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第 122 章
“他名字卑職不清楚,”這回換做寧越之神色淡漠,“但卑職知道他的身份。”
周則意耐着性子,等他繼續說。
寧越之卻將話題扯遠:“殿下可知,太后當年為何選擇卑職?”
周則意眉頭微皺,看了他一眼,並未答話。
答案不必說,二人都心知肚明。
當時周則意被宣武帝下令軟禁侯府,永世不得外出。
董太后救下了和周則意年紀相仿,身形相似的寧越之,在膝下精心培養。
太后的眼光很准。
即便現在二人已長大成人,身形和氣質依然十分相似,甚至眉眼都有三分掛像。
寧越之直言不諱:“卑職的身形幾乎和殿下一模一樣,有特殊需要之時,假扮殿下,外人一時三刻難以分辨真假。”
身份貴重之人,通常會培養這樣的影衛,以備不時之需。
周則意瞬間會意:“你說那人是……”
“沒錯。”寧越之點頭,“他是林大將軍的心腹,關鍵時刻可充當影衛假扮林大將軍,因此他身形和嗓音都與林大將軍神似。”
“原來如此。”周則意低聲呢喃,“難怪孫有德說他身份特殊。”
不得林策允許,不能隨意露面。
那人身形和嗓音都和林策神似,他帶上那張麒麟鬼面,可完全冒充林策,外人難以分辨。
“行,我知道了。你辛苦一晚上,下去休息吧。”
寧越之行禮:“卑職告退。”
轉身走出幾步后,背對着周則意,冷笑着勾了勾嘴。
***
盛京氣候宜人,秋色染黃落葉,微風未見寒涼。
寧越之派人給林大將軍送了一份密信,逐月才後知後覺地知曉:前晚上,那個陰陽怪氣的死太監悄悄潛入了將軍府。
“你怎麼當護衛的?”她不可思議看向追星:“把人放進來,又把人放跑了?”
“咱將軍府是他家後院?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要是他打算行刺將軍怎麼辦?”
追星恨了她一眼:“你不也沒發現?”
讓寧越之順利潛入將軍卧室,是他的失職。
他聽到響動過來查看,見將軍佔上風,於是只站在門口並未出手。
因當時的情況,怕讓將軍發現,不敢出現在將軍面前。
“把寧越之放走,是將軍的意思。”
逐月被追星嗆的一愣,一時不知如何反駁。她確實未曾察覺。
她只好道:“那太監輕功這麼高?咱們輪值的守衛都沒發現?”
“將軍,”她轉向林策,“這人你不把他除掉,恐成心腹之患。”
“暫時不必,”林策不以為意,“他有把柄落在了我手上,往後說不定有用得着的地方。”
譬如今日,寧越之忽然派人送來密信。
逐月好奇:“什麼把柄?”
林策笑而不答。
她又問向追星:“什麼把柄?”
追星冷聲:“不該你知道的,別問。”
逐月霎時睜大了眼:“嘿你個孟追星,治不了你是吧?!咱倆走着瞧!”
她嗔怒恨了追星一眼,又轉向林策手上的兩張小紙條。
一張寫着“敵不動我不動”。
一張寫着“如影隨形”。
字跡銀鉤鐵畫,遒勁有力。
字倒是好字,但那張“如影隨形”的紙條上,還用三條弧線畫了一張彎眼彎嘴的笑臉,看的逐月後頸一涼。
陰惻惻的,什麼鬼這是?!
“將軍,這什麼意思。”
林策
揚了揚“敵不動我不動”這張。
“姓謝的讓寧越之追查刺客,這幾日卻聽聞他並未有任何動作,只讓廷尉府自己去查。”
逐月:“寧越之按兵不動,等着敵人自己送上門?”
林策笑說一聲:“聰明。”
追星在一旁糾正:“只能說不算笨。”
氣的逐月作勢要打他。
“幕後主使沒沉住氣,已經露了馬腳,周則意他們也看出是誰。”林策漫不經心道,“只是現在這情況,要找證據有些麻煩,不如等着,看刺客下一步如何行動。”
逐月不置可否。
抓刺客不是將軍府的差事,她不怎麼關心。
“另一張呢?”
