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丑啊
“秦總,路邊倒着一個人。”司機平穩降下車速,恭敬彙報到。
這樣的大暴雨天倒在郊外,不比小打小鬧,弄不好要出人命。唐禮說:“秦總,我下去看一下吧。”
秦濯沒有睜眼,只“嗯”了一聲。
唐禮很快下車,司機透過玻璃見那人被晃了兩下都沒反應,擔心問:“秦總,那人看着情況不太好,要送他去醫院嗎?”
“你是120嗎?”
秦濯眉頭皺了下,像在厭煩這麼顯而易見的問題:“給唐禮一把傘,讓他留下來處理。”
司機不敢有異議,只降下前排窗戶:“唐特助好像有話要說。”
靜謐的車內空間被打破,唐禮的聲音和暴雨夾雜在一起湧入。
“秦總,是阮喬。”
-
阮喬做了很長一個夢。
他又回到了那個懸崖邊,但這一次沒人救他,繩子被割斷,他往下一直墜一直墜,掉進冰涼的水裏。
水很涼,凍得他發抖,一會兒又變成火炭,烤得他渾身焦疼,就在以為自己要死掉的時候,他好像被一個很結實的東西抱住了,毛茸茸裹着。
可能有人在叫他名字,他聽不清,只聞到那股若有似無的味道,淡得像一陣風,卻給了他最大的安全感。
阮喬出乎本能地用力去抓,他想看清那個人,留下那個人,終於掙扎着睜開了眼。
看見面前溫和微笑的男人。
唐禮:“小阮先生,你醒了。”
阮喬愣了一秒,茫然叫道:“唐特助。”
唐禮標準的職業微笑擴大一點:“醒了就好,我去和秦總說一下。”
阮喬剛醒來,頭還疼得要死,獃獃重複道:“秦總?”
“你倒在路邊,是秦總帶你回來的,這裏是香山別墅。哎別動,手上扎着針呢。”
唐禮扶着阮喬坐起來,又往腰后塞了個靠枕才轉身出去。
阮喬揉下酸澀的眼,香山別墅,嘉陽上次說帶他回家吃飯來的就是這兒,嘉陽住過的地方,怪不得會有那種熟悉的味道。
在他最後的記憶里,雨太大了,地里泥濘他沒踩穩摔了,額上一疼,再往後就沒了印象。
唐特助說是秦濯把他帶回來的,阮喬想到這個名字頭更疼了,怎麼每次他出事都能碰上秦濯呢?
他說不上心裏什麼感覺,正難受着門被推開了,半個月沒聯繫的瘟神又出現在面前。
秦濯目光在他頭上的繃帶停了一秒,表情看不出喜怒,長腿一屈坐上床邊的絲絨扶手椅。
他個子太高大,氣場又強,讓整個卧室頓時都逼仄起來。
“怎麼回事。”秦濯盯着阮喬臉上一塊青,聲音沉沉問。
阮喬後背一緊,突然有種做了錯事家長讓交代的感覺。他挑着可憐的說:“我在郊外寫生,天突然就黑了,不好打車,又碰上……”
秦濯沒空聽他訴苦,直接打斷:“你一個小孩兒,晚上自己跑郊外寫生。”
“我不是小孩兒,”阮喬小聲辯解,“而且我去的時候天還沒黑呢。”
“沒天黑你就能一個人往郊外跑?氣象台發的暴雨警告跟你腦子一塊被吃了嗎?”
阮喬心裏委屈,他頭正疼呢,身上也燒得一點力氣都沒有,能不能別懟他呀。
“不是我非要去郊外的,是客戶要求畫夕陽,他本來也說要來的,我怎麼知道突然聯繫不上了呢。”
說得還挺可惜,秦濯都被氣笑了:“你怎麼這麼聰明,一個來路不明的人約你去荒郊野嶺,你還自己送上門,如果真是一個罪犯,把你先奸后殺連轉運屍體的事兒都省了。”
阮喬瞪大眼睛,呸呸呸,哪能這麼咒人:“又不是美國大片,哪有那麼多壞人呀。”
“阮喬,你眼裏就只有錢嗎?”秦濯面色不虞,“沒人教過你怎麼保護自己嗎?”
