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捕鴨人

第一百四十八章 捕鴨人

林間湖澤,裊霧升仙,韓成玉手持弩機,匍匐濕草地上一夜,終於那野鴨群飛落近處,野鴨是貴人們的珍饈,毛皮也是難得的毛料,可用於制擁有漸變奇彩的防水風衣。一隻野鴨可以買藥材,給爹抓藥,還有一隻換明日的嚼用,今年的稅和徭役需要三十隻,還差九隻就足夠了,三隻,今天必須弄三隻。韓成玉這樣想着,手裏弩機抓着更緊。

野鴨成群且機警,但是最耐心的獵人才是最好的獵人,他一動不動,直到野鴨熟悉這片湖水,漸漸疏於警惕,散游於岸邊,那些雜草茂密的水域往往藏身肥美的大魚。野鴨們需要不時鑽進水草底下。終於機會來了,他盯着幾步外那支肥野鴨,這隻野鴨吃的太多了,騰空必遲鈍,它的肉質油花多,可為上等烤品,它的毛髮也很水亮,能博取貴人喜好,這一隻好價錢。

這隻野鴨轉過身子,背對着獵人,旁邊一隻野鴨適時鑽進水下,這就是韓成玉苦苦等待的時機,他蓄力全身,扣動扳機,弩箭疾射而出,但他沒等弩箭射中野鴨,就大喝一聲撲向水草,那隻肥野鴨中了箭,眼見不活,但韓成玉並沒有衝著它撲來,而是撲到水裏,水下的野鴨被獵人一聲大喝辨不清來敵的位置,水下本就混濁聲音,心一慌抬頭要游上水面,可頭一探出水,它就悔了,原來這個獵人就在跟前等着它,一把緊緊扣住了它的脖子,野鴨苦苦掙扎,不過是徒勞而已。

這一撲就弄來兩隻,韓成玉很滿意,今天落山前說不定能弄四隻,好手氣來了。

這個時候,趴了一早晨的冰涼襲身,韓成玉不住發抖,把活野鴨綁了結實,就急急生火抖落身上的寒氣,吃了些昨夜妻子備好的粥塊,用火烤了那隻死野鴨的鴨頭,這是他可得的美味,貴人不吃鴨頭,賣不出高價,再說趴了一早晨濕草,寒氣浸體,務必吃些肉將養才不生病,韓成玉非分不清輕重的蠢人,他要是得了病,整個家都要遭殃。

他烤火很久,不急於下第二場,很多農戶做這一行都活不久,因為很多人待身子烤熱就以為寒氣盡去,實則驅寒如抽絲,身子回溫還遠遠不夠,要出一場大汗才算就緒。

他從來不敢逞強一日下三場,這樣的人也活不長,身子乍冷乍燙,久之必傷元氣,他看過那些縱然精鋼鐵骨的同行都莫名生了惡疾,就死了。

一日下兩場,這是韓成玉給自己立下的鐵律,不逞強,力所能及的吃好,這是他活命至今的秘訣,從來不敢告人,他還有很多秘訣,如第二場要在夕陽落山那一瞬出手,這個時候野鴨最為遲鈍,往往最有把握得手。

出過汗,韓成玉渾身舒坦,伸開雙臂,回望水面,這群野鴨驚蟄飛出去很遠,帶起了周圍的更多野鴨群,這個時候目之所及都沒有水禽身影,他要繞過這片湖,去對面尋個草地埋伏,湖不小,快步需走一個時辰,但他佯為路人的不經心步態,緩慢的走兩個時辰,野鴨在空中彷彿能分辨路人與獵人的不同,走法不同,野鴨叫人也會不同,得手的難易也會有差。韓成玉長年累月悟出了不少心得,想著兒子長大了要是沒有出息,城內謀不到差遣,便把這些心得教他,這一行雖死傷累數,卻也能比種地強勝不少,賦稅太重了,那些種地的累死累活也不足餵飽自己,更何況一大家子人。他這一行好歹可獲利養活五口。

入夜,踩着燈籠影,今日又是一個大豐收,韓成玉手提四隻野鴨,輕快腳步入村,不忘給路邊土地神倒一盅酒,頭磕地結實拜一拜,他這輩子見慣了生死無常,格外崇信怪力亂神,經遇神龕必獻祭。