林策搖頭:“我也沒看懂。”
逐月瞬時來了勁,朝追星挑釁:“你不是很聰明嗎,你來給大家說說,什麼意思。”
追星眉頭微皺,似是想說什麼,又緊閉着嘴。
這時孫有德走入院中:“淮王殿下和寧大人來了。”
將軍府內都是武人,大家性子沖,接待外客的事,通通交由孫有德在辦。
林策點點頭,見他神色有些怪異,好奇詢問:“怎麼了?”
周則意不是來給將軍府告知近日安排?
他從寧越之的密信上提前得知,已不必再去見他。
“殿下想見將軍,”孫有德自己也有點摸不着頭腦,“未帶面具的將軍。”
“他說,說什麼……影衛?”
林策一怔,瞬間想明白,寧越之另一條消息的含義。
周則意不知那日的那個兵士,就是林策本人。
他派寧越之潛入將軍府打探。
寧越之雖然知道了真相,卻因把柄落在了林策手上,並未告知周則意實情。
寧越之欺騙周則意,說那人是林策的影衛。
所以才寫什麼“如影隨形”。
林策輕聲一笑。假太監八面玲瓏,欺上瞞下的事一定沒少做。
即便寧越之是太后從小養大的親信,對周則意也未必忠心耿耿。
天下攘攘,皆為利來,大家都打着各自的小算盤。
林策從石凳上起身,逐月一愣:“將軍要去見周則意?”
“既然寧越之這麼說了,我做個順水人情也無妨。免得周則意嫌他辦事不力。”他一邊走,一邊取下面具,朝逐月扔去。
逐月伸手打算接着,被追星橫插一隻手搶了先。
孫有德急忙跟上,和林策一同走向主殿。
……
縱使明知希望渺茫,周則意仍然忍不住來了將軍府,想見心慕之人一面。
他派寧越之潛入將軍府,打探到了那人的身份,但寧越之暴露了行蹤,林策必然大怒。
林策雖不會因為這件事和他徹底決裂。可他不想因為此事,讓心慕之人對自己印象更壞。
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大概又是孫有德來回復,勸他回去。
周則意自嘲一笑,抬起眼眸看向門外,霎時怔愣。
朝思暮想的身影居然出現在了眼前。
清絕的眼眸目光澄澈,如三月春風給世界吹來繁花盛開的絢亮色彩,又帶着幾分乍暖還寒的冷冽,灼目得令人移不開眼。
周則意再一次確定,自己的三魂七魄,就在對方身上。
見到那人,他便從只剩心在跳動的行屍走肉,變回有血有肉的活人。
林策願意以此身份來見周則意,同樣大大出乎寧越之的意料。
那晚浴房中,水氣氤氳,暖黃的燈光罩着一層朦朧。
此時白晝,天光大亮,那張賞心悅目的臉清晰映在眼前,連細長濃密的睫毛都分毫畢
現,比那晚見到風月,更加震懾心魂。
林策的目光越過周則意,朝寧越之冷冷揚了揚嘴角。
寧越之的心跳驀地漏了一拍。
秋日暖陽照在大廳中,氣氛靜謐,不知何處傳來淡淡冷香。
寧越之躬身:“卑職先行告退。”
邁步走出大廳的時候,他故意靠近林策身邊,似若無意之間的甩手,勾到了對方的手指。
冰冷的觸感傳來,他自以為是的惡作劇,瞬間將自己燒得血液沸騰。
寧越之和孫有德退下后,林策漫不經心問周則意:“找我做什麼?”
