體康健,方才挺過這一路呼嘯。
架停健馬,徐田曹看着面前整齊的十九間土屋、嬉戲打鬧的頑童、以及集中忙碌的漢子們,平生第一次開始懷疑眼睛出了問題。
沒記錯,東河村外邑是在半年前從東河村分出來的,當時自己來過,原本只有三四間孤零零的茅草屋,不過半年,怎麼能蓋出來十九間土屋?
常年勸農桑,徐田曹對黔首能有多少空餘人力再清楚不過。正常情況下,這些人再蓋出來五間茅草屋都算頂天,一間土屋耗時要比茅草屋高四五倍不止,這群人是怎麼做到的?!
糧食、人力,都是哪裏來的?
就算是縣城發徭役,這麼浩大的工程,也得要上百號人勞作四五個月。
徐田曹管田地耕種,農人一年下來能剩幾粒米,幾枚銅錢再清楚不過,加上老幼孕也就一百多人的外邑,建一間土房都能要他們的命!
徐田曹腦中思緒紛雜,表情也沒了一開始的穩重,而是驚疑不定起來。
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除了真是有‘回春之術’的月女所助,徐田曹想不出更好的解釋。
這個月女,不簡單啊。
徐田曹散去輕視之心,又生出幾分期待。
月女當真有幾分神異,是奇人,當以禮待之。
徐田曹翻身下馬。
翻天覆地的變化,驅散徐田曹隱藏在心底的自持,他牽着馬,往村落走去。
忙碌的眾人很快發現了徐田曹,冬季,穿皮裘的人非富即貴,無人敢上前搭話,直至一名老婦人從屋內走了出來。
老婦人面容看起來已經四十來歲,黑髮中夾雜着銀絲,衣裳磨損出長長的毛邊。不過她的身形卻不佝僂,腰桿挺的很直。
漢時實行保甲制度,五戶為一‘伍’,十戶為一‘什’,,一個家有一個戶長,戶長推舉出伍長與什長,算是最最基層的小官,因老婦人夫死後,她繼了丈夫的什長之位,徐田曹對她稍有印象,記得她姓鄭,於是詢問道:
“鄭什?”
什是職位,被喚鄭什的老婦人名字是鄭桑,也就是韓盈的母親,她走到徐田曹面前,問道:
“是我,田曹怎會今日前來?”
“我是來尋月女。”
不清楚狀況,徐田曹沒有貿然求見。而是向鄭桑問道:
“你可知月女來歷?”
鄭桑對韓盈的來歷有些無法言語,她沉默片刻,長嘆一聲,道:
“您隨我來,一見便知。”
說完,鄭桑就為徐田曹引路。
健馬被人牽去安置,徐田曹心中升起幾分疑惑,只覺得月女越發神秘。
他跟上鄭桑步伐,片刻,方發現地面極為整潔,少有泥濘污穢,走起來極為舒適,粗略計算了整潔路面需要的人工,徐田曹心中更為驚駭。
一個百十來人的村邑,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震撼和不解讓徐田曹呼吸有些急促,月女的形象也越發神秘,他忍不住在心底問:
月女,你到底是什麼存在?
疑惑中,鄭桑停在了村內最好的一間土屋前,她沒有掀開厚厚的草簾,而是先問道:
“月女,有人求見。”
徐田曹下意識屏住呼吸,
清脆悅耳的童音從屋內傳來。
“進。”
徐田曹彷彿又回到了當年去見岳父的那刻,他脖頸僵硬,衣袖中手攥緊又鬆開,汗津津的。
看鄭桑沒有進去的意思,徐田曹做了個深呼吸,僵硬的抬起手,將厚草簾掀開,踏入其中。
屋內與外界儼然是兩個世界,內里溫暖如春,一股熱浪撲面而來,瞬間驅散路上奔波帶來的刺骨寒意。
徐田曹眼睛快速掃過整個屋內陳設,發覺土屋屋內還是有些漏怯,設施過於簡陋,只用土與石板壘了多個土櫃,堆放着各色莫名乾枯雜草樹皮樹根,不知作何用途。
緊接着,徐田曹目光又從榻上半米大小的沉重木箱滑向榻上的人,在確定整個土屋只有她之後,徐田曹瞳孔猛的擴張,旋即,是感受到被愚弄的憤怒!
這高榻上,只盤腿坐着一個女童,年齡不過六七歲,梳着垂髫,臉上全是稚氣。
來之前,徐田曹想過‘月女’到底是什麼模樣,或為鶴髮童顏的老嫗,或是已過雙十的婦人。再小,也應為豆蔻年華的少女,可誰能想到,月女會是一個未滿七歲的垂髫小兒?
如此幼童,能做何事!
被愚弄的憤怒衝擊着理智,徐田曹不相信月女會是垂髫小兒,那些事迹做不得假,許是有人在做局,故意推出來幼童做檯面,自己躲在暗處操縱,用來藉機斂財。
用這個理由說服自己,徐田曹不與傀儡幼童作氣,撩袍轉身,便要出去找那鄭桑的麻煩。
他剛退一步,還未轉身,便聽得韓盈輕聲道:
“很失望吧。”
處理草藥的韓盈沒有抬頭,像是完全不知面前之人身份多尊貴重要,又彷彿已然知曉,只是不屑一顧罷了。
她動作雲淡風輕,面下卻牙齒咬緊,大腦極速運轉。
土房不隔音,母親和來人的對話她聽得一清二楚,田曹,漢代實權大吏,放現代,得是市農業局長,這種人可不是村裏的那群愚夫,沒點真本事,鎮不住!