“韓爺,酒還有剩沒,給我一口。”說這話的是村子裏的寡婦包氏,這會兒還貓在村口等那個相好,可她的相好多日沒來過,村子裏傳言是死了。

“這是烈酒。”這酒專為禦寒,很是金貴,韓成玉不是很樂意給人,借故推辭。

“大男人,還磨磨唧唧,哦。”包氏佔着姿色,一貫潑辣,叉腰扭屁股就過來了,伸手來討。

見此也是無法了,韓成玉只好遞了過去,包氏抿了一口,果然沒挺住,嗆的胸口乾疼,叫苦不已,將酒還了。

包氏說著她打聽到的城內消息:“你娘子明兒千萬別進縣城,縣城被賊兵攻佔了。”

“什麼。”韓成玉大驚失色,問道:“你聽誰說。”

“劉家的人。”包氏道。

“瞎說,劉家人前天就舉家逃了。”韓成玉不信,而且劉家不是好人,常誆騙老實人。

“劉家也不是全都跑,他家的幾個長工留下來了,我是聽他們說的有板有眼,什麼親戚落了難,被賊兵活煮了吃掉。”

“他們,他們騙你,啥玩意,還煮了吃,又不是鴨子,人肉那能吃嗎。”韓成玉更加不信,他災荒之年也能照樣混個溫飽,真沒有吃過人肉。

“信不信,你的事,命也是你的事。老娘從不亂嚼舌頭,哎,可憐我男人,這會兒凶多吉少咯。”言罷,包氏抱衣袖,扭身賭氣走了。

聽了這番話,韓成玉多了心事,回家草草吃了飯,上床也不睡,只愣愣睜眼干躺。妻子馬氏湊過來道:城內情況不是太好,外面很多人都說縣城被賊軍攻佔了,我明兒不去行嗎。

韓成玉從床上蹦起,瞪了妻子一眼,馬氏膽怯,就服軟道:“我明兒還,還去吧。”

韓成玉想了想道:“若是賊寇佔了縣城,那便不必交稅了吧。”

“呃。”馬氏機械應了,但沒有領悟。

“那我明日進城看看。”韓成玉道。

“可是,賊寇。”

“我們的鴨子總要乘新鮮送進城內,不然怎麼來銀錢過日子呢。”韓成玉道:“橫豎躲不開。”

“賊寇。”

“賊寇也是人,你們這些婦人就是一驚一乍,傳的謠言滿天飛,這天下早幾年還太平,哪能一下子就糜爛,許是誤傳而已,再說官府也喜歡污衊造反的賊寇,把他們說的人憎鬼厭,其實造反的人都是活不下去,本也是老實莊家漢。”韓成玉被自己的話說服,越來越篤定道:“官府才是壞,苛捐雜稅根本不給人活路啊,要我說,賊寇來的好,好事。賊寇來了,以後說不定稅還少些。”

“真的嗎,那也是,官府這樣,真的該,該那個誰。”馬氏想說陳勝吳廣,但是這逆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

翌日,韓成玉帶野鴨進城去,半路就撞見一隊賊兵押運許多青壯男女,用粗麻繩首尾捆成一串,凄凄哀哀上路,那些女子也多衣裳不整,顯然受過辱,他素來膽大,居然怡然不懼,大步上去問道:“兄弟們,在下是本地一個獵戶,聽說大王佔了縣城,來進獻貢品,四隻珍饈野鴨子。”

為首賊人卻不吃這套,只傲然道:“你這漢子想來投軍是不是,那正好帶你回營點牟。”

韓成玉暗道不妙,賊軍不講理,居然要強拉他入伙,他是有家有室的人,哪肯就範,當下笑道:“小的願為將軍驅策,但是這會兒還不是時候,請,請高抬貴手。哎。”賊人毫不理會他的說辭,利索反手捆了。

韓成玉後悔莫及,但既來之則安之,鋼刀面前他只好老老實實不作色。

入了縣城,遠遠就見河對岸那殘垣斷壁,河水中積屍斷流。饒是他早有覺悟,也不禁腦中發懵,這些賊人為何要濫殺無辜,官府無道,那就殺官造反,去找正主報仇,何必濫殺無辜,大夥皆是窮苦人,又無仇無怨。同行中,許多女人已經被眼前這煉獄嚇得連連驚叫,賊人聽着煩,便將她們一一拉出來砍死,踢進河裏。聽骨頭斷碎之聲,韓成玉心肉亂顫,只道這些賊人還不如官府呢,殺人就像殺一隻雞。