這句話不知哪兒刺疼了人,阮喬眼睛瞬間就紅了:“是,我就是眼裏只有錢,我就是沒人教,不像秦總您花團錦簇着長大哪知道我們這些小螞蟻的愁。”
他越說越委屈,頭上針扎一樣疼,身上也難受得很:“昨天我吹着冷風在公園裏畫了一天,本來就發燒,今天還被扔在郊外,想打車又打不到,還下大雨澆我,石頭也絆我,那人尾款還沒付呢嗚,你怎麼不去罵那個爽約的人,一直欺負我幹什麼啊嗚嗚哇——”
秦濯被突如其來的一嗓子哭得太陽穴一跳。
他素來喜歡看美人哭,但在他面前哭得這麼不顧形象這麼慘的還是第一次見,讓他心裏莫名有點煩躁。
秦濯:“明知道發燒,你還不看天氣出門。”
阮喬:“明知道我在生病你還吼我!”
秦濯:?他聲音很大嗎?
阮喬越哭越委屈:“你嫌我煩就別撿我啊,撿回來又一直罵我,你們有錢人就可以這麼無情反覆嗎?有錢就可以為所欲為嗎?”
“嗚嗚嗚媽的好像有錢真的可以為所欲為啊哇啊啊——”
阮喬已經哭得神志不清,小時候說一個髒字都要被打的,誰讓他現在沒人教呢。
嗚嗚嗚他也不想哭啊好他媽丟人啊,可他就是忍不住啊咋整啊嗚嗚嗚。
小朋友生病痛起來比天大,哭得眼淚決堤,鼻涕泡都冒了出來,雙眼腫成粉紅色的小核桃。
——真丑啊。
丑得秦濯一秒鐘都不想再看他哭。
秦濯煩躁地開門出去:“唐禮!”
金牌特助一秒出現:“秦總,您需要什麼?”
秦濯捏下鼻樑,第一次在下指令前停頓了半刻:“怎麼,讓一個小孩兒別哭。”
唐禮:?突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呢。
但面上還是維持着經典從容的微笑:“是小阮先生疼得難受嗎?不如您送他一些喜歡的東西。”
秦濯:“他喜歡什麼?”
唐禮:!那是您的情人又不是我的。
“呃……大概和畫畫相關吧,上次在公司用餐,小阮先生似乎更喜歡甜品一類,不過養病期間也不太適合吃這些。”
秦濯:“還有呢?”
唐禮:“……”
“半個月了還一點不了解,”秦濯不悅,“年終獎減半。”
唐禮:!俺也想哭了。
秦濯來回踱了兩步,實在不理解這些小朋友說一出是一出的脾氣,就該和員工一起實行績效考核。
秦總冷麵回到客卧門外,背着手,側耳聽裏面的動靜。
十足的大佬姿態,小人做派。
聽了片刻,聽不出什麼動靜,心道該不是哭暈了。
秦濯推門進去,被子還是那床被子,綉着江南的百荷圖,只是上面歪着一隻小花苞。
大概是哭累了不能吃便只能睡,歪成那樣,能舒服才怪。
秦濯過去探了下溫度,退燒還得一會兒,哭過的眼皮兒是紅的,睫毛結成一綹一綹,要多可憐有多可憐,又像剛從水坑撈出來的小狗了。
秦濯紆尊降貴地把人放平,轉身要走,卻不知袖口什麼時候被揪住了。
他扯了扯,沒扯動,去掰手指時阮喬睜開了眼。
濕漉漉的眼睛沒有焦點,只軟軟嘟囔了一聲:“爸爸……”
秦濯俯視了阮喬一會兒,直到阮喬再次合上眼睡去,手還緊緊攥着他的袖口。
“爸爸……別走……”
夢裏的聲音含混不清,和昏迷在他懷裏時一樣脆弱,像雨碎在玻璃上。
秦濯幾不可查地嘆了一聲,長腿一伸,將扶手椅勾了過來。
-
第二天,阮喬醒來時不知道是幾點,窗帘太厚了,幾乎沒有光線透進來。他睜眼呆了幾秒,聽見很小的窸窣聲。
——是窗帘向兩邊自動劃開。
深藍色的玻璃只透進來淺淡的光,隨着玻璃的顏色越來越淺,透進來的光線也越來越足,整個過程持續了大概有一分鐘,並不會覺得刺眼。
“阮先生,您醒了嗎?”
