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美人
正是仲春時節。
驕陽穿透冷霧,一寸寸驅散寒意,街巷庭院中的各色樹木新枝抽芽,滿眼鵝黃嫩綠,到處都是一派生機勃勃的樣子。
玉章長公主府邸,雲琅院中。
暖閣廊下,蘭時與竹時領着小丫鬟們在門口等候,小丫鬟們分作兩列,分別站在蘭時與竹時身後,身着藕粉色羅衫,手心或是捧着透亮的玉盆,或是捧着盛放方巾、花瓣、珍珠粉等的黑金漆盤。
再有一刻,便是永寧郡主起床的時辰。
永寧郡主,玉章長公主之女,金尊玉貴,乃是這盛安城中除太後娘娘皇後娘娘與玉章長公主之外,最最尊貴的女子之一。
一刻鐘后,房間裏傳來郡主起身的動靜,蘭時與竹時推門進來,小丫鬟們魚貫而入,有條不紊伺候郡主洗漱。
謝慈坐起身,伸了個懶腰,接過竹時遞來的漱口水,含在口中。蘭時將漱過口的玉盆遞給身後的小丫鬟,重新捧來一盆,將柔軟的方巾浸入玉盆的溫水之中打濕,再遞給謝慈。
謝慈接過方巾,凈面,忽地想起什麼,問道:“衣裳可從擷芳閣取回來了?”
蘭時答她的話:“回郡主,今兒一早,擷芳閣已經叫人送過來了。”
謝慈嗯了聲,鬆了口氣,但說起此事,還是有些不悅:“那便好,今日若是在蕭泠音的面前丟臉,我可咽不下這口氣。”
今日是四公主蕭泠音主辦的踏春遊,說是春日到,合該出去走走,看看花草樹木心情也能好些。說是踏春遊,其實不過是盛安城貴女們爭妍鬥豔的場合,每年如此。
在踏春遊上,諸位貴女們都會換上最新款的春衫,戴上最漂亮的首飾,打扮得光彩照人。踏春踏春,自然是要去城郊,才有春可踏,她們一行要去城郊的浣花庄,莊子有守衛,尋常若沒有請帖,是進不去的。但在莊子一側,有座臨安山,爬上臨安山便可以看見莊子裏的人。故而每年這時候,便會有一群書生們爬上臨安山,一觀貴女們的芳姿,再選出一年一度的盛安城第一美人。
這算是個心照不宣的習俗。當然了,謝慈對這勞什子盛安城第一美人的名號並無興趣,她只是單純與蕭泠音不對付。這樣的場合,倘若蕭泠音壓自己一頭,她能藉此事踩自己一整年,光是想一想,謝慈都受不了這委屈。
為此,謝慈自然也作了一番準備,請了擷芳閣中最好的裁縫與綉娘,做了一身新衣裳,打算今日踏春遊上穿。那衣裳的布料是織光錦,聽聞世間難得,近乎失傳,是阿兄在外辦事時偶然所得,世上只此一匹。這料子柔軟不已,在日光下一照會泛出淡淡的光芒,好似月光灑在人身上,因而得名。
若穿上它去參加踏春遊,必定能氣得蕭泠音臉斜鼻子歪。謝慈便命擷芳閣中最好的裁縫與綉娘來做衣裳,原本一切都好好的,直到三天前,擷芳閣的人忽然來請罪,說是閣中不小心闖進了一隻貓,咬壞了原本要給郡主繡衣裳的絲線,請郡主責罰。
謝慈的意思,是叫她們綉一幅萬春圖,將各色花樣都綉上,她們都是城中手藝最好的綉娘,難不倒她們。原本那萬春圖都要綉到收尾了,最後那一點收尾的絲線叫貓咬壞了,且她們用的絲線都非凡品,一時半會還真找不到替換的。
謝慈聽罷,當即有些不高興,可事已至此,與其懲罰她們,倒不如讓她們趕緊想辦法補救。好在今日一早,終究是趕上了。
謝慈道:“蘭時,你去取衣裳給我瞧瞧。”
蘭時應了聲,退下。
謝慈將凈手的方巾搭在一側,又取了一條新的乾淨方巾打濕,凈了一遍面,再重複一遍凈手的流程,才站起身,緩步行至黃花梨梳妝枱前。
銅鏡之中映出一張女子的臉,膚如凝脂,丹唇玉面,即便還未施脂粉,已經足夠叫人移不開眼。一雙大而瑩潤的眼睛,琥珀色的眼瞳,眼尾微挑,眼波隨意一流轉,便是動人心魄的美。
即便已經看了許多年,竹時還是叫這美貌震驚片刻,才拿過木梳替謝慈梳頭。謝慈嗔她一眼:“你家郡主有這麼好看嗎?”
