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第 113 章
二人穿過中庭,走到謝咎書房的窗前。
寬大的窗欞大敞,能見到裏面的書桌,書架,屏風等擺設。
林策早已記不清謝咎的書房裏什麼樣,但他知道,這也一定按照當年的擺放,連屏風上的圖案,謝咎都一定專門找人做得一模一樣。
“我以前就坐在窗邊,”謝咎嘴角微揚,“你在窗戶外面。”
謝咎喜歡讀書,大部分時間都在窗邊的書桌旁埋頭苦讀。
林策看他不順眼,時常在院子裏朝他扔東西。
現在想想,那些年他少不更事,對謝咎做了不少混賬事。
“你無需道歉,”謝咎彷彿看出他在想什麼,溫言道,“其實你在院子裏的時候,我也不過拿着書裝裝樣子而已。”
他的目光根本不在書上,而是悄悄跟隨院中明媚的身影。
“你為何不問我,去年那場大火,我是如何逃脫。”
林策順從又敷衍:“怎麼逃出來的?”
“我是不死之身,還有分/身之術,可以縮地成寸,”謝咎調侃,“我可是會道法的玄門高士。”
見林策斜瞥他一眼,謝咎忍俊不禁,解釋道:“逃離火海其實不難。那根倒塌的橫樑燒得旺,遮擋了視線,其實後面的火併不大,一跑就出來了。”
“火海外圍那麼多兵士……”
“我外袍下面,早就穿好了兵士的衣服。將外袍朝火里一扔,就能裝成一個小兵。那時場面混亂,大家都忙着救火,根本不會有人發覺。”
“阿策,抱歉,讓你傷心了。”他注視林策,“我並非故意欺騙,只是當時沒有更好的方法。”
林策想嘴硬,他才沒有傷心過,可惜嘴硬不了。
當時他的舉動,謝咎想必都看在眼裏。
他低聲道:“沒死就好。”
“我其實很喜歡你給我取的名字,”謝咎又道,“謝必安,本身就是索命的無常,怎麼會死呢。”
不死,且陰魂不散。
林策眸光一閃:“你還是放不下對周家的仇恨。”
還是想着要報仇。
“不對,”謝咎搖頭,“你要我放下仇恨,我就聽你的。”
“既然你活得好好的,又是南昭的國之柱石,位高權重的一方統帥,我聽你的話,已經不恨周家。”
“我只是,容不下周則意。”
“阿策,”俊秀目光暗潮翻湧,“我實在想不明白,你為何會喜歡上周則意。”
“相貌美艷?有人並不輸給他,何況,你也並非好色之人。”
“周則意城府極深,又陰狠殘酷,心胸狹隘,”他指了指自己脖子,示意林策脖頸上遮蓋不了的驚心血痕,“他對你,也並不溫柔。”
“倘若換作……”他沒說換作誰,“那些治國經略,謝家那位公子會,我也會,南昭還有別的人會,他根本無足輕重,可以輕易取代。”
“換一個人,不會對你那麼粗暴兇狠。”
“心悅一個人,還需找一堆亂七八糟的理由?”林策冷嗤,“喜歡了就喜歡了,哪那麼多廢話。”
正如他以前無緣無故討厭謝咎——明明謝咎沒做錯過什麼。
喜歡和討厭,有些時候,就是這麼沒有道理可講。
“而且,床上的事,”他在朔北豪放慣了,說話從不扭捏,“不過是一種情趣。”
那是周則意情動之時,難以抑制的欣喜若狂和蝕骨深愛。
“謝必安,”林策目光鋒芒畢露,靜靜凝視謝咎,“你既然清楚,我喜歡周則意,他是我的人,你若再敢朝他出手,我不會放過你。”
謝咎怔了大半晌。
他微低着頭,額發的陰影擋住眼眸,神情晦暗不明。
“你以前時常捉弄我,欺負我,”他微揚嘴角,“可你又幫我教訓那些想要欺負我的人,說這世上,只有你可以欺負我。”
“自從成了林家的兒子,除了林家慘遭橫禍,你我被迫生離的那一次,即便之後在玄門,我也從未被再被任何人欺凌過。”
“這世上能欺我壓我的,只有你一個。”
他也心甘情願,被林策欺負捉弄。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謝咎戲謔一笑,“林大將軍之命,莫敢不從。”
林策雙眸微縮,仔細端詳他半刻:“當真?”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就算我騙盡世人,也從未打算騙你。”
“你張貼佈告,讓我滾出來,不是打算捉拿我?只要你一句話,我即刻跟你走,任憑你處置。”
林策:“那你現在隨我回鎮北侯府。”
謝咎點頭:“好。”
他又伸出手,從袖兜里拿出一條紅色紗緞:“你若擔心我逃走,可以將我們的手臂捆在一起。”
林策:“……”
“免了。”
以他們二人武功的差距,他還怕謝必安逃了?