阮喬還沉浸在對窗戶的訝異中,被唐禮的聲音嚇了一跳:“請、請進。”
唐禮笑着進來:“休息得好嗎?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還好……”阮喬不太自在地問,“這個房間是不是有監控啊?”
“啊?”唐禮一怔,“您為什麼會這麼問?”
“就那個,”阮喬指指窗戶,“它為什麼知道我醒了,還有唐助理你出現得也……”
唐禮瞭然:“確實是系統提醒我您醒了,不過不是監控,只是一些簡單的虹膜識別技術。”
他攤了攤手:“房間360°都安置了虹膜針孔識別器,可以在第一時間識別用戶的晨醒,當睜眼時長達到閾值,整個家居會進入晨醒模式,為用戶的晨起做好一切準備。”
阮喬:“一切準備?”
唐禮笑了笑:“沒錯,衣食住行,但前提是必須對用戶數據進行過一段時間的跟蹤學習,所以現在還是由我來服務您。”
“不用不用,我自己來就好。”阮喬忙不迭擺擺手,“我在市面上還沒見過這種程度的智能家居,聽嘉陽說公司最近在研發,這就是其中一款嗎?”
唐禮:“沒錯,不過還在完善階段。”
阮喬吃驚:“都這麼好用了還要完善啊。”
“遠遠沒有達到秦總的要求,”唐禮為難又佩服地笑笑,“秦總想實現對用戶需求的完美預測。”
阮喬:“完美預測?”
“是的。”唐禮提到這個項目顯然有些興奮。
“智能家居是秦總這兩年最想攻克的一個項目,如果能實現,就好比系統里藏了一個你的複製人,它精準知道你的一切需求,在你需要之前就已經擺好拖鞋,選出衣服,做出你今天剛好想吃的早餐搭配,是不是很美妙?”
阮喬遲緩地點點頭,大概他還有一點發燒,唐禮那句“系統里藏了一個你的複製人”總讓他覺得後背發涼。
“這是?”他才發現自己左手一直攥着一截睡衣的衣袖,而這個睡衣看上去明顯不是他能穿的尺碼。
唐禮被問得眉心一跳,他哪知道老闆為什麼要干這種把睡衣偷塞人被窩的變態事兒!
金牌助理微微一笑:“大一點方便您起夜覺得涼了可以披上。”
阮喬覺得有理,把衣服放一邊沒再多想。
病症輕了情緒自然也穩定下來,他回憶起昨晚的大哭真是不想再見秦濯。
但冤家總是要見的,該道的謝也是要說的,如果不是秦濯把他帶回來,還不知道要發生什麼事。
阮喬局促地坐在餐桌前:“那個……謝謝你呀。”
秦濯攪着咖啡瞥過來一眼:“不敢當,別又說我們有錢人為所欲為,趁小孩生病還欺負人。”
唉,這人真是太討厭了,阮喬捧着豆漿喝,沒回嘴。
“阮喬,你很喜歡畫畫?”
他眨眨眼,不知道秦濯為什麼突然這麼問。
“不想花我的錢,但想通過畫畫掙錢?”
“我是自食其力。”
“但你食的方式不對。”秦濯手指在白玉餐桌上敲了兩下,“一張素描你能掙多少錢,還要風吹日晒,手繪的市場小,只有出名的畫師才能賣出好價錢。”
“是這樣,那你想說什麼啊?”
