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心引決的幻象已經被虎妖識破了。
但這頭虎妖為了能多看一會兒亡妻,自願將意識交於慕梨掌控。
這種狀態靈力消耗極低,慕梨還能維持環境一個多時辰,但虎妖不一定願意觀賞這麼久
必須在他決定結束一切之前,嘗試消解他的執念。
首先,這頭虎妖的自動思維是“妻子並不在乎他,也不會期盼來生還能與他相伴”。
慕梨在嘗試用妻子的身份向他表達愛意時,會引發他激烈的抗拒。
因為他不相信妻子會說出這種話。
想要進一步挖掘出虎妖的中間信念,需要他配合繼續挖掘過往的經歷,弄清楚哪些重要事件造就了他這方面認知。
慕梨想要提問,又擔心自己一開口就讓虎妖齣戲,耗光他最後一點耐心。
可這麼乾瞪眼下去,最多也就能多活倆小時。
必須得冒險。
“這副軀殼有什麼可看的?”慕梨冷靜注視虎妖雙眼:“如果我可以讓你跟真正的阿春再見上一面,你有什麼想對她說的話?”
虎妖冷哼一聲:“你這種修為低微的小道姑,難不成還會招魂不成?省省吧,哪怕你真有那本事也找不來阿春,她早已經投胎轉世了。”
慕梨神色平靜地解釋:“人的靈魂不止存在於自己的軀殼中,每個人在降臨人世后,都會逐漸與其他生靈產生羈絆,同時也會把一部分靈魂複製入同伴的記憶,你對她了解得越深刻,愛得越深刻,存留在你身體裏的她,就越完整。而我有獨特的天賦靈根,能將你存留在記憶中的那個人短暫化出實體,讓你與她相見。”
虎妖雙眼猛然睜大,雙唇翕動,又急忙別過頭,低聲不屑道:“這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把戲!”
他這面部表情傳達的情緒可逃不過經驗豐富的慕梨的雙眼。
慕梨淡定開口:“你就說你想不想看吧。”
“哼……”虎妖嘴硬得很:“我倒是想看看你們這些螻蟻,死前要如何掙扎。”
慕梨保持溫和地語氣:“我需要你提供一些更久遠的記憶,暫時忘了你和阿春從前生活中的小爭執,回憶在那之前發生的事,比如,你和她是如何相遇、相知、相愛。”
虎妖臉上滿是嫌棄,身體倒是配合得不行,慕梨剛提出要求,心引決就立即接收到了虎妖的一段久遠回憶——
這頭雄虎妖居然不是普通的妖族。
他原本是一位道長座下的妖族弟子,名叫邱康,根正苗紅,怪不得三觀這麼端正,娶了老婆還不忘守護村民。
而他妻子阿春是一個妖族土著,狂放不羈,少女時期沒少幹壞事,一次搶掠百姓的時候,被邱康制伏,抓回了道觀。
原本這個邱康性格傲慢,他覺得自己跟那頭雌虎根本不是一個物種,對待阿春就像對待野貓野狗。
他會給她送吃的,把她的撕咬叫罵都當成狗叫。
宇宙的基本定理是真香定律。
阿春發現這個道君被她咬了好幾次,卻還是每天面無表情堅持給她送食物,漸漸就放下警惕。
畢竟被關在籠子裏太無聊了,每次邱康來給她送吃的,她就跟個小鸚鵡似的蹦蹦跳跳追着邱康的方向,閑聊自己小時候的事。
邱康被迫接受了她的整個虎生回憶——
阿春也有爹娘有兄弟,有一起長大的同伴。
之所以搶掠村民,只是因為在妖族看來,人族跟山上的猴子野豬並沒有不同,他們修為低微的小妖不吃人,是因為畏懼人族的修士。
但若只是打劫凡人,修士們就懶得找它們麻煩,所以阿春家世世代代都以打劫為生。
邱康覺得這雌虎本性不壞,便決定渡她一起修道。
兩頭虎妖朝夕相處,情愫漸生,在一次飲酒夜談中,稀里糊塗就發生了關係。
然而,邱康的師父不能接受弟子跟一個“野生”妖族苟合,把他給逐出師門。
於是,這對虎妖就找了這片峽谷,開始了隱居雙修的逍遙生活。
阿春嫌棄正兒八經地積攢修為實在太慢了,幾次想走邪道汲取點凡人精氣,都被邱康嚴厲制止。
起初慕梨看見的那些夫妻爭執,都是因為這些事。