竹時摟過謝慈一頭烏髮,笑道:“可不是么?我們郡主就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子。去歲那勞什子盛安城第一美人,郡主未能奪魁,簡直是他們瞎了眼了。”竹時哼了聲,打抱不平。
那些人竟然說,郡主美則美矣,可惜太過跋扈,失去了一分女子該有的溫婉性情,因此最後選了旬陽侯府的大小姐。竹時握拳,很是憤憤。
謝慈揚眉,擺手道:“無所謂,我也不稀罕。”
管她誰是盛安城第一美人,只要不是蕭泠音。
話雖如此,竹時還是不服氣,道:“不論如何,今年郡主定能奪魁。”去歲她家郡主才十四歲,雖說已經十分美貌,但畢竟還未完全長開,今年的郡主可是比去歲還要美貌幾分,加上這織光錦與萬春圖,定然艷驚四座!
正說著,蘭時取來衣裳。她將衣裳鋪展開,織光錦的光輝閃了閃,將各色花朵抖出。竹時驚嘆出聲,那些花繡得栩栩如生,尤其經光一照,彷彿是朝陽照耀下初初綻放的花,還帶着朝露似的。
謝慈露出滿意的神色,蘭時道:“奴婢伺候郡主換上吧。”
謝慈嗯了聲,因這織光錦想起阿兄:“再有幾日,阿兄也該回來了,到時讓他看看,他說得對,這料子世上只有我最相襯。”
這話說得張狂,倘若落在旁人耳朵里,正是坐實了謝慈張揚之名。玉章長公主之女謝慈,性子張狂,甚至稱得上跋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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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到底還來不來了?”說話之人撐着下巴,毫不掩飾的敵意,正是當今的四公主蕭泠音。
蕭泠音是賢妃之女,賢妃當年也是位名動京城的美人,蕭泠音隨賢妃,五官標緻,自幼亦是美人胚子,可偏偏頭上壓着一個謝慈。每每有人論起盛安城的美人,蕭泠音都只能屈居謝慈之後,蕭泠音想起這事便來氣。
倘若只有美貌便也罷了,可偏偏旁的,蕭泠音也贏不過謝慈。若論家世,蕭泠音是賢妃之女,當今公主,可謝慈是玉章長公主之女。玉章長公主當年在皇室混亂之際,保住陛下性命,後來又力保陛下登基,其功至偉,即便是在前朝,也為人稱頌,受人尊敬。提起賢妃,或許有人不知,可若是提起玉章長公主,無人不知。
蕭泠音真是討厭死謝慈了。
今日踏春遊,她特意準備了華貴的衣裳首飾,要與謝慈一較高下。可這個謝慈,未免也太不把自己放在眼裏!她們約定的時間是卯時正,此刻都要過卯時三刻了,謝慈連影子都沒見。
今日受邀的貴女們已經都來了,此刻正在浣花庄的庭院中三三兩兩地坐着。此等盛會,自然是按照身份家世排位置,蕭泠音貴為公主,自然坐在最顯眼最中心的位置,她身邊陪着的是五公主與六公主。五公主與六公主的生母是分別是寧貴嬪與康嬪,這二位家世都不高,也不太受寵,連帶着五公主與六公主也不太受寵。五公主平日裏多是跟着蕭泠音,奉承她,討好她;六公主性子懦弱,並不起眼,多數時候都沒什麼存在感。
見蕭泠音生氣,五公主蕭慧潔連忙安撫道:“四姐姐別生氣,說不定她就是覺得比不上四姐姐,自慚形穢,所以乾脆不來了。這樣也就不必丟人了。今日四姐姐光彩照人,今歲這第一美人定然是四姐姐無疑。”
這話說得蕭泠音愛聽,她微抬下巴,道:“什麼第一美人不第一美人的,我可不在乎。”她說不在乎,當然是假的,蕭泠音想要。今日倘若謝慈不在,那這第一美人非她莫屬。這麼一想,蕭泠音忽然覺得,她謝慈不來也好。
