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六月初夏,午後的雨來勢洶洶,伴隨着頭頂的烏雲,狂風裹挾着雨點砸向地面,掀起泥土中濕潤的腥氣。
蘇晚青從外面回來,手裏夾着文件夾,剛走出電梯就看見家門大開着,她走過去換鞋,正在捆書的楊沅沅聽到動靜,抬眼看她,“這麼快,簡歷打印好了?”
“小區門口就有家打印店。”蘇晚青把文件夾放到餐桌上,挽起襯衫的袖口,打算去搭把手。
楊沅沅攔住了她,“別,我自己弄就行了,你待會兒不是還要出去面試嗎,不化個妝?”
“來得及。”蘇晚青還是彎下了腰,幫她收緊了繩子,倆人合力捆好了兩堆舊書,剛想站起來,一沓試卷從縫隙處掉了出來。
蘇晚青撿起來,眼睫稍垂,瞥了兩眼后看向楊沅沅,“真要把這些全都賣掉?”
楊沅沅把試卷接過去,有些垂頭喪氣似的,“賣。”
她是蘇晚青的大學室友,倆人都是新聞傳播專業,畢業后蘇晚青進了一家化妝品公司的品牌部,楊沅沅選擇考研,跨專業讀了應用物理,三年碩士畢業,卻連一份像樣的工作都找不到,最後沒辦法啃起了老本,靠着本科的專業在一家媒體公司找了份職位,公司就在附近,所以乾脆搬過來跟蘇晚青合租了。
這半年來她一直念叨的就是當初就不該考研,如果像蘇晚青這樣本科畢業就工作,現在也不至於跟一群只有學士學位的實習生搶工作了。
“欸,別說我了。”楊沅沅看向正在檢查簡歷的蘇晚青,“瑞思給你多少薪資啊,能讓你從甲方公司跳槽去乙方?”
蘇晚青輕笑出聲,往卧室走去,“說得好像我是被獵頭挖過去的一樣,人家要不要我還不一定呢。”
“你不是說介紹你去面試的是瑞思的人嗎?”
“也不算介紹吧。”蘇晚青走到卧室的梳妝枱前,拿出了化妝包,“就是之前在開櫃活動上認識的一個瑞思客戶部員工,前幾天她看到我在朋友圈發佈的離職消息,就說他們部門在招人,建議我去試試。”
楊沅沅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試試也行,瑞思可是大公司,雖然是乙方吧,但工資肯定比你之前要高,領導肯定也更好一些......”
她說著說著,意識到什麼,話又咽了回去。
蘇晚青聽到客廳戛然而止的聲音,看了眼鏡子裏的自己,也沒再接話。
二十分鐘過去,她完成了一個簡單的淡妝,杏仁色眼影搭配淺紅棕的口紅,頭髮被鯊魚夾固定在腦後,白襯衫,及膝的包臀黑裙,大方得體,不過分出挑,卻也不乏正式。
出門前,蘇晚青剛想把鑰匙留一串給楊沅沅,卻見她也拿起了包,準備出門。
“你不是明天才報道?”
楊沅沅嘆了聲,“搬家公司弄丟了我一個包裹,都是床上用品,趁今天有空我還是去買好吧。”
“行。”蘇晚青拿起鞋柜上的車鑰匙,“我送你。”
楊沅沅隨意瞥了眼,看到奔馳的標識,不滿地瞥了瞥嘴,“還開那輛小破車呢?”
蘇晚青有些好笑地睨她一眼,“奔馳都算小破車了?”
楊沅沅也換好鞋子,把門合上,語氣有幾分哀怨似的,“你明知道我在說什麼。”
蘇晚青確實聽出來了,她走到電梯門口,按了下行鍵之後就立在了一旁,漫不經心地扶了扶睫毛道,“又不是自己花錢買的,別人送的車,能開就行。”
“也就你爸了,給養女買卡宴,讓親生閨女開假閨女開膩的二手C系車......”楊沅沅說著說著,大約是自己也覺得離譜,“嘖”了聲,“這說出去誰信啊?”