謝咎似是有些失望地笑了笑,跟着林策走向外院大門。
二人走出林家,走過街口,謝咎忽然道:“以前我們讀書的那家書院,你還記得嗎?”
林策點點頭。
“那家書院仍在。我想故地重遊,你陪我過去看一看?”
林策和謝咎再次重逢,謝咎答應不再朝周則意出手,周則意也同意格外開恩赦免謝咎,一切爭端看似都已經化解。
他此刻應該心氣怡然,高枕無憂才對。
可不知為何,林策心中忽然煩躁慌亂,似是有什麼大事即將,或者已經發生。
“書院還是在老地方,從這條坡道上去。”謝咎再次道,“走吧。”
林策並未轉向:“先回去。我下次再陪你來。”
雖然不明所以,但某種直覺告訴他,他得即刻返回京城。
謝咎一笑:“為何要等到下次?既然來了,順道過去看看,要不了多少時間。用不着以後專程跑一趟。”
林策目光一凜:“你在故意拖延時間?”
“謝必安,”他冷聲道,“你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謝咎詭計多端,果然不該相信他。
“我說過,我不會欺騙你,”謝咎輕微笑嘆,“我……”
“你沒騙我,”林策冷戾看着他,“你只是有事瞞着沒說。”
“那我問你,你究竟還有什麼圖謀?”
“也沒什麼圖謀,”謝咎漠不經心,“不過略施小計,得看周則意自己會不會上鉤。”
“阿策?!”
謝咎話剛說完,林策已長腿一邁,飛速朝城門口跑去。
他已無心理會謝咎,將他一個人扔在原地。
***
陳梁王府內,箭雨亂竄,鮮血四濺。
羽林衛擋下飛來的一箭,又慌又急朝周則意道:“陛下,他們人太多了!”
他們做夢也想不到,府中居然埋伏着這麼大一隊亂黨叛軍。
正在親衛說話這會,他旁邊一人沒能擋住箭矢,瞬間橫倒在地。
周則意躲在木柱背後,強勁的箭鏃打在木柱上,碎屑飛濺,將他的衣袍擦掛出許多破爛痕迹。
周圍護衛他的羽林軍,已經越來越少。
“陛下,”寧越之看似鎮定的語氣,依然無法掩蓋厚重的絕望,“他們堵在門口,我們無路可逃了。”
無路可逃?死在此處?
怎麼可能?!
周則意剛和心愛之人互通心意。和摯愛之人齊眉舉案,神仙眷侶的日子才剛開始。
他還沒看夠那張天姿絕世的臉,沒聽夠清潤悅耳的嗓音。
他出門之前,還想着等心愛之人回來,晚上同席進餐。他該想個什麼借口,軟磨硬泡,讓對方同意和他共赴雲雨。
怎麼能,怎麼可以死在這裏!
他此生唯一的歸宿,是那人的身邊,縱使死,他也要見他的阿策最後一面。
怎麼能夠這個時候死!
周則意眸色熠亮,似有火焰熊燃。
他伸手從地上的守衛身上拔出一隻羽箭,竭盡全力朝屋頂的敵軍擲去。
沾滿鮮血的箭鏃黯淡無光,卻裹挾開山碎石的強烈勁力,以難以看清的疾風之速飛向敵軍。
羽箭射偏了。
並未打中敵人。
然而卻打在屋檐上,轟的一響,直接將屋檐打缺了一角。
隨着一聲凄慘哀嚎,站在屋檐處的敵人同打碎的瓦塊一起跌落在地。
周則意的天生神力,居然產生了意想不到的的作用。
敵我雙方皆是一愣。
寧越之揚了揚嘴:“陛下神功蓋世。”
周則意回以一笑,又急速拔了箭矢,如法炮製擲向敵軍旁邊的屋瓦,木柱,草石,磚牆。
既然這裏是血肉橫飛的慘烈戰場,那何妨讓場面更混亂一些!
