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九 破碎

一百八十九 破碎

艾瑟爾主城的大門在洪亮的號角聲中緩緩開啟,盡顯這座城市厚重的歷史。勞倫斯和他的親信們搭乘馬車一同走在從城外鋪向城主宮殿的紅毯上。這條路很長,道路旁自始至終都排列着來自不同團體的部隊,城防軍、貴族私兵、家族騎士以及掌管鑄造流程的各個部門。從完全符合宮廷審美標準的儀式衛兵,到挺着肚子,身材肥碩的工匠,迎賓隊的陣勢可以說非常驚人。儘管他們在身形、武裝和制服等方面有所不同,但他們的目標是一致的,所有人都驕傲地展示着艾瑟爾的禮儀。

艾瑟爾城主德·卡佩·拉斐爾在擺明他忠誠可靠的立場,而艾瑟爾的歷史能延續至今正是建立於此。

打入城起,主街道上就空曠無比,這裏算是艾瑟爾強大城防上的一個弱點。儘管在城門失陷時這裏能架設街壘,但它為敵人的騎兵提供了一個可能的衝鋒機會,勞倫斯想。然而,這條大道的政治價值遠勝其實際用處,組成背景的齊整優美建築便是秩序與力量的必要證明,而奧蘭多年輕時的凱旋儀式,也正是從這條街道開始的。

艾瑟爾是一座分權的大城。最外圍的城牆和鐵匠鋪是猩紅大公家臣貝利尼的地盤,之後,卡佩家族和康威家族共同統治着內環城區,兩者關係並不穩定。鍛爐吐出的灼熱蒸汽在空中化為虛無,一排排運載軍械的馬車停在工廠前,位於市中心廣場的領袖雕像和記載歷史的浮雕上覆著一層薄薄的金屬雜質,而廣場周邊的工廠則看起來更乾淨些,上面裝飾着綵帶,雕刻着家族紋章。蘭斯軍械庫的守備力量可見一斑,同時從馬車上也能清晰地看到鶴立雞群的聖伯納教堂和屯放軍械的倉庫。

造成這種三權分立的原因可以追溯到一個世紀前的人魔大戰,當時的艾瑟爾城主無恥地向惡魔投降,雖然艾瑟爾並未因此淪陷,但其造成的惡劣影響永遠改寫了這裏的權力佈局。奧蘭多大公設定了這種難以控制的權力安排,是具有戰略考量的,因為這樣能夠防止任何一方勢力對一個戰略性關鍵區域實施控制,同時這也是蘭斯宮廷政治中權力制衡的縮影,三個互相提防的勢力永遠比某個一手遮天的勢力更好控制。

艾瑟爾是西境第二大堡壘,其位置接近蘭斯邊境,坐擁着高地和裂谷,被高牆環繞。歷史上艾瑟爾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戰略作用,常常受到圍攻。儘管這座要塞飽經戰爭摧殘,但艾瑟爾主城從未淪陷過,哪怕它的高地防禦據點被拔除,外圍城牆被攻克,也從未有征服者能在巷戰中擊潰守軍,佔領整座城市。

守軍的兵力來源十分複雜,但沒人能否認他們的戰鬥意志十分堅定。就連傲慢的先王菲利普都承認,艾瑟爾守軍不屈不撓的品行堪稱蘭斯軍隊的典範。

馬車停在城主宮殿前,勞倫斯與菲麗絲攜手而行,唐納德和布蘭德跟在後面,一言不發。菲麗絲濃妝艷抹,華冠麗服,她的拖裙需要四位領主親衛拿着。勞倫斯盔甲鋥亮,光彩奪目,他的深紅色披風劃過閃亮的大理石台階,颯颯作響。艾瑟爾主城的權貴們身着他們的禮服候在門前,每個人的胸前都閃着勳章。這是個足夠正式的場合,就連卡琳也難得好好打扮了一番,除了霍華德男爵蹣跚行走着,披風襤褸,垂頭喪氣,這是他想向城主擺明自己觀點的又一體現。