蘇晚青勾着車鑰匙,剛想說話,電梯門突然“叮”一聲開了,倆人走進去,話題就此打住。
濱城坐落於海邊,擁有着典型的溫帶海洋性氣候,夏初時節,雨水來得凶,走得也快,蘇晚青的車子上路時雨已經停了,天色變亮一些,路邊的石榴樹都顯得翠綠不少。
楊沅沅要去的商場在二環,在路邊把她放下之後,她停在副駕門外沒走,笑盈盈地鼓勵道,“面試加油啊。”
蘇晚青勾了勾唇角,“你好像那送考的老母親。”
楊沅沅沒搭理她,上下打量了兩秒,“你今天這個造型也太素了吧?”
蘇晚青下意識擺正了後視鏡,看了兩眼,忽閃的眼睛上睫毛根根分明,她左右晃了晃頭,語氣猶疑,“不好看?”
“好看是好看,但是沒有職場大女主的氣場。”楊沅沅說完抬起手,把自己耳朵上的一對珍珠耳環取了下來,“給你添點兒貴氣。”
蘇晚青一開始沒敢接,她還記得這對耳環是她母親留下來的遺物,大二的時候體測跑八百米,楊沅沅的耳環丟了,拉着她在操場邊哭邊找,找了四個多小時才找到。
可楊沅沅十分有誠意,“借你戴半天,成了請我吃日料,人均一千的那種。”
蘇晚青笑着接了過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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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又開了十幾分鐘,到了瑞思公司樓下,蘇晚青本想進停車場,遠遠看見保安朝她擺了擺手,說車位滿了,她又掉了頭。
在附近徘徊了幾分鐘,總算在幾百米開外的地方找到個停車位,蘇晚青將車子熄火,拿上包和文件夾,剛要打開車門,一道閃電在眼前劃破,天空就像被撕開了一道裂縫,豆大的雨滴毫無徵兆地落了下來。
沒辦法,蘇晚青只能一路小跑進了辦公樓。
在一樓登記過後,保安為她刷了卡,走進電梯,她對着鏡面門整理了一下有些散亂的頭髮,確認無誤后她走出電梯,在前台的指引下進了會議室。
第一輪面試是人事部組織的,基本的學歷信息和工作履歷已經在簡歷上列舉了,對方對她也算得上滿意。一面只進行了幾分鐘,那位叫周黎的hr便起身離開,給她端來一杯水,笑着說,“蘇小姐稍等片刻,客戶部方總監正在開會,大概十五分鐘結束。”
蘇晚青投的職位就是SAE(客戶執行),她點點頭,回以微笑,“好的,您先忙。”
面試等候是常有的事兒,蘇晚青也沒放在心上,一個人坐在會議室里,隨意地翻看着瑞思官網展出的公司發展史,就這樣不知不覺過了許久,等她意識到時已經等了快一個小時。
蘇晚青站起身,剛想活動一下,會議室的門開了。
一位穿着灰紫色連衣裙的女人站在門口,抬眉問她,“蘇晚青?”
蘇晚青立刻站直了身體,“您好。”
那女人不動聲色地打量了她幾秒,語氣隨意,“哦,今天老闆突然組織年中會議,所有部門的人都要參與,讓你等了這麼久,先坐吧。”
蘇晚青應了聲,坐下了。
那位總監跟着坐下,順手拿她放在桌上的簡歷翻了兩下,喃喃道,“濱大新傳的啊,那我還算你師姐......”
蘇晚青還未來得及做出寒暄,對方似乎是突然看到了什麼,目光凝滯了一瞬,隨後抬起眼,“你之前在軒美品牌部工作?”
蘇晚青不知其意,點頭道,“我畢業后通過校招進去的,工作三年,參與過......”
她以為這是正常流程,剛打算介紹,對方就不耐煩地打斷她,“Jeff,趙傑盛,是你前上司?”
