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桃花
皇太極四面掘壕長圍錦州,又派了阿敏和莽古爾泰率兩萬餘人前出杏山驛埋伏打援。走在最前面的延綏總兵楊麟所部猛然見到前面林子裏冒出來一大群凶神惡煞未觸即潰,扭頭狂奔三十餘里,捎帶着把跟在後面的固原副將馬銀柱沖了個七零八落。一路追襲的阿敏和莽古爾泰幾乎沒怎麼正式交戰,大部分精力和人手都用來抓俘虜撿裝備,最後楊麟死於亂軍,馬銀柱被生擒。二貝勒和三貝勒*抓了足足一萬五六千俘虜,叫俘虜拉着繳獲的海量物資糧草意氣風發地返回建州軍大營,大明再次超額完成了給后金及時補充的重要任務。
可能是因為建奴細作在水中投毒,軍中“突然爆發時疫”,吳襄的出征被耽擱了五六天。待率部堪堪行到半途,在寧遠中左所的塔山堡附近便見到漫山遍野的潰兵迎面蜂擁而至。吳大帥又花了兩天的時間收攏潰兵,至此,救援錦州之事已全然不可為,吳襄遂率部回返寧遠,同時上書請罪。
皇太極將錦州圍得鐵桶一般,但城頭大炮實在厲害,老汗當年就吃過大虧,四貝勒當然不會硬攻。於是打掉援兵后,在長壕外面開始壘土牆,計劃圍上個幾個月叫他們坐吃山空。按慣例,等戰兵們把民伕吃得差不多了自然就會出降。然而牆還沒壘到一半就突然接到大貝勒代善氣極敗壞發出的警訊:東江鎮丐幫的毛大幫
主還是耐不住寂寞,浩浩蕩蕩率了十幾萬叫花子義無反顧地長途奔襲蓋州和海州,上哈塔墩、湯池堡、孛羅堝、塔山鋪等幾個外圍據點全丟了!毛幫主座下幾個八九袋長老叫什麼李九成耿仲明尚可喜孔有德之流,成天在城外給大貝勒表演大剮俘虜不算,見大貝勒一味地閉門不出,竟打發幾個丑得一塌糊塗的討飯婆穿得花花綠綠地拿着紙糊的刀槍拉開架勢指名道姓要大貝勒出來單挑!一眼望不到邊的叫花子們一邊在城外野地支楞起半個身子斜躺着看熱鬧一邊拍着大腿怪笑喝彩,大貝勒都快氣背過氣去了,兩城危在旦夕!
足智多謀的四貝勒皇太極本來算準了,缺衣少糧的毛文龍即便搗亂也絕難跑這麼遠,因此才把正紅旗留在兩城養傷兼看家,沒想到這廝竟如此喪心病狂!今非昔比,元氣大傷的大貝勒自己肯定擋不住毛文龍的十幾萬“雄兵”,必須回師了。好在一場摧枯拉朽的勝利已達成提振軍心士氣的戰略目標,也繳獲了不少物資人口,各旗分完大半,剩下的也足夠打發跟來助拳的幾個蒙古小弟,於是叫俘虜們把周邊流水堡、大凌河堡等幾個明軍哨所扒成白地便匆匆回師找毛幫主算賬去了。
當然,毛幫主是絕對抓不到的。不知是他神機妙算還是提早布下眼線,等四貝勒晝夜兼程率前鋒衝進海州,大貝勒正在炕上氣定神閑地