勞倫斯討厭政治,但他偏偏無法避開政治。奧蘭多大公在信中說過,政治是人類發展中的必然副產品。不論人們嫌惡政治還是喜好政治,

都不會遠離政治。只有蠢貨才會鄙棄政治,作為奧蘭多大公指定的繼承者,勞倫斯得試着和他未來的臣子們打交道。

勞倫斯一行人被帶到了宮殿的一座塔樓上,那裏早已被佈置成了一處觀景台,風格華麗的桌椅排列整齊,新鮮的水果和甜點如展出的藝術品般擺在桌上,供人隨意取用。為了更直觀地展現艾瑟爾的軍事力量與鑄造規模,城主安排了一次別開生面的閱兵。當賓客落座,一排卡佩家族的騎士便舞着劍花,宣告了閱兵開始。艾瑟爾的外城區已經擠滿了軍隊,他們齊步走來,高聲呼喊着,向勞倫斯致敬。這是一幅令人愉悅的場景,三方勢力的私人軍隊暫時摒棄成見,一同集結於此,向猩紅大公的繼承人展示自己的忠誠。

在場的士兵已有數千人之多,在步兵離場后,又出現了數十台戰爭傀儡。它們是通過原型機改造而來,剛出廠不久,鋥亮金屬外殼反射的光芒無比耀眼,輕易就蓋過了步兵隊列的風頭。勞倫斯從未想到僅僅是拿到原型機幾個月,艾瑟爾就打造出這麼多台機械巨獸,其中包括他從未見過的陌生型號。因為艾瑟爾擁有許多負有盛名的天才工匠和日夜不熄的鍛爐和鐵砧,西境的戰爭機器才得以一刻不停地運轉。看到眼前的巨獸方陣,所有人都不由得相信,他們會取得勝利,沒人能攻克艾瑟爾。

守備部隊的規模盡收眼底,而這情景也讓勞倫斯將他與柯恩的可怕戰鬥拋之腦後。有了這樣的部隊,沒人能攻陷這座城市,戰鬥會在幾周內結束,西境也將得到拯救。老天爺啊,他想,如果能指揮這樣一支軍隊,他們能夠在幾天內便奪回西境所有淪陷的土地。

這場漫長的閱兵讓菲麗絲感到煩躁。她出身於貴族之家,卻從不喜歡儀式,這就像必須面對政治一樣讓她煩惱——事實上比政治活動更甚,因為政治是必要的,而儀式不是。她曾見過人們因進行某些毫無意義的儀式而死。方陣走得很慢,她的束腰很緊,而被迫穿上小碼的高跟鞋讓她的腳在這趟旅途結束前便開始隱隱作痛。但她仍依照人們所期待的那樣不動聲色,牽着勞倫斯的手,挺直身子,矜持地觀看閱兵,不時品嘗一口甜點。

終於,最後一支軍團離開了他們的視線,腳下傳來的肅穆歌曲宣告着這場儀式的終結。在侍從的引導下,一行人來到走廊。那肥胖的管家伶牙俐齒,不斷講述着勞倫斯等人的到訪是如何讓艾瑟爾蓬蓽生輝。面向主廳的一扇門打開了,露出了另一扇門,隨着第二扇門的打開,第三扇門也露了出來,其後是更多扇門。每一扇門之間的距離都在十幾米左右,這些門在設計之初就將走廊劃分為一連串的前廳,以此彰顯猩紅大公的尊貴。隨着大門不斷開啟,空氣中有了香水和焚香的味道,空氣因樂隊的演奏和權貴們的讚美聲而震動。最後一扇大門開啟了,映入眼帘的是恭候多時的貴族男女們,足有幾百人,巨大的大廳里懸着整整十六座枝形水晶吊燈,其反射的陽光照亮了整個穹頂,讓上面每一寸浮雕都能向來賓講述這座城市從神話時代開始的榮辱興衰。整個大廳里人山人海,金印紫授,陸離斑駁。站在諸位貴人身前的中年男人,乃是艾瑟爾城主德·卡佩·拉斐爾侯爵,卡佩家族的第十一代家主。