邱康反覆告誡妻子,人是萬物靈長,妖族必須平等視之、互相尊重、守望相助。
這一助,就是他們夫妻倆單方面守護村民百餘年。
可笑的是,卻換來了阿春被自己和丈夫守護的村民聯合絞殺的結局。
這對夫妻的回憶其實挺可愛,但因為邱康知道最後那可怕的結局,所以,每一絲回憶,都讓他懊悔得萬箭穿心。
他的情緒能通過心引決傳遞給慕梨很小一部分。
這已經讓她難受得快要崩潰了,很難想像這頭雄虎有多痛苦。
直到妻子死後邱康才發現,一直以來,根本不是阿春被“未開化”的妖族家人洗腦,而是他被自己的師父騙了,真的相信凡人會與妖族相互尊重,彼此幫助。
恰恰是他把這種錯誤觀念常年灌輸給妻子,才讓妻子在百年間完全融入人族。
她像尋常村婦一樣下山趕集,跟眼熟的村民笑着打招呼,還給她們送野果。
她對凡人毫無戒備,以至於那樣凄慘的死去。
邱康的世界完全崩塌了,他覺得自己幾百年來被道貌岸然的師父玩弄於鼓掌之間,守護人族百年,最終卻害死了妻子,成了世間最大的笑話。
他想阿春死前那一刻,得多恨他呀。
她怎麼可能還願意與他共度來世?
他又有何顏面在世輪迴?
所以他化成了一把純粹的利刃,盡一切可能屠戮人族,直到自己灰飛煙滅。
這就是他對自己被欺騙、被玩弄、被辜負的一生的終極“回饋”。
慕梨仰頭注視邱康因仇恨扭曲的臉容。
他眼球突出,眼眶凹陷,顯得猙獰而憤怒,跟他回憶里那個翩翩君子溫柔道長完全不像同一個人。
慕梨可以理解為什麼禪淵上人寧可每年消耗靈力鞏固封印,也想渡這頭虎妖脫離苦海了。
真是抱歉,作為被你信任並守護了那麼久的人類,讓你太失望了。
“夠了么……”邱康嗓音低沉而顫抖,他已經無法忍受繼續那些痛苦的回憶了。
回憶幸福的過往,讓他萬箭穿心。
那些被妻子教訓責罵的回憶,反而能讓他好受一點,像是在贖罪。
或者說,他一直在懲罰自己。
“都準備好了。”慕梨平靜地開口:“有幾點你必須注意——
首先,我的靈力已經所剩無幾了,催動出實體后,你一定要保持冷靜,控制好情緒,否則我沒法讓你留在我的心引靈境之中。
第二,只有我能跟阿春直接交流,你只能旁觀,想要問什麼就告訴我,不要企圖直接碰觸她。
第三,用你的回憶具象出的阿春,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死去,她是過去中某一個時段存在的真實的她自己,你不用擔心她會因為自己的死亡記恨你,這個阿春就是無數個尋常日子裏,你無憂無慮的妻子,不要浪費時間不斷跟她道歉,她不需要你道歉,你要說些對你而言更重要的事。”
邱康假裝的不屑已經維持不住了,他緊張得雙手在衣擺上蹭了蹭,擦去手心的汗,就彷彿回到婚前與阿春幽會時牽她手前的忐忑無措,他小聲問慕梨:“她看不見我吧?我……我現在的樣子會嚇着她。”
“看不見,她只能跟我對話,我會用心引決控制她的意識。”慕梨說:“好了,你深呼吸,冷靜下來。”
邱康緊張地點頭。
慕梨轉身面對一片空地,閉上眼,雙手結印,將邱康回憶碎片里的阿春逐漸拼湊完整。
一道藍光迸發而出,虛空向兩旁撕裂,眼前出現一座山腰上的木屋。
木屋外,趕集回來的女孩鼻頭和兩頰被風吹得紅彤彤。
她動作麻利地抓了把玉米粒撒進雞棚,一屁股坐在小院裏的藤椅上,抓了把集市上買的瓜子磕起來。
慕梨還沒有對她使用心引決,一旁邱康劇烈的情緒已經快要把靈境震碎了。
“邱康!”慕梨低聲呵斥。
男人渾身一顫,急忙屏住呼吸,生怕把靈境裏那個舉止神態跟妻子完全一樣的女人嚇跑。
慕梨用心引決控制阿春。
阿春並不會意識到自己被控制,她停下嗑瓜子,神色悠然地看向慕梨。
慕梨沒有徵得邱康同意,開口便問:“阿春,你一頭在妖界長大的小老虎,為什麼要背井離鄉,嫁給古板又傻氣的邱道長?”