“如果你現在是為了掙錢,就應該轉去市場更大的板繪。”秦濯拋出這頓早餐的中心。
阮喬愣了下,他知道秦濯說的是對的,可是太突然了,他是媽媽手把手教出來的:“我……一直都在做手繪。”
“所以你只能待在自己的舒適區嘍?”
“當然不是!”
藝術是不停的探索和創造,沒有任何一個創作者願意永遠待在舒適區。
阮喬:“你幹嘛突然和我說這個啊?”
“我說過,跟着我,要聽話。”秦濯端詳着阮喬,“我不喜歡到處亂跑的小朋友。”
阮喬抿抿嘴,完全過濾掉這人的大放厥詞。
但秦濯的另外幾句話倒是讓他有點心動,回到宿舍了都還在想。
“喬喬,你昨晚幹嘛去了?夜不歸宿,頭上還有傷,哪個孫子又找你麻煩了?”陸然氣得不行。
“哎呀你淡定,我真沒事,就是跟人KTV刷了個夜,玩手機不小心撞樹上了。”
“誰啊?真假啊?你都背着我有能一塊刷夜的野男人了?”
“你少亂說了,”阮喬趕快轉移話題,“陸然,問你個正事,你說我轉板繪好不好?”
“怎麼突然想起來轉這個了?”
“因為板繪特效多豐富啊,能玩一些新技法……好吧,實話就是板繪比較好掙錢。”
陸然想了想:“我不懂這個轉起來難不難,但反正我相信你肯定能做好,只要你自己覺得開心那就轉啊,又不是畫了板繪就得放棄手繪,你那個啥社長不就是雙修嗎?”
“噗!”阮喬噴了,“大哥你注意點措辭。”
“嗐,反正我就一句話,你有啥需要我幫忙的開口就行。”
轉板繪怎麼著也得有板子吧,要是讓阮喬自己買,小摳兒心疼不說,也買不了配置好的,裝備都不行,還打啥怪,陸然晃晃阮喬肩膀:“就當我投資未來大畫家了行不行,阮大師,給個機會唄?”
“未來大畫家馬上要被你晃散架了!”
阮喬沒接陸然的話,他都明白,之前看社長玩板繪不是沒好奇過,但一來是沒那麼大動力去轉,二來可能潛意識裏也不想再花錢搞裝備吧,雖然長遠來看,板繪還是要比買顏料省,但當下就是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啊。
算了,再攢攢錢,他也再糾結糾結吧……
“別愁了,先接電話吧。”陸然敲敲他桌子。
阮喬抓起震動的手機:“喂?啊,是我,閃送?我沒……行行,西門是吧,我現在過去。”
陸然:“送錯了?”
阮喬:“不知道,手機號和都名字都對,我去看看。”
兩人一起到西門,收下東西后阮喬張大了嘴,陸然挑高了眉。
“可以啊小喬喬,合著問我要不要轉板繪是耍着玩呢,這誰啊?連裝備都買好送上門了。”
阮喬抱着最新版最高配的板子,冷風裏像揣了塊大紅薯,他臉有點燙:“沒誰,就一個朋友。”
陸然咄咄逼問:“一個朋友對你這麼好?是不是在追你啊,昨晚上你是不是跟他啊?”
阮喬:“哎呀你別問了,也不嫌吸冷氣。”
陸然:“我早晚要把這孫子揪出來。”
阮喬心說那哪敢啊,他想快點拆開看,回寢室都是用跑的,跑得心裏砰砰。
能在這個時候立刻給他送板子的還能有誰啊,阮喬覺得某位哲學家說的那句話還是有道理的,再討厭的人也是會有一點可愛的。
他拆開外包裝,率先掉出一張卡片。
字跡遒勁瀟洒龍飛鳳舞,阮喬沒見過秦濯的字,但第一反應這就是秦濯寫的,跟那人不可一世的樣子也太像了。
不光要做及時雨,還有親手寫的賀卡,阮喬嘴角不自覺掛上一點笑,把卡片擺正,定睛一看——
「服務條款一:乙方要有做一個漂亮小男孩的自覺,風吹日晒大雨天泥里滾的,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