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第 1 章

1988年夏,魯省公安局。

狹小的會客室里,氣氛凝重。

薛明珠一身大紅色掐腰長裙坐在那裏,一頭長發挽在腦後顯得整個人溫婉嫻靜,她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神色坦然的看着隔桌而坐的男人。

男人才四十來歲,兩鬢竟染上了霜色。此時陰鷙的目光落在薛明珠身上,像一條毒蛇吐着芯子,恨不得將她吞噬殆盡。

誰也沒有想到,薛明珠竟然真的把她的丈夫崔志成送了進去,而且還數罪併罰直接判了死刑。

知道的人都覺得薛明珠面慈心狠,即便崔家做錯了事,但都過了那麼多年了,就算是塊石頭也該被焐熱了。崔家對她那麼好,不說感恩戴德,也不該做出這樣的事。

就是崔志成都不敢相信,“我對你那麼好,那麼愛你,你竟然這麼狠心對我!當年要不是我,你早死在黑省的冰窟里了!”

薛明珠回了他溫婉嫻柔的一笑,神色坦然。

狠心嗎?也許吧。

至於崔志成說的救命之恩,薛明珠想起來都忍不住冷笑,“崔志成,你大概是忘了,要不是你,我們薛家會倒下嗎,我父母怎麼會被下放黑省,我又何至於大老遠跑去那裏?不去那裏,我能隔空掉進去嗎?”

說這話薛明珠幾乎是咬着牙根說的。

薛家在泉城也算名門望族了,她家祖上就經商,到了爺爺接手的時候也小有資產,但在抗戰期間捐出大半家產支持救國。建國后也努力貢獻自己的力量,家族裏的子弟都在各自的位置上拋頭顱灑熱血,可以說他們薛家舉家都是愛國人士。

後來革命了,為了保全薛家孩子,她爺爺要求家裏能下鄉的都去下鄉。那時候她弟弟薛明軒才四歲,不得已,薛明珠自己下鄉了。

即便如此,薛明珠仍是不少人想要攀的高枝兒,長相好,家世好,下鄉也是為了前程鍍金,人人羨慕。

而崔志成的祖父早年是薛家的管家,建國后雖然搬出去安家立戶,但跟薛家的往來一直不斷。

崔志成大了薛明珠六歲,還有個女兒,等薛明珠下鄉后更是打着哥哥的名義去看她。

薛明珠信了,以為他們就是兄妹情誼。

結果年歲漸長,崔志成表示想跟她處對象,薛明珠震驚不已,她哪會答應給人當后媽,直接拒絕了。

可事情過去沒幾個月,城裏突然傳來消息,說薛家被人舉報了,已經被抄家,留在泉城的薛家人全都發往全國各地的農場改造去了。

她的爺爺甚至沒走到下放地點人就沒了,而她的父母被下放到黑省漠河農場,半路上碰見大雪凍出了病,差點死在路上。

之後薛明珠請假去看望父母,這時候崔志成跳出來了,一路上對她噓寒問暖,陪着她撐過了那段漫長的路途。結果到了那兒她爸媽因為病情加重先後離世。薛明珠神情恍惚,回程的路上一腳踩進冰窟差點沒了命。

還是崔志成把她拽出來的,可病好了后她被告知傷了身子再也懷不了孩子。

後來崔志成和她媽對她噓寒問暖表示他們不介意這事兒,崔志成七歲的小閨女又是親親又是抱抱喊她媽媽,稀里糊塗的薛明珠跟崔志成結了婚。

等革命結束,崔志成父子成功洗白,在從政的道路上扶搖直上。

所有人都覺得薛明珠是積了幾輩子的福,才遇上這麼好的一家子人。

丈夫體貼,公婆疼愛,繼女貼心,還不計較她不能生,多少人盼都盼不來的好日子。

曾經,薛明珠也是這麼認為的。

要不是她二月的時候打掃衛生意外掃出一封被揉碎的檢舉信,她這輩子大概都這麼稀里糊塗的過了。

更令薛明珠不齒的是崔家人面對她的質問並不在意,還恬不知恥的承認了,甚至覺得她時隔多年翻舊賬挺不識好歹的。

所有人一夜間翻了臉,公婆不是公婆,丈夫不是丈夫,繼女也不再是貼心小棉襖。

薛明珠哭過,崩潰過,絕望過,也向身邊親近的人求助過。

可是他們嘆氣之下,只會無奈地勸她:“娘家沒了總得靠着婆家過日子,繼女大了不用她操心,早晚得嫁出去,婚都結了那麼多年了,就別折騰了。他們肯待你好,你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日子總得過下去。”

但薛明珠偏不!