“您一定就是猩紅大公指定的繼承人,英勇無畏的亞當·勞倫斯爵士吧。久聞大名。”拉斐爾捻着自己漂亮的小鬍子,恭敬地向勞倫斯致敬。

卡琳走上前來,停在勞倫斯身後,默默護衛着他。見到卡琳這副樣子,拉斐爾的瞳孔緊縮了一瞬,他意味深長地笑笑,隨後轉向問候菲麗絲等人。卡琳會出現在這已經說明了某些問題,以拉斐爾與其他貴族明爭暗鬥了數十年的經驗猜測,這絕非什麼好事。

“您的熱情讓我受寵若驚,城主閣下。”勞倫斯伸出一隻手,並非單純為了握手,而是朝卡琳示意,現在施壓為時過早。

好吧,奧蘭多的繼承人可真不好打發。與勞倫斯握手后,拉斐爾已經對勞倫斯有了初步印象——不好惹。以普通貴族的標準而言,他太冷漠了,體格健壯,肌肉結實,肩膀寬厚。但以軍人的標準來說,他又顯得…太聰明了,禮儀無可挑剔,穩據上風卻不動聲色,完全明白沉默與耐心的力量。拉斐爾也是這樣的人,他的舉止、身高、姿態都與眼前的年輕人有幾分相似,但勞倫斯更兇悍,更令人生畏。

菲麗絲僵硬地捏了一把勞倫斯的手。塞連人沒有吻手禮的習慣,拉斐爾的吻禮讓她感覺很不舒服。勞倫斯馬上會意,攬住了她的腰。這不僅是為了照顧她的感受,也為了斷絕那些不懷好意者的碎言碎語。勞倫斯一進入大廳就在不停觀察,他能從貴族們的口型中得到許多信息,比如說,他們對未來西境之主的女伴竟是個塞連人感到惋惜。

禮儀和交流本就不是塞連人的專長。菲麗絲的縷縷褐發難以匹敵蘭斯純血女貴族的艷麗金髮,而以蘭斯標準定製的禮服更加突顯了她的劣勢,就像是絢麗的畫框突顯出一幅平凡的畫作一樣。雖然菲麗絲穿起禮服也很漂亮,但她的不適讓她看起來顯得有些可笑。不同於塞連人,蘭斯的貴族小姐每天都穿着艷麗的服裝,如同明星一樣閃耀。

“也許您該讓這場宴會開始了。”勞倫斯笑了,他已經能在菲麗絲的臉上看到惱怒正積聚於她的不適之下。“諸位紳士們,以及美麗的夫人們,”勞倫斯大聲說道,向每個人微微點頭,泰然自若,舉止從容,就連唐納德也得承認這是如教科書般標準的貴族儀態。那些出身顯貴的賓客們紛紛向勞倫斯行禮致敬,“首先,感謝你們為我準備這場盛宴,”這就是猩紅大公的繼承人,拉斐爾想,他的眼睛非常明亮,語氣平靜自若,但這是表象,他的精神中有種令人厭惡的寒意,就像某類爬行動物的品性。

“但我希望以後的一切儀式可以從簡,”勞倫斯繼續說:“如果我們把精力都用在正事上,我們便有更多機會擊敗敵人。如今我想各位都應該清楚,艾瑟爾高地已經淪陷,接下來…”

勞倫斯體會到了眾人的些許緊張情緒,他同時思考着這些人要花多久才會重新想起他來此的目的。當下有些貴族甚至完全無法理解局勢有多糟糕。儘管拉斐爾和一些軍官比大多數貴族都更務實,但尚未與教會精銳交手的他們還是無法對那種會令人窒息的恐懼感同身受。

掌管外城區的貝利尼在勞倫斯停下歇口氣的那一刻便試圖奪過這場演講的主導權。“您來此的任務是協助我們防守,對嗎?”他不屑地笑笑,“我能理解您想儘早完成任務的心情,但如果為了對付教會勢力就要捨棄一切禮法,這未免也太誇張了。”