蘇晚青有些意外,“是的。”
對方盯了她幾秒,驀地笑了一聲,那笑掩在長而濃密的睫毛下面,頗有些不屑。
“原來你就是蘇晚青啊。”她把簡歷合上,抬了抬下巴,“老趙是我大學同學,你們倆的事兒最近在圈裏算是出了名了,我也聽說了一些。”
“是嗎?挺巧的。”
“是巧啊。”女人勾起嘴角,意味深長地笑,“不過我也只是聽了個大概,細枝末節什麼的,如若蘇小姐不介意,不妨仔細說說。”
這話說得不輕不重,譏諷意味十足。
蘇晚青不是聽不出來,她緩緩鬆開握拳的手,沉默了幾秒,目光筆直地落在對方臉上,“貴司的面試邀請中,似乎並沒有把個人私事全盤告知的要求。”
“欸——”她拖長了語調,一副不屑的姿態,“這也不完全算私事吧?畢竟做SAE也是要經常出差的,我可不想招了你進來,日後在工作中還要多餘顧及你的習慣,連男同事要求你去他房間拿份文件都要內部檢舉對方職場性騷擾。”
這話一說出來,蘇晚青便知道,對方不可能會讓她通過了。
收拾好情緒,蘇晚青放下了全身戒備的狀態,眉眼一彎,雲淡風輕地笑道,“您私下是趙傑盛的朋友,聽信他的一面之詞可以理解,但眼下是工作狀態,您身為面試官卻這樣偏聽偏信,自以為是,那我想這場面試也沒必要再進行下去了。”
她說完便拿起桌上的簡歷起身,對方沒想到她不但神色未變,還能反唇相譏,一時有些沒反應過來。
蘇晚青拎着包往外走,剛打開會議室的門,想了想,又扶着門把手轉身了。
“您身為職業女性,應該也知道職場性騷擾取證有多困難,內部檢舉是員工受勞動法保護的合理權益,我既然敢實名,就不怕日後會遭受的毀譽,但看您迫不及待想以此來羞辱的架勢,想來眼界也不過如此。”
蘇晚青一米七,身材纖瘦高挑,五官又處處透着銳利的精緻,針鋒相對時自帶睥睨的高傲,加上這話說得不疾不徐,已足夠打到七寸。
對面那個剛剛還一副勝利者姿態的女人站起來,擺出一副無語的表情,“天吶!你以為你是誰,跟我談眼界?我們職業女性的工作環境為什麼那麼差,還不就是你們這群藉著性別搞特權的女人攪亂的......”
蘇晚青全程都沒有變臉,停在門框下,目不轉睛地盯着眼前的女人,突然,對方似乎看到了什麼,原本有些憤恨的眼神定在某處,聲音也戛然而止。
她轉過身看去,身後的走廊上停了七八個人,應當是經過這裏,沒想到門一打開就聽見這樣針鋒相對的話,此刻所有人的臉上都流露出驚惶又八卦的神色。
蘇晚青反倒心如止水,她原本也做好重新投遞簡歷的打算,可目光在觸及一個人時,卻不自然地凝了一瞬。
男人穿一身暗色西裝,上半身微微塌着,姿態閑適,懶散淡然的氣質過於扎眼,更別說還有着一副天生的好皮囊,身高挺拔,輪廓精緻,像是帶着什麼基因彩票似的,輕而易舉在一眾人中脫穎而出。
完全沒想到會在這種場合中見到他。
蘇晚青指尖顫了幾秒,旋即便斂起微怔的神色,收回了視線。
“蘇......蘇小姐?”周黎從人群中擠出來,面色錯愕地喚了她一聲。
蘇晚青還未來得及應聲,余光中瞥見人群中央的人抬了抬手,將遞到眼前的文件推了回去。
聞宴祁沉吟片刻,目光落在她身上,僅一秒,他又看向會議室里戰戰兢兢的女人,聲線平和,卻帶着遊刃有餘的冷淡和倨傲——
“誰來解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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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瑞思出來,外面的雨勢又大了些,烏雲遮天蔽日,明明是下午,天色暗得卻像晚夜,濃稠的夜色被陣雨沖刷,整個世界都很模糊。
蘇晚青坐在車裏發獃,收到了楊沅沅的微信:“面試怎麼樣?雨又大了,你回來開車注意點,不行就等雨停了再回。”
蘇晚青像抓到救命稻草般,瞬間精神,打字問她,“你在回家的路上?打到車了嗎?”