周則意耳根燒得通紅,緊張得有些語無倫次:“也,也沒別的什麼事,就是想見見你。”
“你那日告訴我,你是孟追星,我前幾日來府上找你,結果來的是他……”
當時的情況,現在想來仍是好笑。
林策淡然點點頭:“我知道。”
他故意的。並且這件事他未曾事先告知追星。
追星回來的時候,臉色黑沉得讓他忍俊不禁。
“我讓越之潛入將軍府,並非想對林大將軍不利,”周則意紅着臉解釋,“我只是想知道你的身份。”
林策“嗯”了一聲,心中哂笑。
他們所謀之事甚大。
他自己必須得抓住周則意的弱點,防止周則意坐穩龍椅之後,鳥盡弓藏。
對方同樣擔心他居功自傲,往後威脅天子的權威。
他們同乘一條船,又互相防備試探,雙方都心照不宣。
只是周則意一定想不到,寧越之的秘密被他發現,如今他已佔了上風。
……
淮王同“林將軍的心腹”閑談之時,寧越之和孫有德一同離開大廳,漫步於將軍府步道。
“孫大人雖為宮中內侍,被宣武陛下委以重任,遠赴朔方,”寧越之不露聲色詢問,“朔方苦寒,軍中條件艱苦,孫大人這幾年,想必吃了不少苦頭。”
孫有德搖頭:“將軍對麾下將士寬容大度,大家風雨同舟,共抗外敵,不似朝堂那般結黨營私勾心鬥角。待在鎮北軍中,倒比宮內舒心不少。”
寧越之又試探:“聽聞將軍並未迎娶正妻,卻納了不少側室小妾?他和那位孟逐月,是否……”
“將軍正身清心,未曾娶妻更未曾納妾。逐月尚未出閣,他二人清清白白,”孫有德義正詞嚴,“還望寧大人慎言,勿要污了將軍名聲和女子清譽。”
寧越之乃宦官之首,獨攬內廷大權。
他心狠手辣,睚眥必報,別說宦官女官和羽林衛在他面前提心弔膽,如履薄冰,許多外臣見了他,也得俯首帖耳畢恭畢敬。
孫有德以如此嚴正的語氣指謫他,若在平常,他必然懷恨在心。
此時聽聞林策獨身一人,未有家眷或是別的什麼紅顏知己,一股莫名的欣喜如潮水般驟然噴涌,洗凈心中積鬱的陰霾,令他情不自禁地喜上眉梢。
“我還聽說將軍征戰多年,身上傷痕纍纍,他和北燕神將慕容霄的那一戰,從左肩至右腹受了一道極為嚴重的刀傷,”寧越之又問出心中疑惑,“為何將軍身上……並無傷痕。”
孫有德避而不答:“那一戰時,我還未在將軍身邊侍奉。當時情況並不清楚。”
“宣武陛下安排孫大人在將軍身旁服侍,這麼說平日將軍的日常起居,都由孫大人負責?”
“將軍起居不需旁人照顧,吃食都由將軍府後廚統一安排。”
寧越之還想再問問林策的情況,一名親衛飛快跑向孫有德:“將軍呢?”
孫有德:“將軍和淮王殿下在正廳里。何事如此匆忙?”
那親衛一邊跑一邊道:“右相又不
請自入了。”
孫有德一驚,急忙和他一同跑向正廳。
寧越之被晾在原地,神色難得地一臉茫然:謝信來了?
……
林策以“將軍心腹侍衛”的身份,被周則意拉着問東問西。
他那日就知這人看起來神色冷漠,少言寡語,實則廢話比逐月還多。
周則意軟禁侯府十年,除了身邊一個同命相連的長隨,和每隔半月,被太后悄悄安排去府中教導他的先生,再沒和別人說過話。
他有滿腹的心緒想和深慕之人暢談,即便說上一輩子也不會膩。
也有滿腔的深情,想朝心上人表明,卻不知從何開口。
他怕太過唐突,讓心上人誤以為他輕佻浮薄。
明明有事想說,又找其他廢話東拉西扯,遮遮掩掩的態度,看的林策心中煩躁。
若在營中,哪個男人這樣扭扭捏捏,他二話不說,直接將人拉到校場操練一頓,再讓對方有話說話,沒話閉嘴。
正當時,親衛一頭熱汗跑入大廳:“右相不請自入,估計已經快走到主院門口。”
林策對外宣稱卧床養病,此時應當在卧房,而不是取下面具,裝作侍衛在這裏聽周則意廢話。
偏偏周則意又在府上,他不能即刻回房帶上面具應付謝信。
否則周則意立刻就知,他就是林策本人。
林策思忖一瞬,很快拿定注意。
別的親衛不敢攔權傾朝野的右丞相,他這個“將軍心腹”自己去攔。
聽到謝信來到將軍府,並且不請自入,周則意臉色也微微一變。
見侍衛匆忙走出大廳,他也快步跟上。
謝信懷中抱着一卷宣紙,如上回一樣,在府中閑庭信步,似乎自己是將軍府請來的貴客。
兩個親兵跟在他身後,想攔不敢攔,額上全是冷汗,看的他眼中笑意更甚。
“你們將軍身體好些了嗎?”