溫柔善良的后媽她不想當了,這日子她也不想過了,誰讓她不痛快,她就讓誰不痛快。

薛明珠混沌了十幾年的腦子就像大冷天的被人澆了一盆冷水,突然間變得無比清醒。

既然知道了這事兒怎麼可能當做什麼事兒都沒發生過。

他們薛家人在有些時候就是認死理,被人欺負了就得還回去。

薛家人的尊嚴和驕傲哪怕她再單純痴傻也牢牢的記在骨子裏,父母親人的大仇不報她這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哪怕四月的時候崔志成又抱着一個孩子回來,歡喜的說以後就是他們的孩子了,薛明珠也不覺得生氣了。

人渣之所以是人渣,就是因為人渣做的事畜生都不如,明明是他強迫人家小姑娘生下的孩子,還敢抱回去讓她養。

而那個被薛明珠嬌養着長大的崔蘭,表面上喊她媽媽喊的親切,背地裏卻不屑的跟人說,“我那個蠢貨后媽呀,要不是有錢我爸怎麼可能看上她……”

終於,薛明珠將崔志成給送進去了,

薛明珠看着崔志成父子被判刑了,看着曾經面上慈善心裏看不上她的婆婆因為包庇罪被抓了,那個人前親近她背地裏卻罵她的崔蘭也因為毆打同學被起訴了。

甚至她也來這裏痛打落水狗了。

崔志成完了,崔家再也起不來了。

可薛明珠卻高興不起來。

崔志成這些年壞事做盡,她能把他送進去也只是因為這些年崔志成職位越做越高,慾壑難填,私下裏和他父親做了不少違法亂紀的事兒,要不然她也不能順利的揭發他。

可關於迫害薛家的事,終究因為年代久遠一些證據被崔志成銷毀,關鍵證人不配合沒法定性。

哪怕私底下承認了,到了法庭上,崔志成依然不肯承認這一切。

無恥、不要臉,被崔志成發揮的淋漓盡致。

甚至到了這時候男人還不忘沖她陰毒的放狠話:“就算有下輩子,我也不會放過你的。”

下輩子?真有下輩子她肯定讓所有人都看清崔志成的嘴臉,將他踩在泥地里,哪會給他迫害薛家的機會。

想到父母在黑省蜷縮在漏風的屋裏慢慢死去的樣子,想到她的爺爺艱難走在去往西北的路上漸漸沒了呼吸的情形,想到弟弟痴痴傻傻的樣子,想到那些薛家的親人受苦痛苦的日子,薛明珠強忍住淚水。

她的爺爺是那樣的和藹,她的父母或許不是那麼完美卻足夠愛她心疼她,她的弟弟哪怕有些靦腆卻非常依賴她這個姐姐。

若人真的有下輩子,她一定好好的守護着她的父母親人。

薛明珠看着崔志成,然後起身,抬手給了他一巴掌,“我等着!”

公安局外頭陽光熱烈,照在身上暖暖的。

對面街上包子鋪的老闆將包子裝進袋子裏笑着遞給前面站着的男人。

男人道了謝,提着袋子轉身,看見薛明珠站在不遠處,便提起包子朝她晃了晃,露出淺淺的歡喜。

薛明珠看着,心底的陰霾散去,忍不住笑了起來。

當年不是沒有心動過,但恰逢薛家出了事,她甚至都沒能去大膽的表白就急匆匆的跟着崔志成登上了去往黑省的火車。後來她稀里糊塗的嫁給了崔志成,當年那個固執又善良的青年就再也沒有出現在她的生活里了。

興許是緣分使然,之前她收集崔家證據時又碰上了這個男人,昔日果敢又沉默的男人竟然退伍當了一名警察,若不是他的幫忙她根本不可能那麼順利的將崔志成拉下馬為薛家報了仇。

想到臨行前男人說過的話,薛明珠心裏多了一絲期待。

她邁着輕快的步子朝他走了過去,突然一輛汽車從拐角處飛速駛來,薛明珠瞳孔收縮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反應。

一雙大手將她猛的推開,然後她看着男人被車子撞上,發出砰的聲響,手中的包子也散落了一地。

男人後腦那兒漫出血跡,卻在看到她安全了的時候笑了起來。

薛明珠眨了眨眼,朝男人撲了過去,一輛從對面而來的摩托車來不及剎車又將她撞飛出去。

砰!