“你!”一旁的邱康瞬間炸毛,恨不得立即衝上前,捂住這小丫頭的嘴:“你亂問什麼!”
慕梨不動聲色對他比了個一的手勢,提醒他控制情緒。
邱康束手無策,只能憋着火氣,用口型求她不要亂問話。
靈境裏的阿春一臉悠閑地眨眼想了想,回答:“邱康跟我睡了一覺,然後就說要對我負責,哈哈哈哈哈……”
她大笑起來,不像這個時代習慣捂嘴淺笑地少女,而是仰起頭,笑得直拍腿,繼續回憶道:“邱康那傻子真把自己當人族,我聽說人族雄性跟雌性做了那事,就得成婚,邱康可守人族的規矩了!那天早上我醒過來,他人已經不見了,等我穿好衣裳,他忽然一個猛子跌跌撞撞衝進屋,把一隻紅木箱子擺在我面前,滿臉通紅的告訴我——這是他這些年攢下的所有積蓄,夠買兩隻金鐲子和一條金鏈子!哈哈哈哈笑死我了,你知道他那麼黑的臉,還能透出紅來,樣子有多傻嗎!”
慕梨有點尷尬的用眼角餘光看了看身旁那頭雄虎。
邱康一臉羞恥地迴避視線,嘟嘟囔囔地抱怨:“傻子才以為我是為了人族的規矩才跟你提親,真不知道誰是真傻子……”
慕梨打斷阿春的大笑,糾正道:“阿春,我不是問你嫁給他的經過,而是問你為什麼答應嫁給他。”
“因為兩隻金鐲子一條金鏈子唄……”邱康一臉尷尬地在一旁打岔:“這有什麼好問的?這些廢話你問我就行了,別耽誤時間。阿春喜歡金銀珠寶,且妖族不重視婚嫁,我說送她金子,她就答應嫁給我了,就這麼簡單。”
慕梨沒回應,只注視着阿春,等待她的答案。
靈境中的虎妖少女神色不解地看着慕梨,沉默許久,才一臉難以置信地反問:“為什麼答應嫁給他?這還用問嗎?你知道他是誰嗎?他可是邱康啊!”
阿春睜大眼睛,雙手合十,一臉陶醉地說:“他可是邱康啊,一隻手能打趴我五頭哥哥的虎!妖!之!王!他又厲害、又好脾氣,手被我咬爛了都沒凶過我一句,每次送飯菜給我,都特意看我哪樣吃得多,之後都送我愛吃的菜~還有,我爹媽都嫌棄我聒噪,只有他每次都一聲不吭認真聽我說的話……”
阿春一臉得意地回味了一會兒,挑眉認真地小聲說:“我做夢都想把他給睡了。”
“噗通”一聲悶響。
站在慕梨身旁的那頭雄虎,突然失去所有力氣,跪倒在地,淚如泉湧,口水從他咧開的嘴裏留出來。
像是怕被靈境裏的妻子看見自己的醜態,雄虎雙手捂住臉,不讓自己發出一絲哽咽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