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服
阮喬跑回宿舍的時候整個人都是懵的。
樓已經被封了,消防員在裏面檢查隱患。幸運的是火不大很快就被撲滅,沒有人受傷。
阮喬跟陸然和付春生聚在一起互相安慰。
“沒事沒事,人沒出事就是最好的事兒。”
話是這麼說,但東西肯定燒壞不少。
陸然家裏富裕不太擔心,阮喬雖然缺錢,但屬於賬多了不愁,日常生活還算勉強過得去。
最難的是付春生,他是大山裡考出來的孩子,真住大山裡,冬天取暖要自己拾柴火燒炭盆的。
阮喬抱了抱清癯的室友,溫聲說:“估計要搬寢室,咱們待會兒一塊去買東西,買得多有折扣。”
“趕緊把我的超市卡用了,”陸然一手摸一個腦袋,“年底不用完就作廢了。”
三人正說著,檢察人員從樓里出來,和等候的輔導員溝通情況。
“起火原因找到了,是電熱水壺過熱短路導致的,大概是沒有自動斷電。”
輔導員扭頭看了眼他們,皺眉說:“你們先上去看看還有什麼能要的收拾一下,下午上班時間來辦公室找我。”
“老師,要、要賠錢嗎?”付春生着急地小聲問。
“怎麼不賠啊,活該被你燒?”
一個留着板寸的男生搶在輔導員之前開口,是他們寢室的第四個室友,陳宇,常常不住宿舍,跟他們也不熟。
付春生趕忙搖頭:“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想問老師要不要賠學校錢。你的……會給你的。”
“這要跟領導商量,估計還是要賠一部分的,你們自己之間的賬先算算怎麼私了吧。”
輔導員走後,幾人上樓檢查東西。
電熱水壺靠門,離陸然和陳宇的床最近,兩人東西也燒得最多。
“外星人的筆記本,歌德的耳機,還有iPad遊戲機……”陳宇沒耐心地翻了翻燒壞的東西,“你自己算算要多少錢。”
“別他媽說了,”陸然把人推一趔趄,壓着聲音想揍人,“春生家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
“怎麼,要道德綁架啊?窮怎麼了,窮就有理了?”
“沒人要綁架你,”阮喬拽了下要暴走的陸然,“你書面形式列出來,損壞的我們都會賠償。”
“哦,對,還有一個你。”
剛才在樓下聽付春生那麼問老師,所有人都以為導致事故的是他,就連陸然也忘了,那個屬於宿舍違禁電器的熱水壺其實是阮喬買的。
平時他們仨都用過,因為能自動斷電誰都沒當回事,中午付春生被阮喬電話轟炸催着下來吃飯,走得快忘了還燒着水,一直都能好好斷電的水壺偏偏就今天出了事。
陸然安撫兩人:“都別皺着眉了,這我也用過,得算同夥,我還另買了小奶鍋呢,賠的錢算我頭上,你們別擔心。”
付春生張張嘴,這事兒三人裏面最不相干的就是陸然,沒有道理讓陸然出錢,可是這一通算下來,陳宇的加學校的要小十萬。
他的學費是助學貸款借的,日常花銷全靠當家教掙來掰成兩半花,能省下的全寄回山裡給截肢的老爸買葯了,他從哪拿錢還,去賣血嗎?