喝羊湯。見四貝勒進門眼皮都沒撩,吹了吹湯上漂着的沙蔥末兒又喝下一口,這才淡淡地說了句:“來啦?他們走了三天了……”暴脾氣的莽古爾泰怒急,一巴掌拍在門框上,震得房上撲簌簌落下不少塵土發狠道:“若是被我抓到……”另兩人都沒說話,反而不約而同投去同情的一瞥。阿敏復低下頭看了眼落進不少灰土的羊湯搖搖頭嘆了口氣:“可惜了。”不知他惋惜的是這碗湯還是惋惜又沒抓住毛文龍。生疼的手掌也叫三貝勒清醒過來,自己也覺得實在尷尬——這句話少說也喊過幾十次了吧,哪一次管用呢?別說毛幫主,連毛幫主的毛兒都摸不着啊!滿腹委屈和不甘的莽古爾泰長長地“嘿”了一聲,扭頭沖外面的親兵吼道:“把馬牽來,我要去打獵!”轉身大踏步離開了。皇太極用憐憫的目光望着三貝勒遠去的背影,還是沒說話。炕上盤腿坐着的阿敏又嘆了口氣:“打獵?毛文龍走過的地方連耗子都剩不下,打個屁呀。”這是后話。
內閣里,按入閣時間算本該是朱燮元排在最後,但可能是在苗地積勞成疾,回朝給那幫清流們添堵沒多久老爺子就病了,所以現在是戶部侍郎袁士傑敬陪末座。拿到吳襄的請罪報告,大家嘴上誰也沒說什麼——道理是明擺着的:按《大明律》,延誤軍期主帥當斬,白紙黑字寫着呢。可是…
…聖上前不久剛賞了吳月先,捎帶腳的也賞了吳襄五軍都督府都督同知的榮銜,錦州也沒丟,就這麼一刀把老吳宰了,聖上那裏好像真有些說不過去。退一步講,即便是聖上來一齣兒揮淚斬馬謖,小吳的錦繡前程可是毋庸置疑的。這位小英雄為了救爹,二十騎就敢沖萬人陣,而且還真就把爹撈了回來——他固然不敢怨聖上,殺父之仇能不跟內閣的幾位記下么?大家都是老狐狸,風水輪流轉的道理都明白着吶,這口鍋,幾位閣老無論如何也不會背!
斬監候?不行,還是重了些。充軍呢?得,兒子是從二品的副帥,爹做大頭兵,看見兒子策馬過來遠遠地就得趴地下磕頭,像話嗎?也不妥。降級留用?一個掉腦袋的大罪改成罰酒三杯又太輕了。嗯,還是革職吧,所有人面子上都好交待。
事情果然被曾經的御史蔣元標料中得分毫不差——也難怪,參不職、定處分,人家御史本來就是干這行的,專業選手。
票擬由內閣排在最後的袁士傑主筆。首輔孟良臣拈着鬍子看了一會兒,對袁士傑道:“袁大人,老夫愚見,幾個字略改一下可好?”
袁士傑急忙道:“一切聽孟相吩咐。”
孟良臣拿起筆在紙上隨手劃了一道,笑吟吟地遞了回來。袁士傑接過,略加思忖一挑大指:“孟相高明!實不相瞞,下官倒確是想為吳帥開脫一下,因此才有‘
情有可原,罪無可逭’之語。孟相妙筆如花,前後次序這麼一變,‘罪無可逭,情有可原’,效果便大不一樣、大不一樣啊!古人有一字之師,孟相卻只是一筆,哈哈哈,下官佩服、佩服!”
內閣的奏本遞了上去,聖天子果然順水推舟地立即就叫司禮監批紅准了。侍讀學士孟良卿同時給聖天子又出了個好主意:吳月先將門虎子堪當大用,建奴那裏肯定也會百般延攬。倒不如人情做到底,反正山海關距京師不遠,乾脆召他們父子一齊進京,賞吳襄一座宅子,順帶着見見這個少年英雄。到時候聖天子再點撥幾句,吳月先不可能不明白老爹這條命朝廷是因為什麼才會放過的。小夥子素有孝名,父親留在京師,說好聽的叫天恩浩蕩,說白了就是個隨時能拖到菜市口的人質,何愁以後他不會為聖天子肝腦塗地?