得到她已經到家的回復,蘇晚青無奈收起了手機。
在剛剛那場混亂中,蘇晚青只聽hr周黎說了一句“她是來面試的”,就穿過一群人離開了,她冒雨回到車裏,然後又發現禍不單行,車也壞了。
本想如果楊沅沅在出租車上,可以繞路來接一下她,如今也落空。
眼看着網約車排隊人數已經逼近三位數,她看了眼窗外越來越黑的天色,一把將劉海別在耳後,推開了車門。
豆大的雨點砸在胳膊上生疼,蘇晚青也顧不上這些,費勁打開引擎蓋,想看一下是什麼原因,如果只是積碳這種小問題,她後備箱還放着一瓶清洗劑,簡單處理一下車也許還能開。
可雨勢太大,視線受阻,蘇晚青單手使不了力,於是鬆開了扶着引擎蓋的手。
她彎腰探頭,雙手合力,終於取下了發動機飾蓋,還沒來得及往裏看,引擎蓋的撐桿突然斷了,固定的卡子飛出去,正好彈到胳膊上。
千鈞一髮之際,已然來不及抽身,蘇晚青下意識抱住自己的腦袋,想將傷害最小化,餘光卻突然看到了一隻手憑空出現,極快地幫她扶住了撐桿。
蘇晚青狼狽地抬起頭,一眼便看見聞宴祁。
他左手撐着一把黑傘,露出冷白的腕骨,另一隻手穩穩扶着撐桿,看向她時眉頭皺了幾分,立在混沌的雨幕中,直肩,闊背,姿態清落,像一副被水暈開的丹青畫。
“你在幹嘛?”
蘇晚青愣了一下,“車壞了,我想看看是什麼問題。”
聞宴祁看她幾秒,長而黑的眼睫下流過一些情緒,似乎是不能理解。
“拿着。”他將傘塞進蘇晚青手裏,扣住她的手腕往後撤了一步,才緩緩放下引擎蓋說道,“現在修不了,等雨停了再說。”
“......嗯,謝謝。”
聞宴祁瞥了她一眼,似乎看出了她的困境似的,“坐我的車走,明天再叫拖車。”
蘇晚青往後看了眼,一輛高大的城市越野停在幾米外的路邊,雙閃已經打開,漆黑的車身配上不時閃爍的橙光,像是在雨夜中蟄伏的巨獸。
她思慮片刻後點了頭,“那就麻煩了。”
聞宴祁沒應聲,似乎也沒有與她共撐一把傘的打算,率先轉身走向了路邊的車,雨勢很急,地面積水不淺,他大踏步走到路邊,踩過的地方都濺起水花。
蘇晚青連忙握着傘跟上去。
車門關上,倆人坐在後排,即便雨水的喧囂被隔絕,可車廂內的安靜彷彿依然帶着鼓噪的沉悶。
蘇晚青肩膀上的衣服濕透了,頭髮也亂糟糟貼在頸側,形象實在算不上體面,但她還是捋了捋頭髮,打了個遲來的招呼,“好久不見。”
聞宴祁似乎並無與她寒暄的興趣,隱於車廂的暗處,靠在座椅上,看起來有些百無聊賴,只回了極淺的一聲“嗯,挺久。”
算起來,這也只是她和聞宴祁的第三次見面,倆人雖然關係特殊,但着實算不上熟悉,如果早知道瑞思是他的產業,蘇晚青也不會過來面試。
因此,她也不再沒話找話,只是客氣地朝司機說,“你好,錦園小區北門。”
司機應了聲“好的”,蘇晚青剛想道謝,身旁的人突然開口了。
聞宴祁坐在裏面,落雨的深色外套已經脫了,白色襯衫領口微敞,一雙長腿大喇喇敞着,修長手指托着平板,彷彿只是隨口一般,“那個人我已經解僱了。”
蘇晚青一下沒反應過來,眨了眨眼望向他,“什麼?”
聞宴祁抬眸看她,對向沒有來車,車廂內光線黯淡,他的眉眼掩在陰影下,輪廓極深,帶着難以察覺的疏離。
“你是我的合法妻子,也算瑞思的老闆娘,如果只是想來這裏做個普通職員,不必如此大費周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