“敵人很強大,先生。”勞倫斯平靜地說道:“也許諸位會認為我是小題大做,但我只是想讓你們明白,宏偉的城牆和星羅棋佈的城防武器未必能讓各位高枕無憂。”

奧蘭多對貝利尼的評價非常準確,勞倫斯想。他傲慢固執,過於獨斷,略帶侵略性。勞倫斯的目光微微轉向其他人,觀察他們的反應。他發現這些人的心思都十分有趣。

“可能我的確是小題大做了,沒錯。”勞倫斯說道,他的說話方式拘謹審慎。在必要的時候說必要的話。他利用靈魂法術去讀取貝利尼的心率。果然,貝利尼的心跳完全穩定在一秒一下,他對勞倫斯的警告不屑一顧。

“一開始我只是擊退了兩支想攻克茶花領的軍隊,而他們的異常舉動將我的目光引向了艾瑟爾。”勞倫斯停頓了一下,特意給貝利尼留出插嘴的機會。這是一種施壓,而非出於禮貌。貝利尼撇了撇嘴,因此勞倫斯繼續說道:“也許諸位已經獲知,在我帶援軍趕往艾瑟爾的途中,我們與一支教會的軍隊爆發了遭遇戰。”

“有意思,”康威家族的家主也開口了,這個禿頂老人挑釁似的看了城主一眼,“我應該是艾瑟爾城內第一個知曉此事的人。原本我打算派出一些私人部隊去接應您,但拉斐爾大人認為我們不該貿然出兵,包括向艾瑟爾高地派遣援軍。幸得老天厚愛,智勇雙全的勞倫斯閣下在一番苦戰後擊敗了敵人,安全抵達這裏,否則我真不知該如何…”

“您的好意我心領了。”勞倫斯一直注視着拉斐爾,以時刻預讀他的想法,“但您的情報並不完整,我們險些全軍覆沒。”他拉開外衣,露出肩頭傷疤,“敵人非常頑強,他們戰至最後一人,仍戰意高昂,堪稱精銳中的精銳。而那兩千人,僅僅是即將參與圍攻艾瑟爾的一小部分軍團,敵人的更多盟友還在路上。考慮到諸位並不了解情況,那好吧,也許我只能掃了大家的興緻。如果我的表現讓諸位失望了,我就此道歉。”

在這種時候把誇大過的事實公之於眾並不是明智之舉,但勞倫斯也有自己的考量。首先,他得儘快在三權分立的局面下站穩腳,保留自己的話語權和指揮權;其次,他得靠一些手段試探三方勢力的態度和忠誠。這是一步險棋,但勝在走對了效果立竿見影,哪怕走錯了,他也有辦法全身而退。

拉斐爾舉起一隻手,伸出他的手指,上面戴滿了精緻的寶石指環。

“宴席將在一刻鐘后開始。”他苦笑着說道:“在此之前,我必須與勞倫斯閣下商談要事。”

同僚的告發,勞倫斯的示威,拉斐爾已經非常清楚地知道什麼事重要什麼事不重要。眼見自己的目的已經達成,勞倫斯便點了點頭,表情異常嚴肅:“我同意,城主閣下。但有些事不是所有人都能聽的。”

“請隨我來。衛兵!”拉斐爾下令道,喉嚨仍因緊張和壓力而疼痛。“守在門前,不得讓任何人打攪我們的談話。”

不需要補充說明,拉斐爾也清楚如果他沒能消除誤會,並取得勞倫斯的信任會怎樣,康威家的老狐狸和暴脾氣的貝利尼會毫不客氣地取代他,並用自己的觸鬚填滿權力真空區。

“猩紅大公的繼承人,也許您已經對我產生了很多誤會。”拉斐爾開口說道,既不討好,也不溫柔,只是陳述事實。

他的心跳得很快,勞倫斯開始查看拉斐爾的心率,觀察他的表情。此時他才意識到自從變聰明后他的控制欲就一直在膨脹。也許順其自然更好些?他無聲地嘆了口氣,開始懷念那個不怎麼聰明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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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戰騎士勞倫斯的贖罪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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