親衛支支吾吾:“好,好些了。”
“那就好。本相再來探病,林大將軍說不定即刻就能痊癒。”
朱樓碧瓦的主院映入眼帘,謝信加快腳步,忽然岔路口快步走來幾個人影,擋在路邊。
謝信腳步一頓:“淮王殿下?”
以及走在淮王之前的……此前未曾在府上見過的人。
南昭有幾大名門望族,無論王朝如何更替疊代,幾大豪族屹立不倒。
周家雖然做了皇帝,南陽謝家的權勢聲望,不落周家之後。
謝信作為本家嫡孫,從小見過的珍寶美人,比皇宮裏的還多。無論什麼樣的珍珠美玉,在他面前都稱不上稀奇。
但站在不遠處那位青年,令謝信不由得一怔,臉色有幾分莫名。
俊秀眉眼中的笑意消失,鄭重問向親衛:“那人是?”
親衛支支吾吾半天,避而不答。
謝信眸光閃過一絲鋒銳幽黯,氣勢森寒大步朝周則意走去。
走到周則意麵前時,眼中又恢復往常綿里藏針的笑意。
“謝某見過淮王殿下,”他朝周則意裝模作樣問道,“謝某竟然不知,淮王殿下何時和林大將軍私交甚好?”
林策並未明言支持淮王繼位,但他處處暗中袒護,謝信怎麼可能看不出來。
林策不明確表態,他也假裝不知。
此時在將軍府見到淮王,他知曉二人必然有事私下謀划,故意有此一問。
他同周則意說話,目光卻別有深意看向林策。
周則意往前一步,擋在“將軍侍衛”身前,截斷謝信那道令人不悅的視線:“林大將軍乃我南昭棟樑,他抱恙在身,於公於私,本王都理應前來探望。”
“哦?殿下見到將軍了嗎?”
“林大將軍剛歇下,此時不宜見客,還望謝相勿要打擾。”
謝信眉眼一彎:“既然殿下都這麼說,那謝某就不進屋了。”
謝信這麼容易就打發了?
林策略微驚詫,又聽他問自己:“這位是?”
周則意只知他是林策心腹侍衛,尚不知他姓名,此刻只能默不作聲。
林策抱拳一禮:“鎮北軍宇字營校尉,徐如,見過謝相。”
謝信笑了一聲:“其徐如林,這名字,照着林大將軍取的?”
林策未答,只道:“將軍抱恙在身,末將暫代將軍之職。”
“這麼說來,見不到將軍,有事找徐校尉也一樣?”謝信眼中笑意深邃,“謝某今日來此,是為此事。”
他懷中一直抱着一卷宣紙,此時拿出,攤開在林策眼前:“這幅畫像,各位可曾見過?”
此時孫有德和寧越之也已來到岔路口,見狀,輕步走到謝信周圍,看向他手中畫像。
這幅畫,畫的是一個腰粗臂圓的大肚漢子,長得青面獠牙,額生三目,手持長刀,叉腰而立。
林策:“……”
見倒是見過……
“這幅畫有何問題?”
謝信:“有人在市井叫賣,這幅畫要賣一錢銀子。”
如此粗糙的畫像要賣一錢銀子?
寧越之不禁嗤笑:“謝相竟然花錢買下?”
謝信笑道:“不僅謝某買了,京城百姓人人搶着買。寧大人可知為何?”