“四姐姐,你瞧,那些人正往咱們這兒張望呢。”蕭慧潔遠遠地瞧見那些人愣頭愣腦的模樣,掩嘴笑道,“恐怕是看見了四姐姐,都看呆了。”
蕭泠音自然知道,她正是因為知道,所以現在有意無意地保持着自己端莊大方的儀態。她微揚下巴,正要開口,忽而聽得一句清脆的嗓音:“我來遲了,有些事耽擱了。”
眾人紛紛朝聲音傳來之處看去,只看見一人如仙子一般緩步走來,周身散發著淡淡的光霧,光霧之間,似有花朵綻放,蝴蝶紛飛。待光霧散去,從中浮現出一張傾國傾城的臉。
所有人都看痴了片刻,就連蕭泠音都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那光霧是由她身上的衣裳所起,而那花朵蝴蝶,也是她衣裳上的刺繡。但如此陣仗,配襯那張臉,卻讓人覺得相得益彰。
蕭泠音今日所穿,是不久前過年時蜀中上貢的蜀錦,統共就得了三匹,皇上將一匹給了皇后,一匹給了太后,另一匹則賞給了賢妃。蕭泠音特意打聽過,玉章長公主並沒有得,所以她才穿着來的。蜀錦難得,蕭泠音來時,也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但沒像現在這般轟動,就連蕭泠音身旁的蕭慧潔也獃獃地望着謝慈。
她被謝慈碾壓得體無完膚。
蕭泠音一口氣堵在心口,鬱結不已。
謝慈要的就是她們這反應,她滿意地垂眸,穿過庭院,大搖大擺走進蕭泠音坐着的亭子:“對不住啊,四公主,我來遲了。路上馬車忽然出了些小問題。”
蕭泠音站起身,勉強笑道:“無妨,既然郡主到了,咱們便去踏青賞花吧。”
她努力想轉移話題,這樣大家的注意力也會慢慢轉移。可蕭慧潔如夢初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謝慈的衣服。謝慈便主動為她答疑解惑:“五公主,這叫織光錦,是我阿兄偶然所得,託人快馬加鞭送回給我。這料子做成衣裳,說是……這樣好看的布料,這世上只有我能與它相襯。”她單手撐着臉頰,笑盈盈的模樣。
蕭泠音別過臉,手握成拳,這個蕭慧潔,氣死她了!
謝慈看她一臉的不高興,便覺得很高興,方才路上的陰霾也一掃而空。來的途中,馬車不知為何,竟是忽然壞了,以至於耽擱了時間。這些日子也不知為何,先是衣裳出問題,又是馬車出問題,難不成是最近走什麼霉運?看來得抽空去趟靈福寺拜拜佛去去晦氣。
另一邊,那臨安山上的文人書生們,也被謝慈驚艷到說不出話來。
即便隔了這麼遠,也難以遮掩謝慈的美貌。美,實在是美!仿若天女下凡,驚艷眾生,所有人都看呆了。
片刻之後,他們回過神來,面面相覷,皆是沉默不語。去歲他們為何沒選永寧郡主為盛安城第一美人來着?
哦,對,她為人太過囂張跋扈,缺失了幾分女子的溫婉賢德。
可美到如此地步,溫婉不溫婉的,似乎也沒那麼重要……
“諸君,我已經心有所選,我便推選永寧郡主了。”一人清了清嗓子,如此說道。
另一人附和道:“周兄說得是,我也推選永寧郡主。”
一時間,好些人都點頭應和。但也有人皺眉不贊同,道:“可我聽聞永寧郡主她為人甚是張揚奢貴,平日裏吃穿用度都頗為鋪張,旁的不說,就連那出行的馬車,都綴了不少金銀珠寶。”
“美人奢貴些,也無妨吧。如今咱們大燕國力強盛,華貴些不正好體現咱們的氣度么。”
“我還聽聞,永寧郡主脾氣不大好,與盛安城中的貴女們都不交好,沒什麼朋友。”
“美人有些小性子,也很合理,不妨事。”
“……小,小性子么?”那人結結巴巴抬手,指向浣花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