薛明珠意識一片模糊,她的頭一陣暈眩,整個人如斷了線的風箏一樣被撞飛出去狠狠的摔在地上。

大紅色的裙擺上沾上了主人的血跡如同一朵綻放的花,絢爛奪目。

她看向不遠處那個躺在血泊里的男人,艱難的開了口,“如果有下輩子……”

——

再次恢復意識時,薛明珠的腦袋還有些暈,但身體卻沒有想像中的疼痛。

她努力的睜開眼,眼前卻霧蒙蒙的,不甚清晰。

“能看清楚嗎?”

眼前的人伸手晃了晃,然後驚喜道,“明珠,你還哪裏不舒服嗎?不是我說,這鄉下真不是人待的地方,你看看你才來幾年啊,竟然還低血糖了,等這次回去我就趕緊想辦法把你弄回城去,這犄角旮旯的地方我可不捨得讓你再呆了。”

關切的語氣讓薛明珠眉頭一皺,怎麼是崔志成那狗比的聲音。

她眯了眯眼,就看到一張近在咫尺的臉,這張臉她可太熟悉了,畢竟可是和她一起生活好多年的人了。

只不過眼前的人卻平白年輕了許多,兩鬢的白色不見了蹤影,臉上因為常年帶着假笑而出現的褶子也沒了。

此時一張慣會騙人的嘴正叭叭的說著鬼話。而旁邊的幾個年輕女同志正一臉羨慕的看着她……

薛明珠看清她們的臉時有些震驚,她環視一圈現在待的地方,破破爛爛的桌椅板凳,一個碩大的皮箱子擺在上面與桌子格格不入。

門後面的牆上掛着的日曆,上頭顯示的時間是1975年9月23號。

這情形……薛明珠結合崔志成的話,她可以肯定,她這是回到了她回城之前的時候。

也是在這一次,崔志成跟她表白,說了想跟她處對象的事。

在她拒絕崔志成后,崔志成回城便和他父親四處走動,暗地裏找了幾個同樣覬覦薛家東西的人企圖舉報薛家。

而薛家卻因對崔家信任並沒有懷疑過薛家,最遲到臘月里,薛家在沒有任何防備的時候被舉報,接着薛家如大廈傾……

“明珠?”

崔志成見她沒有反應又伸手在她眼前晃動兩下擔憂道,“你還好嗎?要不跟大隊長請幾天假,我帶你回去養養身體吧。你這樣我看着都心疼。”

“不用了。”薛明珠不耐煩的揮開崔志成的胳膊說,“我沒事。不用你多操心,畢竟我們也沒什麼關係,我怎麼可能貿然跟你回去。”

薛明珠的冷漠讓崔志成一愣,“明珠,你怎麼了?我們不是……”

看着薛明珠的目光,崔志成心裏一沉,他這次來就是想半哄半迫的將兩人的關係定下來,起碼讓所有人都認同他們是一對這件事。可薛明珠這反應,是提前得知了他的想法想要劃清界限?

崔志成不由抿了抿嘴,這可不行。

“明珠,你怎麼能對崔志成同志這麼說話。”旁邊站着黃曉慧聽不下去了,譴責的看着薛明珠道,“他可是你對象,剛才你低血糖暈倒了,他不知道有多心疼,你怎麼能說這樣的話傷人心啊。”

“他不是我對象。”薛明珠默然的看了眼有些傻眼的黃曉慧說,“你自己對他有心思就直說,不必捎帶上我。”

她看向崔志成,冷漠的眼神不帶一絲感情,“我只說這一次,我和崔志成同志只是一起長大的夥伴,不是男女對象的關係。”

“以前不是,現在不是,今後也不是。我薛明珠絕對不可能嫁二婚也絕不可能給人當后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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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攀高枝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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