寧越之:“因為沒見過這麼丑的?”
“因為賣畫的人說,”謝信笑意狡黠,“這幅畫出自將軍府畫師之手,畫中的,正是林大將軍。”
“將此畫張貼在門口,不僅能驅邪避凶,還能防止家中紅杏出牆。”
朔北三州的百姓,愛在門上張貼林大將軍的畫像,這樣一來,邪祟不敢進門。據說比鍾馗道像還靈驗。
如今京城裏,似乎也有這樣的風氣傳開。
尋常門神畫,只需幾文。這麼一副粗糙的畫,敢賣一錢銀子,還有大批百姓搶着買,皆因此畫乃將軍府畫師所繪,上面畫的,是林大將軍真容。
一陣秋風吹過,盛京的秋天並不寒涼,此刻氣氛卻異常冷冽。
一時半刻無人說話,過了一會,孫有德認真道:“將軍只有兩隻眼睛。”
林策扶額,叫了一聲:“逐月。”
逐月和追星的身影霎時出現在眾人眼前。
他二人一開始就藏在周圍,已聽到幾人談話。
林策問向將軍府畫師:“你這畫賣的多少錢?”
逐月一臉無辜:“我只叫人印了幾十張,賣給街上商販,五文錢一張。”
她也不知商販轉頭賣出,加價到了一百文!
這回倒是謝信怔愣:“這畫,真出自將軍府畫師之手?”
他本以為,有人打着將軍府名號,騙取百姓錢財。
“這畫像,林大將軍見過嗎?”
無人回答,結果昭然:將軍府的人都見過這張將軍畫像,將軍本人自然也見過。
寧越之已知林策真正長相,比謝信和周則意更為驚詫。
林大將軍相貌如此絕美,居然毫不在意讓屬下將他畫成這般醜陋模樣?!
秋風將地上落葉吹動幾步,發出細微的沙沙聲響。
眾人沉默片刻,逐月扭頭朝將軍府大門方向走:“京城怎麼會有這樣的奸商!我找他理論去!”
五文錢的畫像漲到一百文,這樣的事情在民風淳樸的朔方,聽都沒聽說過。
走了兩步,回頭看了一眼追星:“杵着幹嘛,陪我一起去。
”
林策並未出言阻止,謝信卻道:“算了吧,畫像已經被百姓買光。”
“我原以為有人打着將軍府名號行騙,既然真出自府中畫師之手,那人並未說謊。”
明碼標價,百姓願意購買,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沒什麼好說。
只是將軍府的畫師,和這張林大將軍的畫像……嘆為觀止。
“有勞謝相好意提醒,”林策抱拳,“我定將此事告知將軍,往後嚴加管束,不會再出現此類事情。”
追星冷眼瞥向逐月:“聽到了嗎?”
逐月一臉無辜:“知道了。”
她也沒想到,京城有這樣的奸商。大不了往後,她不說自己是將軍府畫師了。
林策又朝謝信道:“謝相手裏的這幅畫……”
逐月忍痛:“自然該我出錢將它買回。”
先把這事結了,過幾日叫追星拿錢。
謝信卻笑着再次將畫捲起:“既然出自將軍府畫師之手,畫的將軍真容,謝某自該好好留着。”
他戲謔道:“謝某也想試一試,是否真有驅邪避凶之效。”
清雋雙眸含着幾分玩味看向林策:“倘若還能防止家中紅杏出牆,別說一錢銀子,即便千兩紋銀,也值這個價。”
謝信毫不避諱的眼神直盯着自己心慕之人,周則意霎時不悅,向前直走兩步擋在林策身前,攔斷他的視線。
林策恍若未覺,同謝信虛與委蛇:“謝相為了將軍的名聲,專程來府上提醒,將軍府上下銘記謝相恩德。等將軍病好,必定當面答謝。”
他吩咐孫有德,不着痕迹地趕客:“此時快到正午,有德,恭送謝相……”
“既然已到午膳的時間,”謝信強賓壓主,“謝某正好在鎮北將軍府內,同林大將軍一起用膳。”
林策即刻推拒:“將軍方才喝葯之前,已經吃過東西。”
“那謝某和徐校尉共進午膳。徐校尉不會也吃過了?”