領一處開闊地,賊軍頭目在同行諸人中挑挑揀揀,女子盡挑長相周正,男子也盡挑健碩,他還算幸運被挑了出去,進了另一隊,又被領去了一座大營。

賊軍一個大頭目在台上訓話,遠遠聽不真切,只斷斷續續聽到了這股賊軍的大王名喚張獻忠。這樣在大營中老老實實做個小卒,吃食倒也不壞,漸漸很多人就安下心來,彼此話閑時也多了。韓成玉在這處營地中儘力不顯眼,只留心別人說話。漸漸就有了梗概,他們這支賊兵十萬人,北面有一支官軍五六萬,為首是大同總兵王朴,聽人說王朴是名將,殺賊無算,威名赫赫,是個體形如山的彪悍大將,怒目圓睜,聲如洪鐘,吃人都不帶嚼,一口就全吞了,大王向北打有些吃不準勝算,所以在這裏練兵。

韓成玉想:十萬對五萬,還勝算不高。可見官軍有勇武大將坐鎮,憑堅城死守,這樣下去將來攻城會有一場血戰。越想越不安,韓成玉便有了做逃兵的念頭。

可是,營壘周圍關卡林立,衛哨不絕,他又不會飛,哪裏能逃得出去,又操練了半個來月,終於大王下全軍出徵令,擂鼓之聲震天,號角齊鳴悠遠。全城各營門大開,一隊隊如江河入海,往城外陸續集結萬餘兵馬,點牟完畢,延至午時才開拔。

兵馬過境,浩浩湯湯,無邊無際,蔚為壯觀,但吃了一天灰塵,到傍晚時分,各營賊軍都累慘,亂鬨哄支起帳篷就睡了,所謂兵過萬,沒有邊,韓成玉四周都是人,也不知外面還有多少層,只好嘆口氣,只道還不是逃的時機。

翌日天將將露白,忽而遠處傳來雷鳴,韓成玉睡夢中驚蟄而起,他出帳篷,就見周圍人等皆躁動不安,一員傳騎從跟前死命拍打馬鞭,疾掠而過,這急匆匆的身影將韓成玉唬了一跳,登時睡意醒了七八分。

不一會兒,遠方如沙塵風暴一般,漫天捲起滾滾黃沙,韓成玉耳力不凡,聽出風中有驚叫聲,他是個獵人,能分辨這驚叫似自口鼻齊出的,飽含了無措與紊亂。

接着地面也不老實了,沙子,石子都在動,這會兒大家都從帳篷里出來,有人在高處一聲喊,官軍殺到,快跑啊。

韓成玉也跟着喊,官軍殺來,敗了敗了。

敗了敗了。恐慌如野火燎原之勢散播開去,整個營轟然而動,韓成玉向山坡上跑去,他不敢回頭,因為身後就是無數同袍的驚叫聲,自口鼻齊出,他終於醒悟了,這是全軍爭先逃命,彼此踐踏,臨死前的驚呼。

在這種時候,得一匹馬才能活命,韓成玉看準山坡上呆愣遠方的小頭目,知道只有奪了他的馬,才是唯一生路。

“不許跑,臨陣退縮者,刮十八刀。”這個小頭目也並非浪得虛名,看見韓成玉向他衝來,就立起腰刀大喝,這一先聲奪人,令韓成玉身子不由一滯。他在軍中三個月,聽說過,也看過各種軍法酷刑,逃兵可領車裂之懲,忤逆上官領刮三十刀,殺上官是刮多少刀就不得而知了,橫豎是該刮一百刀起步的大罪。

這時一根長槍從他頭頂勁射飛過,小頭目大喝一聲,好膽,下劈腰刀,格擋這一投槍,韓成玉見有同伴出手,頓時壯起膽,狨身而上,一槍就刺中了小頭目的肚子,將他挑下馬。

回頭就見兩人在朝他笑,卻是眼熟,乃同營的,只是不知姓名。韓成玉不說話,這匹馬他不想讓出來,挺槍對準兩人戒備。

“兄弟好槍法啊。”一臉橫肉的大鬍子大咧咧笑道,繞後面去撿地上腰刀,順手割了頭目的首級。

韓成玉看出這大鬍子是個好手,眼神精光放華,不太好惹,於是乘其不備,狠拍馬屁股,馬嘶鳴一聲從山坡沖了下去,大鬍子驚慌去扯韁繩,堪堪失了手。韓成玉和大鬍子分別在馬兩側,他是先手,又有心算無心,手夠到了馬鐙,緊握不松,身子給下坡的馬帶撲倒,在地上拖行,他強忍劇痛,試了幾次才抄到風中凌亂擺舞的韁繩,控馬停下后,韓成玉從地上蹦起,抬腳踢開了旁邊想來搶馬的一人,順勢翻身上馬,操馬朝南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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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的王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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