至此,再也沒人關心這一切事情的起源:吳襄是因為給餓兵討要軍餉糧草才遇險的!好吧,“再也沒有”這四個字本身就不對,確切的描述應該是“從來就沒有”——喪事喜辦,本就是大明官場的拿手好戲。
聖天子的目光被吳氏父子吸引到遼西,那裏的後勤供應暫時該不會有什麼該擔憂的了,而遼東毛幫主那裏則雪上加霜。為了策應解錦州之圍,這次規模空前的長途奔襲耗盡了毛大帥多年來從“雄兵”們牙縫裏摳出來的所有
儲備,若不是多少搶了幾個據點和后金村落,再加上往返近千里路上倒斃了上萬老弱,接下來的這個冬天,恐怕連有限的戰兵們也要餓上好一陣了。歡天喜地的鑼鼓聲中,誰能聽到幾千里之外孤島上那些痛徹心扉的啜泣?整個帝國洋溢着歡樂向上的氛圍。
吳襄父子奉旨進京。老吳住進了萬歲賜的宅子,父子倆午門外叩首謝恩,聖天子單獨把小吳叫進宮去平台召對,很是嘉勉了一番。進宮的時候小吳還是掛副將銜的騎兵參將,出來時已經是正兒八經的寧遠團練總兵官了,這個職務的全稱是“總兵團練遼東寧遠中左、中右、前屯、中后兵馬事務”——父職子繼,既是大明慣例,也代表了聖天子的殷切期望。
前面我們說過,吳襄遇險,小吳拚命,不僅搶回老爹還為自己贏得一場潑天富貴。常言道福兮禍所伏,不久老吳再次遇險差點送命,最後以丟官罷職收場。然而常言又道了,禍兮福所依——這話再一次應驗在小吳身上。小吳真是吉星高照,除了從幾乎白身一夜間成為帝國最耀眼的將星並得以一睹天顏,接下來更是走了大運。
桃花運。
在京師逗留的幾天可把吳氏父子忙壞了。深得聖眷又一表人才,在達官顯貴的圈子裏,有着傳奇經歷而又風姿俊逸的吳月先幾乎引起了轟動,名公巨卿乃至文人雅士們都以結識聖天子金口評贊“
才武可用”的少帥為榮,甚至有人寫出了“白皙通侯最少年”的詩句。
文武相交,多少總還是應有些忌諱。不過前陣子愁壞了的周國丈卻不需有那麼多顧慮——侍讀學士孟良卿在誠王府做長史時素與誠王妃相善,如今誠王妃成了母儀天下的皇后,孟先生的族兄孟良臣又是首輔兼清流領袖,因為這層關係,自是不會有誰再提“外戚干政殷鑒不遠”之類煞風景的話。周國丈平時也沒甚事可做最喜歡湊熱鬧,當然不願錯過機會,這日設了家宴,招待吳氏父子。
席間為了助興,周國丈一時興起便叫絕色山芋陳浣出來翩翩起舞,後面的故事就不用再說了,少年英雄胸前亮晶晶濕了一片,也不知是失手灑出來的酒還是失神流出來的口水……老周頭那個開心啊——這個漂亮得一塌糊塗的燙手山芋可算能丟出去了!
回遼東的日子還是到了。吳月先辭別了父親和美人,懷着滿腔殺虜報國的鬥志縱馬出關。
這次京師之行,吳月先的收穫太大了——在這個時代,美人不算什麼,等幾天的新鮮勁兒過去,個人財產性質的姬妾隨時可以送人。吳月先最大的收穫,是名正言順還讓所有人心服口服地承襲了父親的部曲:五千名上過戰場的馬步戰兵。祖大壽也跟着沾了光,因為輩分的原因,聖天子把祖副帥提升為總兵官,還加了都督同知的榮銜,這樣甥
舅在一起共事,祖大壽有從一品的加銜,上下尊卑便不會亂了禮儀。
回到遼東后,吳月先便大刀闊斧地整軍經武,先是淘汰了所有老弱,又從輔兵營簡拔了一批身強力壯者做戰兵,也就大半年的時間,麾下已練出五千名足堪與后金強敵對陣的強軍。寧遠城外救父一戰,跟着吳月先的二十五名家丁死了五個,剩下的二十人,叫他們每人各領五十名精銳甲騎,組成一支千人馬衛親軍。吳月先將二十人的姓名書於木簽插在戰靴的靴筒里,此後每遇強敵,“信手掣簽,呼某某”,該將便引本隊隨着家主少帥呼嘯向敵!
史載:“往無不利,當者披靡”。
“太宗(皇太極)時為四王子,遙見之,謂將士曰:‘小吳總兵,真好漢子也!’”
壯哉!
*這是按“四大貝勒”而言。四大貝勒分別為努爾哈赤次子大貝勒代善、努爾哈赤弟舒爾哈齊次子二貝勒阿敏、努爾哈赤第五子三貝勒莽古爾泰、努爾哈赤第八子四貝勒皇太極。天聰初年,四貝勒共理國政一起南面而坐,同受后金群臣朝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