林策:“將軍府膳食粗糙,末將恐謝相吃不慣這樣的粗茶淡飯。”
“此言差矣,”謝信笑音染着一縷似有若無的曖昧,“和秀色可餐之人同席而食,無論吃什麼都有滋有味。”
“何況謝某早就好奇,將軍平日吃些什麼菜品。”
謝信不請自入,此時又主客顛倒要強留在將軍府用膳,不僅將軍府眾人聽得目怔口呆,寧越之都頗感意外。
和初入朝堂的林策,周則意不同,他和謝信同朝為官幾年,對這個權臣素日的做派甚為了解。
謝信出自詩書簪纓的名門望族,自小生活奢華,如今又權傾朝野,貴不可言。
不知多少公卿和世家子弟為了巴結討好,求着請他賞臉赴宴。
謝信主動要求留在將軍府吃飯,還是在主人明顯不願的情況下,此種舉動前所未聞。
南陽謝氏和統帥鎮南軍的鐘家世代交好,謝信和鍾小將軍乃總角之交。他因此敵視出身鄉野的鎮北軍統帥林策,這一行徑不難理解。
林策回京,他倆正面交鋒,謝信對林策的態度,不僅是看不順眼故意挑釁,更參雜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詭譎。
若在以往,寧越之必然興緻高昂,看他二人明爭暗鬥。
河蚌相爭,他說不定還能做個得利的漁翁。
可如今,他被林策勾去了魂,謝信此番舉動,令他頗為不解,並且心中不悅。
周則意同樣微不可查皺了皺眉。
他和林策關係微妙,但他深慕徐如。
徐如是林策心腹,在鎮北軍中執掌大權,甚至可在林策不在時代行將軍之職。
謝信居心叵測,他得幫着徐如小心防備。
謝信鐵了心,要留在將軍府用膳
,周則意也不說要走。
聽者有份,將軍府的人只能請謝相和淮王一同在府上用餐。
秋風有些凝滯,氣氛安靜而沉鬱。
孫有德負責府中內務,為了緩和氣氛,朝林策請示:“淮王和謝相都在府上,機會難得,我即刻去往後廚,讓他們準備一桌上好酒菜,款待幾位貴客。”
林策微微揚起嘴角,精緻眉眼灼目得令人呼吸一窒:“逐月跑得快,讓她去。”
隨即吩咐逐月:“跑一趟后廚,讓他們做一頓款待貴客的豐盛大餐。”
“好嘞。”逐月領命,施展輕功,三五步不見了蹤影。
林策又朝孫有德道:“你先領淮王和謝相去往膳黨,我朝將軍稟告此事,隨後便到。”
說完一聲“先行告退”,帶着追星走向主院。
二人走出眾人視線,追星壓低聲音,正色提醒:“將軍往後見人,還是帶上面具為好。”
裝成一個“暫代將軍之職”的心腹親衛倒是沒什麼,問題是將軍這張臉。
周則意等人看向他的炙熱目光,令追星心煩氣躁。
林策卻不以為意,托着尖削下頜若有所思:“林大將軍卧病在床,我以將軍親衛的身份行動,不僅方便,還可迷惑對手……”
他似在思考什麼策略,忽然間側過頭,認真打量追星。
瑩亮專註的目光看得追星耳根霎時通紅,血脈似如沸騰一般,心臟難以控制地狂跳不已。
追星僵直着身體,一動也不敢動,極力抑制着紊亂的呼吸,避免讓對方看出任何端倪。
林策端詳了追星片刻,不知想到了什麼,滿意地收回目光。
“走吧,”他道,“先去膳堂等着,待會菜上來時,謝信的表情不容錯過。”
二人在主院內溜達一圈,去往膳堂。
孫有德已經安排好席位,等着后廚上菜。
招待周則意,謝信和寧越之這樣當朝權貴,千萬怠慢不得。
林策此刻的軍職只是一介校尉,主位讓給了淮王。謝信和寧越之坐他左右,林策自己坐在了末位。
謝信提議:“聽聞孟追星和孟逐月深得將軍器重,平日和將軍同席而食。今日雖有淮王殿下,寧大人和謝某在,一頓便飯,何須見外,不妨叫上他們一起,人多也熱鬧一些。”
他越俎代庖說完,才問向周則意:“不知殿下以為如何?”