周則意漸漸破開包圍,寧越之帶着剩餘的羽林衛在他周圍掩護。
猝然之間,一隻箭矢對準周則意,急速飛來。
箭矢在空中拉扯出一道虛影,響起尖嘯的破風聲。
“陛下!”
“陛下小心!”
親衛們的聲音里滿是倉惶,這一箭勢如迅雷,周則意很難避開。
又一道破風聲響起,另一隻羽箭后發先至,從側面飛來。寒芒閃爍的箭鏃,在空中撞上細長的箭桿。
襲向周則意的利箭被從中射斷,箭鏃飛離了原來的軌跡,飛向另外一邊。
周則意驀然轉頭,一道手持長弓的瑰瑋身影映入眼中。
那人容貌俊麗,一頭墨發隨風輕揚,如破開雲層的金色光柱,流光溢彩,一瞬間吸引了他所有的目光。
無論何時,無論何地,周則意只要一見到林策,心中就會生齣劇烈的悸動和歡喜,再也移不開眼。
林策一邊拉弓,一邊走向周則意。
他身後跟着的大隊人馬,在一聲“護駕”之後,迅速衝上。
林策走到周則意身邊:“陛下,末將……”
話未說完,他已被周則意緊緊抱入懷中。
即便身處慘烈戰場,周則意的眼中再也見不到其他。
他唯一所想,便是緊抱這道春風,永生永世,再不鬆手。
***
反叛的京州軍很快被鎮北侯帶來的精銳一網打盡。
罪魁禍首謝咎又失去了影蹤。
只是朝廷這一次未再張貼通緝,這場動亂,在這個無人注意的偏僻一隅悄然落幕,很快湮沒在時間洪流之中。
一個月後,不興慶日的南昭忽然迎來這些年來,最隆重盛大的一場慶典。
當朝天子乾光帝,要迎娶他的君后——聞名天下的林大將軍。
林大將軍封爵鎮北侯,位高權重,即便和天子成婚,也不入後宮,依舊手握兵權統領三軍。
民間傳言很多,有說天子和鎮北侯門當戶對,是天賜的良緣。
也有人說,鎮北侯功高蓋主,天子此舉,是為了牽制他的帝王謀略。
世家公卿們則還要加上一條。
他們仍舊沒能確定,那個美貌絕世,單薄清瘦的徐校尉,到底是不是那個兇猛悍勇的南昭戰鬼?
大婚當日,周則意坐着六匹高頭大馬拉的車駕,領着萬人儀仗,在城中遊行。
在他旁邊,坐着他迎娶的君后。
整個盛京,以及周圍城鎮的百姓紛紛前來,一為恭賀天子大婚,二來,百姓們都想親眼瞧一瞧,被他們張貼在門上的林大將軍。
可惜車駕的華蓋上垂着紅紗,只能隱約見到二個依偎靠坐的人影,看不清面容。
水泄不通的街道上,一個幼童掂起腳尖,伸長脖子張望,自言自語道:“林大將軍的身形,看起來和畫像上的不像啊。”
“當然不像,”旁邊一個溫和笑音傳來,“林大將軍長得很漂亮。”
“不過,你依舊可以把他的畫像貼在門上,保佑家宅安寧。”
幼童抬起頭,說話的人身着一襲白衣,身材頎長,相貌清俊。
但他後背掛着一張漆黑長弓,和溫文爾雅的氣質完全不搭。
“可是我爹說,貼林大將軍畫像,是為了防止紅杏出牆。”
青年溫軟笑了幾聲。
幼童本想問,紅杏出牆是什麼意思,街上忽然一陣喧嘩,他好奇偏頭去看,再回頭,青年已經不見了影蹤。
車駕上,林策坐在華蓋之下,透過薄紗漫無目的四周張望,忽然眼神一凜。
周則意和他並肩靠坐,二人雙手十指相扣。
察覺到扣着的手忽然動了動,好奇詢問:“怎麼了?”
林策眼眸微縮朝向某一方向,凝視幾息,隨後扭頭看回周則意:“無事。”
熔金的陽光透過薄紗,在風華傾世的人身上灑下一層淡金。
周則意被明媚淡笑迷醉了心神,情不自禁緊了緊手指,將對方的手扣得更緊。
這隻手,他要緊握到地老天荒。
山河廣闊,歲月繾綣,攜手賞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