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臨江仙(四)
第十章臨江仙(四)
心中裝着母親的臨終囑託,倪素想夢見她,又怕夢見她,這後半夜再也不能安睡,她索性收拾了自己的行囊,留了幾粒碎銀與字條壓在燭台下,提着一盞燈籠,牽起馬,悄無聲息地離開蔣娘子的家。
夜路並不好走,倪素騎馬慢行,有個生魂靜默在側,在淺淡吹拂的夜霧裏,伴她一道前行。
在馬背上晃晃悠悠,倪素早前丟失的睡意不知為何又無聲襲來,壓得眼皮有些沉,她強打起精神,晃了晃腦袋,又禁不住側眼,偷偷打量他。
他看起來年輕極了,走路的姿儀也很好看。
“那時,你幾歲?”
徐鶴雪半垂的眼睫因她忽然出聲而微抬,領會她所說的“那時”,他手提孤燈,啟唇:“十九。”
倪素吃了一驚,“十九你就……”
她的後半句話音淹沒於喉。
“是因為什麼?”
倪素想像不到,十九歲本該是最好的年紀,他又因何而英年早逝,遊離於幽都。
“時間太久,忘了很多。”
馬蹄輕踏,馬背上那名年輕女子腦袋一點一點的,身體時而偏左時而偏右,老翁正瞧着,見那馬兒屁股一轉,衝到草木豐茂的溝渠旁,而馬背上打瞌睡的女子沒有防備,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摔下來。
燈影溶溶,鋪陳在徐鶴雪的衣袂鞋履,他逕自盯着看,聽見一側江河濤聲翻湧,他抬首看去,山如墨,水粼粼,“是不知為何要死。”
“就是你在雲京的那位舊友?”
她身後有個人,可她察覺不到他的鼻息,只是他的懷抱很冷,冷得像雪,好像要將她的瞌睡蟲都一股腦兒地凍死。
老翁張嘴還沒喊出聲,卻見她歪下來的身體好像被什麼一托。
他忽有所覺,與她稍稍拉開些距離,道:“若是困,就睡吧。”
徐鶴雪棲身於霧,更襯面頰蒼白,“如今只記得一件。”
徐鶴雪聽她問“為什麼”,他也想了片刻是為什麼,但最終,他搖頭,答:“不知。”
“不,”
遠山盡處隱泛白鱗,徐鶴雪靜默地審視馬背上的少女,片刻他移開眼,淡聲道:“不必你幫我什麼,只要你肯為我點燈就好。”
“你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
倪素看着他身上的氅衣。
燈籠里的燭焰熄滅,天色愈見青灰,右側綠樹掩映之間這一河段靜謐許多,有一橫跨兩岸的石橋在上,牽牛的老翁慢慢悠悠地從另一頭來,斗笠往上一推,他眯起眼睛瞧見那山道上有人騎馬走近。
倪素聽不明白,想了想,說,“人生之半數都還不到,你一定有很多遺憾吧?”
倪素才覺手中空空,垂眼看見握着韁繩的那隻手,蒼白單薄的肌膚之下,每一寸筋骨都漂亮而流暢。
老翁疑心自己錯了眼,揉了揉眼皮,見那女子在馬背上坐直身體,茫然地睜着眼。
“怪了……”
老翁嘟囔着,下了橋往河岸的小路上去放牛。
“就像我們說好的,你替我尋兄長,”倪素握着韁繩,聽見馬兒吐息的聲音便摸了摸馬鬃,又對他說,“我也會幫你找到你的舊友,儘力一圓你的憾事。”
徐鶴雪聞言,側過臉來對上她的視線,卻不說是與不是。
倪素沒有回頭,看着原本該在她身上,此時卻掛在馬脖子上的包袱,她輕應了一聲,還沒被凍死的瞌睡蟲壓着她的眼皮,在晃晃悠悠的這一段路中,她打起瞌睡竟也算安心。
眼下正是炎熱夏季,即便是日頭不再,天已見黑,青州城內也還是熱得很,松緣客棧的掌柜在櫃枱後頭撥弄着算盤,時不時地用汗巾擦拭額頭的細汗。
幾個跑堂的忙活着在堂內點上燈籠,掌柜的瞧見櫃枱上映出來一道影子,他一抬頭,看見個風塵僕僕的姑娘。
“小娘子可是住店?”掌柜臉上掛笑。
“兩間房。”
倪素將錢往櫃枱上一擱。
兩間?
掌柜伸長了脖子往她身後左右張望,也沒見有第二個人,他疑惑道:“瞧着您是一個人啊。”
倪素一怔,她險些忘了旁人並不知徐子凌的存在,她“啊”了一聲,也沒改口,“我等一個朋友,他晚些時候過來。”
掌柜的點了點頭,“您放心,咱們客棧夜裏也是有人在堂內守着的,您的朋友若來敲門,定能迎他進來。”
“多謝。”
倪素簡短地應了一聲,隨即便提裙跟着店小二上樓。
簡單向店小二要了飯菜,倪素將包袱放到床上,回身便滅了房中燈燭,又親手點燃,她一連點了五盞燈燭,果然見那道身影在燈下越發真切。
“是不是我多點一些,你在旁人眼前顯出身形的時間就越長?”倪素在桌前坐下,倒了一碗茶喝。
徐鶴雪掃了一眼桌上的燈盞,輕輕頷首:“這些足以支撐一些時間。”
他並非是不能顯身,而是招魂者為他點的香燭越多,他的身形就會越發真實,以至於與常人一般無二。
“那等你去見你那位舊友時,我給你點一屋子的燈。”
倪素撐着下巴,對他道。
徐鶴雪抬眸,片刻,卻道,“其實你不用再要一間房。”
“你是守禮的君子,不肯與我同處一室,我不再要一間房,那你今夜在哪裏棲身?又在外面找一棵樹嗎?”