周則意朝林策溫聲道:“你們平常關係很好?大家一起吃也不錯。”
他有心討好意中人,哪敢在他面前拿腔拿調,擺出親王的架子。
我怕待會逐月綳不住,笑的太過放肆。
林策心誹一句,搖頭:“追星和逐月都是白身,不宜和各位大人坐在一起。何況他們自己也不習慣。”
正說著,后廚兵士端着餐盤進入大廳。
幾道菜品擺上桌案,嘴角掛笑的三位權貴霎時一怔,笑容僵在了臉上。
饒是謝信見多識廣,南昭各地,即便北燕的佳肴美饌也見慣不驚——卻從未見過這樣的菜品。
碗是土陶燒制的泥碗,別說什麼雕花彩釉,灰撲撲的碗壁上,還有未打磨光滑的粗糙顆粒。
餐盤裏盛的,不知是什麼菜葉,焉頭耷腦,有些已經枯黃,甚至還能看到細小蟲眼。
清湯寡水,無一點油煙葷腥,就這樣枯焉的青菜都撈不出幾根。
寧越之從小在太后膝下長大,同樣錦衣玉食。
周則意軟禁侯府,有太后暗中接濟,雖然沒有十二歲以前的富貴奢靡,衣食從不短缺。
他二人也沒見過如此寡淡的殘羹冷炙。
三人嘴角有些抽搐。
林策似是絲毫不覺得有何問題,笑意優
雅:“朔方條件所限,不似京城富庶。軍中飲食清淡,還望幾位大人勿要見怪。”
躲在暗處的逐月用力捂住嘴,緊緊掐着追星手臂,力道大得掐出一團青紫,才忍住沒笑出聲。
孫有德作為隨侍,坐在林策旁邊,此時覺得有些頭疼,低聲無奈嘆氣。
林大將軍十年戎馬,殺伐果斷,即便面對敵軍的千軍萬馬,也一人一馬面不改色朝敵陣里沖。
他那兇橫豪氣,連北燕敵將也懼怕三分。
說他天性兇悍也好,居功自傲也罷,總之這個年紀輕輕就掛印封侯,統領三十萬大軍的一方統帥,從不服軟示弱。
誰惹得他心情不悅,那口氣總得找地方撒出來。
董太后讓他幫助淮王,他去迎接淮王出府,先一腳踢斷定國侯府的門栓。
謝信以客代主,強行留在將軍府用膳,他因為假扮校尉身份,當時忍着沒發作,此刻故意要讓對方下不來台。
謝信不是說,和秀色可餐之人同席而食,無論吃什麼都有滋有味?
不知這些殘湯剩飯,生活奢華的謝相能不能吃得下口。
孫有德就是擔心這樣的情況,因此打算讓后廚準備一桌上好酒宴。
他見將軍並未出言反對,因此沒親自去后廚叮囑一聲:這是要招待淮王和謝相的。
他沒想到將軍悄悄給逐月打了眼色。逐月去后廚,讓兵士撿回要丟棄的菜葉,做了這一桌慘不忍睹的菜品。
偏生將軍還笑的一臉淡然,似乎並非有意針對。
謝信綿里藏針,這一招林大將軍也會。
淮王和寧越之算是糟了無妄之災——雖然他二人留在將軍府用膳,也不會有什麼好酒好菜伺候。
見三人盯着殘羹冷炙遲遲下不去手,林策嘴角揚得更高。
他還“好意”朝幾人介紹:“這是朔方帶過來的沙白菜,京城沒有,殿下和二位大人嘗個鮮。”
“你平日在朔方,就吃這種東西?”周則意嘴角低垂,心疼問道,“我聽聞鎮北軍軍糧軍餉都有保障……”
甚至略高於其他三方的駐軍。
還有臉拿軍糧軍餉說事?!