可就算把他抽幹了,也賣不了那麼多錢啊。
付春生終究沒有說出話來。
有時候沒錢,真的能毀掉一個人的尊嚴。
屋裏被燒焦的不少,灰大,阮喬扣上衛衣的帽子,脖子突然疼一下,像被什麼鋒利的東西劃了。
他伸手,摸到一張卡片——
秦濯的明信片。
大概是在衛生間抽紙的時候放進去的。
付春生還在仔細挑揀沒被燒壞的東西,心裏疼得要命,也操心着阮喬。
“陸然,喬喬怎麼從剛才就一直站窗戶那,你去看看他吧。”
陸然“嗯”了聲:“他想事兒的時候就這樣,我看着他呢,沒事兒。”
阮喬的目光望着窗外沒有焦點,他感覺好像又回到了12歲那年,那樣的迷茫和無助。
這些年一攢到錢他立刻都給媽媽打過去,表面上看起來過得還行,其實全是他卑劣的自尊心在作怪,事實上他和春生好像也差不多。
今天的事故看上去是春生沒有守着電水壺,但如果他沒有買回來呢?宿舍本來就是禁止帶入違禁電器的。
但不管怎麼說,現在已經不是掰扯這些的時候了,無非就是一個人完蛋,還是兩個人共沉淪。
雖然陸然願意幫忙,但阮喬卻是知道,他不可能讓陸然替自己出錢的。
這些年和陸然還有嘉陽之間,除了一些禮物,他們再沒有其他的利益往來。
也有人說過他傻,但阮喬覺得這一步踏出去了就是深淵。
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虧欠的、得到的越來越多,人就會不自覺地去討好,說違心的話,做違心的事,藏起真正朋友間才會有的喜怒笑罵。
比起這樣,他寧願在別的地方失去尊嚴。
掌心傳來一陣刺痛。
燙銀名片的材質極好,即使被攥皺,折出來的鋒利稜角也只會傷了他自己。
阮喬自嘲地笑了。
秦濯這樣的人,果然永遠都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陸然,春生,你們都記住,電水壺是我買的,今天燒水沒守着就下樓的人也是我。”
付春生一臉詫異,阮喬這麼說就是想把責任全部一個人攬下來,不僅是賠償,還有記過等一系列處分。
陳宇不屑地笑了聲:“呦,聖人啊。”
阮喬沒理會,他不想當聖人,只是覺得能一個人趟過去的事兒,沒必要拉兩個人下水。
如果春生被卷進來,不光是賠錢,之後的獎學金也都拿不到,再嚴重點兒還影響找工作,好不容易才從山裏出來,何必呢。
他笑了笑,把陸然和付春生拉到陽台:“你們都什麼表情啊,難道忘了我可是在錯覺賣出畫的人。”
“大老闆給錢多闊綽你們知道嗎?”
“本來就是飛來橫財,咱們破財免災啊。”
陸然和付春生都不贊同,但幾番扯嘴皮子最後還是被阮喬說服了。
陸然先敗下陣來,他其實不服,但因為認識阮喬太久,知道他的性格,看起來特別好揉搓,但真碰到堅持的事兒,誰都沒他狠。
付春生最後也沉默了,因為阮喬鐵了心要摻和進來,這事只會有兩個結果,要麼按阮喬說的,要麼三個人一起賠償記過。
他只能努力攢錢,努力早日把欠阮喬的都補上。
阮喬下午去找了輔導員,院裏其他領導也在,寫檢查,聽訓,記過,一遭弄完日頭都斜了。
他站在人來人往的校門口,深吸一口氣,按明信片上的號碼撥了出去。
“您好,秦氏集團唐禮。”
阮喬愣了下:“唐特助,啊,你好,我想……找秦濯。”
對面突然安靜了,幾秒後唐禮的聲音再次出現,溫和但公事公辦地說:“阮先生,是這樣,見秦總要提前預約的。”
阮喬:“那我現在和你預約可以嗎,最快可以什麼時候啊?”
唐禮:“嗯……秦總這一周的行程都已經排滿,下周末或許有時間。”
阮喬急了,陳宇那邊怕是等不了那麼久,拖太久他肯定要露餡。
“我真的有很急的事情要見他,唐特助您幫幫忙可以嗎?拜託了。”
這次對面安靜了更長時間。
然後傳來唐禮略有抱歉的聲音。
“秦總可以在晚餐時間見您,但是……您要在二十分鐘內趕到公司,地址我短訊發您。”
掛了電話,唐禮看了眼明明就百無聊賴到看動畫片的老闆,替小朋友在心裏嘆氣。
“秦總,現在是高峰期,阮先生應該打不到出租。”
秦濯“嗯”了聲,還在盯着屏幕上旋轉的小人看。
唐禮調出手機的地圖界面,委婉說:“最快過來的方式是搭乘地鐵,但站點距離T大有一段距離,百德地圖顯示,最快過來也要25分鐘。”
“我知道,”秦濯按下暫停鍵,似笑非笑說,“他可以跑起來。”
唐禮:“?”您這樣會失去小可愛的!
