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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行夜掃了眼伸到眼前的冷白手掌,卻沒有回握,他職業習慣的掃視一圈,將偵探社外的情況盡收眼底。
不僅是能看到的商南明身後的這些人。小院四周的外牆,對面街道的高處……
直覺告訴祈行夜,偵探社向外的所有路徑都已被封鎖,在所有關鍵卡位,都有武器無聲對準他。
如果他有不妥舉動,或是他身後有任何異動,恐怕迎接他的就不是這位商南明了。
而是冰冷的鎮壓封鎖。一如清晨時他所見,連陽光都滲透不進的隊伍。
“怎麼證明你是?”
祈行夜收神,警惕問商南明:“總不能你說是就是吧,證件呢,編號有嗎?哪個單位的?”
他本以為,以商南明表露出的上位者威嚴,應該會厭惡挑釁權威的人,他會激怒對方,然後從對方憤怒下的漏洞裏獲取線索,找到出路。
但商南明像早就料到他會這樣做,他話音未落,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就夾着薄薄的黑色證件,從容遞到他面前。
反而讓祈行夜愣住了。
好半晌,他才遲疑着從商南明手裏接過證件。
和常見的證件樣式很像,但通體黑色難以看清,就像商南明留給祈行夜的第一印象,融入黑夜的黑暗。
封面鋼印凹凸,祈行夜指腹撫過,辨認出是“特殊異常案件保全調查局,調查官證,No01111”。證件里,商南明的照片嚴肅,一如他本人的冷漠。
一應制式鋼印齊全,但除了一個名字和所屬機構之外,再難找到其他信息。
只有最後一頁,繁複防偽花紋上黑色鉛字,整齊肅穆。
[行動緘默,於暗守光,堅守理智,犧牲奉獻。]
[你身後,是你的人民。]
祈行夜手指僵住微微抬起,只覺這句話無比沉重,讓他一時愣在原地。
商南明從他手中緩緩抽走證件:“看清楚了嗎?祈行夜偵探。”
“調查局全權負責該死亡案件,經調查,逃犯途徑並藏匿於此。請你配合我們工作,也是為了你的人身財產安全,請暫時搬離此處房屋。”
說話間,商南明一揚手,身後的黑色制服便迅速繞過祈行夜,潮水般湧入偵探社。
祈行夜想說什麼,卻被商南明握住手臂“請”到一旁。他轉身,就見黑色制服已守住門口,不打算放他再進去的架勢。
越過那人肩膀,他看到那些人在自家院子裏,是怎樣如臨大敵的戒備小心。
他們全副武裝,敏捷迅速,幾乎聽不到落地的腳步聲,每向前一步都無比警惕,彷彿整個院子都是雷區,隨時可能爆炸。
祈行夜皺眉,心裏冒出離譜的猜測。
雖然商南明只說是死亡案,但無論是他儘可能獲取卻依舊少量的信息,已經死亡失蹤的接觸者,還是從未聽說過的調查局不同尋常的戒備,都在向他提示——客人死亡前發的信息,很有可能,就是真相。
世界在被怪物入侵,污染橫行。如果無法阻止,所有人都會死亡。
“你……”
祈行夜看向商南明想說什麼,但無聲卻尖銳的電流爆鳴聲從身後炸開,他連忙轉頭,下一秒,瞳孔緊縮。
黑暗籠罩街區,但他的院子裏,卻慢慢浮現紅光。
血紅的光在地面閃耀,像流淌的血管,密佈整個院子,一直延伸到房屋下方,像無數血管最終供應向跳動的心臟。
它在鼓動。
“砰,砰……”如生命體的心臟。
紅光濃郁,映紅了所有人的臉。
黑暗與血紅對比強烈刺眼。
祈行夜看到,不僅是在自家院子裏,更多“血管”從街區外延伸過來,目之所及之處,都被紅色管網佔據。
與此同時,附近所有制高點,都有黑色制服現身,昏暗下可見硬朗剪影。
他們手持武器,藍光閃爍在空中連成巨型圓環,將附近街區全部圍困其中。藍光愈盛,大地上紅色絲線越清晰,像被硬生生逼出的寄生蟲,不得不顯露蹤跡。
無線電傳來命令,地面的黑色制服們熟稔敏捷避開紅線,於洶湧紅潮的縫隙間快速行動,衝進小樓,目標直指血紅色最中央突進。
“這是……”
祈行夜呼吸急促起來,他一把攥住想要帶他離開的副官,猛然轉身死死盯住商南明。那個在客人信息里第一次聽到的詞語,脫口而出:“污染!”
剎那間,商南明徒然抬眸,視線銳利如電光,緊緊鎖定祈行夜。
刀架在脖頸上的窒息感,下一秒就會死亡的恐懼。
但一瞬間的鋒芒畢露后,商南明又重新收斂目光,只沉聲道:“普通市民請立即避難。”
副官接受命令想帶祈行夜離開,卻被大力掀翻撞向側牆。
祈行夜以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強勢力量掙脫,迅疾沖向商南明,在眾人反應過來之前就已死死握住商南明雙臂,問他:“不是搶劫死亡!是污染,被污染的怪物追殺,導致他死亡,是不是?”