若非董太后威脅要削減和拖欠鎮北軍糧餉,他此刻會在這個地方?
林策驀然火起,嘴角掛笑,嗓音冰冷:“這還算好的。遇上和北燕開戰,有了上頓沒下頓,打仗的時候連飯都吃不上。”
“上章慘禍之後,和北燕打得最困難的那幾年,為了伏擊躲在死人堆里,生啖人肉喝人血的時候都有過。”
他故意說這麼噁心的話恫嚇周則意。
周則意眼眸半垂,嘴唇緊抿,沒見驚恐倉惶的表情,但那雙風流多情的桃花眼清波瀲灧,又顯出幾分委屈,似是被林策蠻橫欺負了一般。
另外兩人也緘默不語,氣氛頓時又凝結出一層微寒的霜冰。
孫有德見狀,急忙圓場:“上章城破后那幾年,南昭被北燕壓着打,兵士們條件確實艱苦。好在後來鎮北軍將士把北燕打出邊境,南昭佔了上風,再沒有吃自己人的時候。”
“都是吃北燕人的肉,喝北燕人的血。”
他不說還好,這一說,大廳內氣氛更為冷冽。
躲在一旁的逐月驚得呆了,問追星:“將軍真吃人肉喝人血?”
追星恨恨盯了她一眼,冷聲道:“閉嘴!”
這場午宴,當然就這麼不歡而散。
幾位貴人沒動過筷子,緘默了一兩刻鐘后,不約而同起身告辭。
林策自然不留客,吩咐孫有德送淮王和謝相出府,自己扭頭就朝主院走去。
走回主院,他重新揚起嘴角,問追星和逐月:“想吃點什麼?讓后廚做去。”
他們三人都沒吃午飯,現在還餓着。
逐月道:“我方才去后廚叫他們撿爛菜葉的時候,讓后廚給我們留點東西。那幾個人走了,他們馬上就把飯端過來。”
她又罵了幾句謝信這個綿里藏針的笑面虎,哪有臉皮這麼厚,非要留在別人家吃飯的。
“將軍,我覺得姓謝的態度有點奇怪。”她撇了撇嘴,“他是不是知道徐如就是林將軍?”
林策假扮自己麾下的校尉,謝信見了他,態度有些難以言說的違和。
“我以前在朔方,從未見過謝信。”林策搖頭,“按理說,他不應該知道。”
雖然他並非將自己的真容當做絕不能被人知曉的秘密,嚴防死守地藏起來,見過麒麟鬼面下的真正模樣的,只有
“那可能是我的錯覺。”將軍的真容並非什麼見不得人的大事,逐月並未太放在心上。
只是今日那個太監沒怎麼陰陽怪氣,謝信笑裏藏刀的雙眸似乎比上回更加鋒銳。
想到此處,她退了兩步,上下自己打量將軍,眼神略微古怪。
林策不明所以:“你這樣看我做什麼?”
“將軍……”逐月欲言又止。
林策霎時一愣。追星已提起逐月的后領,恨不得將她甩出院子:“不會說話就閉嘴!”
……
盛京城中風雲暗涌,一池渾水漆黑如墨。
心懷叵測者都暗藏在幽黯深潭之下,按兵不動靜待時機,表面上,似如天高氣清,和樂融融。
林策每日除了半日練武,再無別的俗世紛擾,比在朔方軍營悠閑許多。
逐月恍然不覺,嘴裏還嚼着不知什麼東西。
林策不禁戲謔:“你再這麼吃下去,不怕長胖。”
一旁的老兵油子接話:“秋天就該多睡多吃多長膘,我家養的豬都這樣。等過年宰殺,又肥又壯,放在火上一烤,那滋味,”
他吸溜一聲:“油脂飽滿,肥而不膩,金燦燦的別提有多香了。”
“不吃飽,怎麼有力氣和他們斗。”
她寧願正面對抗一百個北燕兵士,也不想面對寧越之和謝信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