見他又不說話,倪素放下茶碗,“徐子凌,你做了鬼也這樣謙遜有禮,我又豈能因你是鬼而不對你以禮相待?與我兄長有關的線索如今全在於你,請你不要推拒。”
她這樣說,不過是為了讓徐鶴雪接受她的好意。
他這樣守禮知節,生前一定不是尋常人,而孤魂棲身人世,若無片瓦遮頭,豈不更加彷徨?
畢竟,他也曾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多謝。”
半晌,徐鶴雪垂下眼帘。
趕了整日的路,倪素疲乏不堪,所幸客棧有人打水,她終於沐浴洗漱了一番,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裳,沾枕即眠。
萬籟俱寂的夜,店小二強撐着睡意在堂內守夜,有一瞬,他覺得樓上有孤光一晃,壓下去的眼皮立刻挑起來,往上一瞧,那間還沒人住進去的房內燭火明亮,樓上靜悄悄的,並無人聲。
店小二百無聊賴,想起那間房中燃的數盞燈燭還是他去替那位姑娘找來的,明明她那位朋友還沒來,也不知她為何要在那空房中點那麼多的燭火。
心裏總覺得有種說不上來的怪異,店小二懶懶地打了個哈欠,心中期盼着這夜快點熬過去,他才好回去睡上一覺。
樓上燈籠遇風搖晃,一抹極淡的霧氣順着半開的門縫潛入房中,在燈燭明亮的焰光里,化為一個年輕男子的身形。
徐鶴雪靜默地打量房中簡潔的陳設,半晌,他在榻旁坐下,就那麼安靜地坐了一會兒,直到他輕皺起眉。
挽起左袖來,暖黃的燈火照見他肌膚慘白的手臂,完好的皮肉在他的目光注視下寸寸皸裂,形成血線般凌亂的刀傷劍痕。
殷紅的血液順着他的手腕流淌滴落,一觸地面卻轉瞬化為細碎的瑩塵,浮動,散開。
徐鶴雪放下衣袖,指骨觸摸綿軟的床被,他試探般,舒展身體,就像好多年前,他還曾作為一個人時,那樣躺下去。
房中瑩塵亂飛,又轉瞬即逝。
他閉起眼。
聽見右側欞窗外松風正響,雀鳥夜啼,還有……篤篤的敲門聲。
徐鶴雪一瞬睜眼。
他起身下榻,走過去一打開房門,便見外面立着一個睡眼惺忪的姑娘,她烏黑的長發披散着,幾縷淺發貼在頰邊,聽見開門聲就大睜了些眼睛,望他。
“怎麼了?”
徐鶴雪出聲。
“忘了問你,你要不要沐浴?”倪素忍着哈欠沒打,眼睛卻憋出了一圈兒水霧。
這一段路風塵僕僕,他看起來就乾乾淨淨的,一定也很愛乾淨。
徐鶴雪一怔,沒料到她覺睡一半,起來竟是為了問他這個。
“我,”
他斟酌用詞,答,“不用水。”
“不用水?那用什麼?”聽見他的回答,倪素的睡意少了一些,她毫不掩飾自己的好奇。
底下的大堂內,店小二已趴在桌上熟睡了,鼾聲如雷。
倪素輕手輕腳地下了樓,掀簾走到客棧的後院裏。
渾圓的月被檐角遮擋了大半,但銀白的月輝鋪陳院中,倪素看見徐鶴雪站在那兒,他身上沒穿那件氅衣,一身衣袍潔凈如雪。
被廊廡里的少女注視着,徐鶴雪清寒的眸子裏流露幾分不自然的神情,他雙指稍稍一動,倪素只覺這院中的月華更如夢似幻。
照在他的身上,點滴瑩光從他的衣袂不斷飛浮出來,很淺很淡,比他地上的影子還淡。
倪素實在難以形容自己此刻看到的這一幕。
她幾乎以為自己身在夢中。
曬月亮……就可以嗎?
倪素滿目愕然,幾乎是獃獃地望着立在庭內的年輕男人,不,應該說他還尚是個少年的形容,神清骨秀。
此時身在一片光怪陸離的瑩塵里,且帶疏離,又具神性。
“你一點也不像鬼魅。”
倪素走到他的身邊,伸手觸碰點滴瑩塵,只顧仰頭,卻不知她手指相觸一粒瑩塵時,他的眼睫細微地顫動了一下。
地上那團毛茸茸的瑩光也晃動了一下尾巴。
“我覺得……”
倪素仰望着飛檐之上的那片夜幕:“星星一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