秦濯像突然想到什麼有趣的事:“你和地圖組說,加一個指定路段跑步的導航耗時功能,多有趣啊。”
唐禮:“……”
秦濯:“還有,現在的動畫怎麼比小鮮肉還僵硬?你準備一下,我們收購一個玩。”
唐禮:“…………”
一時竟不知該吐槽哪一句。
阮喬一路都在飛奔,引來地鐵里很多視線,還以為抓小偷。
他今天穿的是淺口襪,掉下去後腳踝被板鞋磨得生疼,大概是破皮了。
夕陽要從枝頭落下去的時候,阮喬終於跑到充滿科技感的大廈門口,他從最後一縷橙色的光跨進高大的冷白建築。
前台已經收到唐禮的消息,徑直將阮喬帶入專用電梯,直升總裁辦公室。
阮喬是豁出去就不會後悔的性格,他沒有扭捏,進門呼吸還沒有理順,和秦濯說的第一句話便是:“你說的事我答應了。”
秦濯顯然並不意外,卻靠在老闆椅上饒有興緻地問他:“什麼事?”
“跟着你。”阮喬滿足了他的惡劣,“但我有一個要求,我需要十萬塊,最好今天就能給我,如果你不願意我也可以打欠條。”
秦濯眉頭皺了一下,並不明顯,但沒逃過阮喬的眼睛。
一路狂奔吸入的冷氣和腳上的刺痛突然在這一刻變得很強烈。
“怎麼,秦總覺得我直接就提錢很臟是嗎?”
阮喬掐着手心,上面還有被明信片割出的血痂,他告訴自己不要再說了,但他卻又一次失控了。
語氣嘲諷地說:“可這單生意不是您提的嗎?您該不會像那些嫖客一樣,做完了還要大發慈悲地斥責對方,怎麼就流落風塵了呢?”
秦濯挑眉,似乎是覺得有意思:“原來嫖客都是這麼說的啊。不好意思我沒經驗,畢竟跟我的人都很主動,不需要去嫖。”
他招招手,像叫一隻小狗。
阮喬只能走過去。
妖冶至冷冽的桃花眼睨着他,秦濯總有把仰視也變成俯視的本事。
他問:“我該仰着和你說話?”
阮喬沉默地蹲下。
秦濯腿長,辦公椅高大,他蹲下後下巴的高度只到秦濯的膝頭,然後被秦濯俯身捏住。
“在我這裏,一切都是可以交易的,我不反對年輕人利用自己的優勢換求資源,我嫌惡的是你眼光太短淺。”
“你對自己的定價只有,”像是在說什麼很可笑的數字,“十萬?”
“你是在看不起我還是在看不起你自己。”
秦濯手上力氣很大,阮喬下巴被捏疼,但他一個字也沒說。
他不想解釋,他們這些活在金字塔尖的人永遠不會明白小螞蟻那些可憐又無謂的自尊心。
雖然可憐,但也是他最後能守住的一點了。
秦濯不喜歡不聽話的人,聽問不答也是不聽話。
手上力氣變得更重,阮喬睫毛微微顫着,但依舊沒有說話。
其實不怪陸然他們都把阮喬當瓷娃娃哄,雖然他從不喊疼,但也許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受疼的時候,那雙平日就水盈盈的眼睛會一片緋紅,若即若碎,沒有人看了會不憐惜。
秦濯鬆了手。
“以後這是你的卡。”
他沒有問阮喬為什麼要錢,只隨意地抽出一張卡。
一張沒有額度的黑卡。
秦濯以前也是這麼給的,他沒在意過對方會用多少。
事實上,每個能跟着秦濯的人雙商都不會低,他們拿的比其他老闆給的行情高一點,但不會高太多,沒有人敢在秦濯面前貪心。
阮喬沒有接卡,他重申一遍自己的條件:“我需要十萬塊,別的我不要。”
秦濯嘴角勾了下,卡夾在他優越的兩指間,一下一下拍着阮喬的臉:“阮喬,是你主動來找我的。跟着我,就得按我的規矩來。”
“我給,你就得拿着。”
阮喬低着頭,沉默了更長的時間。
然後他接下卡,也站起來,甚至露出一個陌生的笑:“好,秦總。”
秦濯眨了下眼,阮喬是不會對他笑的。
但這個笑里沒有譏諷,甚至沒有敵意,就像戴上了一張漂亮假面。
無所謂,反正他想要的也不是真心。
“秦總,您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可以先回學校嗎?”
阮喬話音沒落,辦公室的門就被敲響,繼而是門鎖被擰開的動靜,一個他無比熟悉的聲音傳了進來。
“小叔!我進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