副官踉蹌不等站穩,已重新沖向祈行夜,懷疑他已被污染開始異化。其餘待命的調查官也都迅速反應,沖向這邊。
但商南明注視着近在咫尺的那雙眼睛,看清了祈行夜的堅定純粹。
不是為了私利或好奇,而是因為被託付信任。因為是委託人,所以無論如何也要以真相告慰死亡——早應絕跡的古老美德,竟然在一名私人偵探身上看到。
被送到桌上的檔案,也浮現商南明腦海。
祈行夜,少年時父母車禍雙亡,親戚自私不合,獨自艱難長大,成績優異但為豐厚獎學金選擇了冷門民俗學系,畢業后成為私人偵探至今。無親,但友人眾多,獨居。
不應該踏進這片黑暗死水的普通檔案,他應該有自己的幸福人生。
隱瞞是為了保護。
商南明不經意揮了揮手,四周調查官頓時退去。
“那不是你應該探究的範疇,祈行夜偵探。”
他垂眸,平靜道:“知道太多,只會痛苦,後悔也來不及。”
祈行夜卻反問:“你怎麼知道我沒有踏進來?”
不需要商南明再多說,他的態度,已經是無聲的證實——祈行夜抽絲剝繭找到的,最難以置信的,就是真相。
商南明皺了下眉,剛想說什麼,但偵探社裏卻突然爆發怒喝,伴隨着雜亂噪音,氣氛緊繃一觸即發。
他眼神一厲,立刻大跨步走向院子,被遺落原地的祈行夜也趕緊跟上,納悶自己家到底能有什麼讓這些人這麼緊張。
現場一片混亂,血色絲線幾乎泛濫成海洋,調查官們只能縫隙中勉強站立,客廳更是重災區,幾道從壁櫥中竄出來的暗影瘋狂撞擊玻璃,藍光劃過,血肉飛濺也不肯停下。
在場的調查官似乎忌憚着什麼,即便自己被反傷也不敢傷那幾道身影,要麼一擊斃命,要麼引而不發。
直到祈行夜踩着滿地血網,出現客廳落地窗外。
他隔着玻璃,用探究的目光與裏面的東西對視,他眨了眨眼,還有些無辜的天真感。
但前一秒還瘋狂掙扎的暗影,卻瞬間僵硬安靜。
它驚恐看向落地窗外的修長身影,即便那人穿着隨意休閑面容輕鬆,但帶給它的心理陰影,卻遠遠勝過周圍全副武裝的調查官們。
如海藻般在滿地血漿里搖曳滑動的怪物,一步,一步,像是見了貓的老鼠,小心翼翼的安靜後退,試圖遠離祈行夜的方向。
調查官們抬頭看了眼商南明的方向,又低頭看向幾乎沒了人形的怪物,滿頭問號,誰都沒遇到過這種情況。
但這並不妨礙他們趁此機會迅速上手,高舉手中武器沖向怪物。
怪物也猛地轉身,情緒激動直衝向調查官。
最前方的調查官心臟一沉,咬牙做好了犧牲的準備。
然而,預想中的抵抗攻擊並沒有出現。
怪物沖向調查官,卻一頭扎進了他懷裏,嘰里呱啦嘶吼着誰都聽不清的話,像受委屈后找到了保護者一樣,嗚嗚咽咽的哭泣。
被猛地大力抱住,差點被勒成內出血的調查官:“……?”
眾人:“???”
不過短短數秒,戰況天翻地覆。
前一刻劍拔弩張,下一秒面面相覷。
良久,一個聲音猶疑着響起:“它說的,是,‘警察叔叔救我’……嗎?”
怪物瘋狂點頭,它驚恐向後瞥了一眼,看到窗外的人還在,頓時又嗷嗷哭着拚命把自己往調查官懷裏藏,試圖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因為怪物恐懼的表情太過鮮明,即便是那張已經如硫酸下融化的臉,也擋不住它對外面的驚恐,於是,眾人接連意識到了什麼,遲疑着抬頭看去。
商南明高大的身影就立在一片血海中。
而他旁邊站着的,是還處於一知半解懵懂狀態的祈行夜。
副官還在納悶,嘀咕着難道是因為商長官,但商南明卻眉頭一皺,視線銳利射向祈行夜。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商南明的眼神,也都隨之齊齊看向祈行夜,無數視線幾乎要把他盯出一個洞來,看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
沉默。
黑夜是漫長的沉默。
祈行夜:“?”
他茫然撓了撓頭髮:“看我幹什麼?”
但他的聲音一出現,怪物嚇得更狠了,十手十腳拚命往調查官身上爬,龐大的身軀整個將調查官淹沒,瑟瑟發抖。
調查官被纏得窒息,都翻白眼了,還要承受耳邊嘰里呱啦的“警察叔叔救我”,他覺得自己壓力好大。
被可怖危險的污染物求救還喊叔叔……
商南明最先反應過來,沉聲問:“你不害怕——你已經見過污染物,它在畏懼你,你對它做了什麼?”
祈行夜緩緩眨了下眼,恍然大悟:“哦!你們是來找這東西,這就是污染?不是我家又鬧鬼了?”