一邊想,韓盈一邊用極為輕鬆的語氣調侃:
“是不是覺着,外人相傳的月女,太過凡常了些?”
徐田曹停住腿,轉身驚訝的看向女童。
他仔細端量片刻,像是發現了什麼:
“我記得你,你應該是鄭什的小女。”
說完,徐田曹面色肅寒,厲聲喝道:
“大漢律令,嚴禁行淫.祠巫覡之事,行之者削腳挖骨,你這垂髫小童!若說何人指使你行如此鬼魅之事,我還能免你全戶刑罰,若不說,我可是要壓你回去請命了!”
韓盈削樹皮的手頓了頓,卻並沒有被他嚇到。
她抬頭,不着痕迹的打量過面前的中年人,看着他面色陰沉,刻意恐嚇的模樣,輕笑調侃:
“我還不知,田曹如今在為獄掾史做事?”
獄掾史,主訣獄平訟,也就是現代的法官,職位上比田曹低,職權卻比田曹多數倍,且油水極豐,過往還真有假污商人,將其投入獄中,用來訛詐錢財的事情。
只是,這民間黔首之女,怎麼會知道此等事情?
徐田曹有些驚奇不定的看向韓盈,卻發現對方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眼神清澈,似乎只是調侃職位之差。
凡常垂髫小兒,會有如此膽氣和見識么?
徐田曹眉目緊鎖,神色猶豫,開始有些懷疑自己的判斷了。
韓盈面上帶笑,她眼睛對準徐田曹,卻又故意放空眼神,這表情極為詭異,好似根本沒有看他,而是透過他在看什麼東西。
這讓徐田曹心裏開始有些發毛。
巫覡,總會搞些詭異莫測的東西。
故意嚇人的韓盈,還在瘋狂猜測徐田曹的來意。
本亭內,自己的年齡不是秘密,若徐田曹是在亭內知道的自己,不應該是這種反應。
田曹,這等大吏,必然在縣城內居住,自己能去縣城賣豆芽,靠的是給亭長夫人看過病,對方吹了枕頭風,給縣裏遞申請,來回折騰了一個多月,發下來她們家的傳后,才能出亭去縣城賣豆芽。目前,縣城她應該只有一個‘回春之術’的名頭。
不過如今地方上的巫覡和醫生之間,沒有特別明顯的區分,甚至有巫醫之說,徐田曹來找自己,是和豆芽有關,還是和有人得病有關?
韓盈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後者。
要是前者,來的不會是他一個人。
那這麼快來找自己,說明對方的‘病’,吃豆芽兩天就能緩解。
以此來推,病因就很明顯了。
不是缺維生素造成的牙齦出血,就是便秘。
再縮短吃豆芽能夠顯效的時間,就只剩下便秘了。
想到這裏,韓盈的眼神突然詭異起來。
壯年男人被便秘困擾什麼的,等等,應該不至於。
他是男人,還能騎馬狂奔,運動量那麼大,就算冬季沒有蔬菜攝入,也不至於便秘,還是小孩和老人可能性更大。
韓盈歪了歪頭,像看透一切似的,說起來癥狀:
“田曹怕是來求葯的吧?不知為誰所求?長輩?幼子?病症是口齒出血,乏力無神,腹部鼓脹,腸胃不通?還是——”
“夠了!”
還未聽完,徐田曹就立刻出聲打斷,聽着這些形容,他驚愕失色,臉上的肌肉不由自主的抽動,帶着茂密的鬍子也顫抖起來,明明在溫暖如春的房間內,卻又彷彿置身於寒冬之中,脖頸處寒毛更是紛紛林立。
面前之人,真是垂髫小兒?
為何家母的身體狀況,她一清二楚?
無法解釋所見所知的一切,讓徐田曹忍不住將面前的垂髫小兒,與名聲在外的月女聯繫起來。
這就是月女?
這就是通曉鬼神的存在?
瞬間,徐田曹不再質疑對方的身份,但另一種恐懼也隨之而來,顫粟爬上他的脊樑,他猛的直起身,瞪大雙目與韓盈對視:
“你到底是何存在?”
“我是人,活人。”
韓盈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質問,她歪頭對着徐田曹眨了眨眼,露出來幾分頑皮,道:
“都是外面的人亂傳,我哪有什麼神異之術,不過我的確有些奇遇,說說也無益,你要聽嗎?”
巫覡否定自己有神異?
這可真是荒謬。
可不知為何,徐田曹突然有了幾分放鬆,他再也沒了來時的傲氣,而是跪坐於矮榻之上,看着韓盈,道:
“您…你可以講講。”
徐田曹有啞然,不知何時,竟對地位遠低自己的女童,起了恭敬之心。
考驗演技的時候到了!
高榻上的韓盈彷彿並未察覺徐田曹的變化,而是開口講起來自己以‘莊周夢蝶’‘爛柯棋緣’‘黃粱一夢’等故事為藍本,結合在一起編寫打磨完備的神異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