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洲部(2)
“否認霸凌事件,我可以幫助你們度過現在的難關。”這是昨晚戴卓爾夫人來電時開門見山說的話。
在丈夫出事後,多麗絲到處撥電話借錢,可即使是這樣,所有的錢加起來都不足以支付昂貴的手術費用。因為他們沒有醫療保險,丈夫覺得醫療保險完全是一項非必要的支出,貴不說,這輩子用不用得上還不一定。他說自己從小到大唯一一次嚴重點的生病就是發燒燒了三天,期間沒有吃藥、沒有看醫生,在某一天早上起來滿血復活了,所以這筆錢完全可以用來幹些別的更有意思的事,臂如周末party,去親子餐廳大吃一頓,去景點遊玩……去年他們去了亞利桑那州的羚羊彩穴,那裏是著名的攝影景點,對於喜愛攝影的丈夫來說正合他的胃口,卧室里有一個柜子上擺放着他靜心淘來的各種膠捲、鏡頭、攝影機。前幾天丈夫擦拭着新入手的古董攝影機,像園丁呵護鮮花那樣小心翼翼,同時跟多麗絲商談着下次遊玩是去邁阿密沙灘好,還是去兒子心心念念的荷里活環球影城……現在美好生活成了泡影,在她深感無力,抱著兒子畏縮在沙發上獃滯的時候,戴卓爾夫人的這通電話無疑是透過塵埃縫隙的光照。
什麼為兒子討回公道,什麼維護孩子的尊嚴之類的,相比起來還是保住丈夫的腿更實在,他是家裏的頂樑柱,家庭開支基本全靠他。大不了以後讓兒子到公立學校去,雖然說公立學校的教育資源跟貝克學校比起來確實差的不止一星半點,但至少不會被少爺小姐們欺負了,到時候大家都是窮人,誰也休想欺負誰,大不了就互相撒潑。
她在超市裏收銀,跟無數腦迴路清奇的購物者大戰過,什麼討價還價、假幣、偷摸帶東西的,早就練就了一副唇槍舌劍。
“你之前明明不是這麼說的。”戴着金絲眼鏡的年輕人慢慢蹲下,讓自己跟面前的小男孩持對視狀態,他記得某本書中寫過,想要跟孩子交談,蹲下來是最好的,這會讓孩子感到一種尊重,“是不是有人威脅你了?跟我說,我會幫你的,你要相信我,我是老師啊。”
男孩想說話,但身邊的女人拉住了他的手,這讓他有些糾結,但沉思后還是做出了選擇。
“沒有。”男孩低頭輕聲說,“我們只是鬧着玩而已,是老師你誤會了。”
“老師,我們很感謝你的幫助。”女人面露難色,又補充了一句,“你是一個好人,可你的確是誤會了。”
兒子被霸凌時面前這個年輕的老師作為目擊證人一直在幫他們維權,多麗絲知道校長多次找過他談話,讓他放棄手中的證據,價碼就是升職、加薪。但他都一一拒絕了,冒着日後被清算的風險幫他們一家,這是令多麗絲出乎意料的。她毫不懷疑這個老師是否會帶有其它目的,因為自己並不漂亮,家中也更沒有什麼能給他的。她平日裏也會看一些書,感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少年》中有這麼一段是為他量身定做的,“少年就是少年,他們看春風不喜,看夏蟬不煩,看秋風不悲,看冬雪不嘆,看滿身富貴懶察覺,看不公不允敢面對,只因他們是少年。”
不得不說,他的眸子很漂亮,淡淡的藍色就像是永遠也觸摸不到的天空。但是現在,她能清楚的看到那片“天空”好像暗了些,似乎是有着下雨的前兆。這讓她感覺自己是個罪人,好像抹殺掉了一個年輕人該有的躊躇滿志。
“林務官先生,其實並沒有什麼霸凌事件。”校長臉上堆起笑臉,看起來頗為嘲諷,“就是兩個孩子互相之間鬧着玩而已。”
林務官直起身子說,“是啊,即使把他推倒在地上,衝著他吐口水,說他是‘窮鬼’是‘怪胎’之類的話也是鬧着玩嗎?校長先生,你也是有孩子的人,面對這種情況,你不該憤怒嗎!”他抬手指着那個肇事者,“如果他某一天,把你的孩子打倒在地,並做出各種羞辱性動作或語音,你也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嗎?回答我!”
“你不要無理取鬧,我要再重申一遍,事件的調查結果已經出來了。”校長指着林務官,“是你在混淆視聽,誣陷一個好孩子是霸凌事件的肇事者,董事會的原意是起訴你上法庭。”說到這,他轉過頭看了看躺在沙發上的慵懶婦人,得到對方的點頭示意後接着說,“你很年輕,剛從大學畢業才兩年,從學校步入社會之後的落差感,很容易讓你這種年輕人喪失目標和初衷,然後走上什麼不歸路。所以董事會決定給你一個機會,不起訴你,但你這樣的人也不適合貝克學校的教學理念,那樣會教壞小朋友的……我希望明早能在我的辦公桌上看到你的辭呈報告。”
價值高昂的音響向外溢出着貝多芬的《第五(命運)交響曲》,清脆的鋼琴音流淌在辦公室內,此時音樂正值高潮,該是最激動人心的一段。但林務官覺得此刻很諷刺,校長常自詡自己是個有品位的人,自然而然的只會看世界名著,那種頗有深度的書籍,《紅與黑》、《巨人的隕落》、《巴黎聖母院》……同樣的,他聽的音樂也只會是那些古典、高雅的鋼琴曲,從不聽現代流行音樂,臂如現在這首《命運交響曲》。
一個面對權勢選擇卑躬屈膝的人會聽《命運交響曲》,這本身就很荒誕,讓林務官忍不住撇開嘴角笑。
這個笑容在校長的眼裏是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他當然知道林務官在笑什麼,他清楚得很。為了抱緊戴卓爾家族的大腿,他搖身一變成了最忠實的犬,整日被呼來喝去,尊嚴全無,即使是家族裏的孩子都對他吆五喝六。所以每次全校會議上,他都會表現出一個校長該有的權威,無論是誰在這場會議上提出任何方案,儘管對此方案提出的方向毫無涉獵,但每次他都要做出評價,然後讓那人重新制定一份新的方案交上。這也造就了貝克學校的老師們每一個都私底下叫他“奧楚蔑洛夫”,作家契科夫《變色龍》一書中的一名巡警,意為見風使舵、趨炎附勢的人,活脫脫的一條走狗。
被戳中軟肋的校長臉上再也掛不住偽善的笑容,他氣的直跳腳,“你現在就給我滾出我的辦公室去!”
“你丟掉了太多的東西。”林務官淡淡的說,“也許你該做一回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