他只從客人那裏得知了“污染”這個詞,以及由音頻勉強證明怪物的存在,但污染到底是什麼,從何而來,長什麼樣子,有何影響。
他一概不知。
眾人:……對於第一次直面污染物的普通市民來說,這個反應,是不是太淡定了?等等,什麼叫又鬧鬼?你家經常鬧鬼的嗎!
他們看向一臉平常的祈行夜,都震驚了,覺得自己的認知被顛覆了。
正常市民誰會天天見鬼的嗎?!
怕鬼的副官警惕看了眼小樓,默默往商南明身後縮了縮。
祈行夜卻明顯因為污染物的出現而興奮了起來。
他一把抓住商南明的手臂,眼睛快要亮成電燈泡了:“所以你們都能看到我家裏那堆東西是嗎!那就是污染?哇——我還以為是我瘋了呢,所以夢裏都是真的?”
他本以為那只是一個詭異的夢。
但現在他漸漸明白,那是殺死客人的兇手,名為“污染”的怪物。夢是現實。
眾人低頭看了眼客廳里已經死亡的骷髏,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自己不知道怎麼回事嗎?”
祈行夜理直氣壯搖頭:“誰會做了個夢就覺得世上真有怪物啊?我還夢見過奧特曼呢——難不成你們那也有奧特曼?”
“……那倒沒有。”
怪物縮在調查官身上,驚恐用帶着哽咽的哭腔,訴說了整起事件,態度良好得生怕調查官不帶它走。
坦白自首,還有活路。落大魔王手裏……可就不一定了!
但它的聲帶異化嚴重,已經幾乎不是人類結構了。
調查官只能從嘶啞氣音和嘟嘟囔囔的黏糊發音中,艱難辨認出它在說什麼。
客人是第一個被污染的源頭。
他向私人偵探求救的舉動,無意識讓污染擴散,沿途成為了污染路徑,接觸過的四個私人偵探,也被污染。
其中兩個污染物被調查官及時找到,拘束無害化處理后,帶回調查局。
另外兩個則異化成了非人的怪物。
它們來找祈行夜,是因為客人留下的氣息,最後指向了祈行夜。
剛誕生的怪物需要食物,它們想要吞吃比自己弱小的污染物。祈行夜是客人生前最後一個見的人,順序靠後,污染也沒那麼快生效,按道理來說,應該才變成怪物,還處於懵懂中。
只可惜,怪物沒料到一點——祈行夜不僅沒被污染,還好夢中殺“人”。
就算他睡得迷糊,也能在半睡半醒間,徒手殺了想吞吃他的骷髏,順手將另外一個扔進了壁櫥上鎖,又摸回被窩呼呼大睡。
然後天亮時,忘得一乾二淨,睡得神清氣爽。
那對怪物來說,簡直是沉浸式恐怖片。
——同伴在自己面前被殺,自己被扔進箱子裏,屍體就在外面放了一天,自己想跑卻被外面的祈行夜鎮壓,動都不能動。
怪物抱着調查官嗷嗷大哭,像遭受了非人的折磨,把這輩子所有委屈都嚎出來了。
“警察叔叔!快帶我走!帶我走,我自首!”
調查官們:“…………”
他們齊齊沉默看向祈行夜,神情複雜,一時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祈行夜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的咳了一聲,真誠發問:“那我還用搬家避難了嗎?”
“現在租房子貴啊,真沒錢,搬了我就只能去睡大街了。”
他誠懇道:“太硬,很難睡,不想去。我要和我的被窩永遠相親相愛不分離。”
商南明:“…………”
只是,在祈行夜抬手時,商南明餘光瞥過,然後猛地一把攥住他的手臂。
“你手腕怎麼了?”
祈行夜納悶低頭,然後無所謂的笑笑:“小傷,沒事。昨天客人太激動了捏出來的淤青,已經上了葯……”
商南明卻眉眼冷肅:“那不是你的委託人,是污染源。你密切接觸過污染源,這不是好笑的事情。”
他迅速向調查官們下達命令:“封鎖街區,消殺污染粒子,調出祈行夜行動軌跡,搜尋附近所有可能污染,排查,清理。”
一聲就是一道命令。
調查官們立即嚴肅,緊張而有序的行動起來,一隊隊各自執行不同的分工任務。
拘束怪物,阻斷污染,追查路徑。
而商南明垂眸,看向祈行夜纏繞繃帶的手腕。
防化服拎着沉重提箱從院外走來,一身明黃在黑夜下極為顯眼。
他直視祈行夜尚帶着幾分茫然好奇的眼眸,沉聲重複:“這不是好笑的事情,祈行夜偵探。”
“我不知道在沒有特定對污染武器的情況下,你是如何徒手反殺污染物的。但是,如果你同樣被污染……”
商南明沒有繼續說下去。
祈行夜心中瞭然,無所謂的聳了聳肩:“同意捐贈遺體!”
他笑嘻嘻湊近,玩笑般問:“你要我的心嗎?商,商南明?”
商南明心臟一跳,卻皺眉後仰,拉開距離。
“檢查他的污染係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