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筍
顧太后閨名顧錦瑟,是大周女學創辦人,當年因病被立為皇后,朝臣數度將趕她出宮未果。先帝去后,立養女明昭為帝,她便搬來壽安宮,不理世事,關門過上自己的日子。
顧太后膝下空虛,只有一雙雙生侄女顧上雪顧上晗,姐姐顧上雪二十歲那年病逝,而妹妹顧上晗嫁給了招搖大將軍的養子裴開。
裴開成親后遠赴邊境,為國犧牲,顧上晗聞噩耗驚懼產下裴琛,因母體有異,裴琛身子便不好,一直養在府內,而母親顧上晗禮佛,與世無爭,不管家中事務。如今裴家理事的是裴開的側夫人,也就是裴銘的祖母。裴銘的父親當年隨父裴開一道出征,父子雙雙犧牲。
裴家為大周貢獻良多。裴銘也是裴家唯一的後嗣,女帝故而多加照看。
裴熙,不,應該說是裴琛,她得到了些裴家的消息,坐在銅鏡前悶頭苦思,頭依舊昏昏的,整個人都提不起力氣,尤其是多坐片刻都會覺得喘不過氣。
殿外的陽光不曬人,前幾日這副身體的原主大病一回,多半就是那個時候,自己的魂魄附上她的身體。
她既然成為了裴琛,就要好好活下去。她深吸了一口氣,撐着走到窗下,呼吸新鮮空氣,先慢慢吸氣,輕輕吐出來,反覆幾回,眩暈感終於消失了。
“小公子,太后問您爬起來了沒有?”
宮娥的聲音怯怯的,裴琛慢慢轉身,朝宮娥露出微笑:“我馬上就過去。”
宮娥轉身就跑了,裴琛揉了揉自己的臉頰,聽聞裴琛愛笑,性子怯弱又自卑,對人假笑可以,怯弱自卑是辦不成的。
裴琛簡單收拾自己,戴好玉冠,穿好衣袍,勾了勾蒼白的唇角,裴熙也好裴琛也罷,都會在這裏好好活下去。
進入主殿,食案旁只有一人,裴琛腳步一顫,下意識停下腳步。
溧陽察覺有人靠近,不由抬首,恰好對上裴琛驚訝的眸色,腰間美玉微曳,鬢髮被人吹得微亂,她的氣色比昨日更差了些,在陽光下白得幾乎透明,毫無血色。
溧陽徐徐站了起來,朝她行禮,認真答謝道:“昨日感謝小公子搭救。”
短暫的對視讓裴琛更珍惜地打量對方,一呼一吸間,視線似一縷縷絲線將兩人籠罩起來。溧陽站在陰暗的一面,渾身散着清冽的氣息,比起昨日的魅,更讓人不敢接近,似不食人間煙火
裴琛穩住自己的情緒,沒有立即貼上去,只淡淡點頭,然後轉身看向周圍:“太後娘娘呢?”
“太後娘娘去見陛下了,讓二位主子先吃。”宮娥識趣地下達太後娘娘的旨意。
溧陽坐下,裴琛有些拘束,此刻,宮娥們徐徐退下,殿內僅於兩人。
氣氛莫名曖昧,裴琛看着年輕的殿下難以避免地想起上一輩的事情,情緒更是跌宕起伏。如果說溧陽是一輪明月,裴熙便是日日等候明月出雲的凡夫俗子。
壽安宮內的菜肴都是最好的,照顧到裴琛的身子,選擇的都是清淡溫暖的菜系,以及幾道菜偏於甜。裴琛夾了一筷子魚肉,下意識拿手去捏住魚刺,溧陽抬首看她,下意識想起那個女孩也喜歡這麼直接上手。
她默默看着,而裴琛慢慢地剔除魚刺,心滿意足地將魚放進嘴裏,魚肉竟然是甜的,她的眼中綻放些光彩。
“殿下,魚肉是甜的。”
輕快的聲音如擂鼓般撞進溧陽的耳朵里,使得她心跳微微加速,她只應了一聲,“太后喜甜。”
冷淡的聲音如一盆冷水澆在了裴琛的頭頂上,她愣了下,旋即裝作若無其事般繼續吃,吃了兩口,她抬首去看,殿下耳尖發紅……
害羞了。一句話罷了,怎麼就害羞了。
她只記得昨日那雙耳朵因葯.力都是紅色的,因此,她沒多想,可今日想來,殿下是害羞的。
她默默扒了兩口飯,想起情蠱,心顫了顫,未曾思考便問道:“殿下可查了身子?”
話音落地,就聽到筷子敲擊碗的聲音,兩人皆是一顫。
溧陽直起身子,語氣薄涼:“這是我的事情,倒是小公子睡了十多個時辰,可恢復體力?”
“我……”裴琛不知該如何回答,索性低頭看着面前的魚肉,緊張得不知所措,“我很好的。”
病秧子就是病蔫蔫的,死不了,活不快活。
溧陽沒什麼精神,將筷子放下,公事公辦開口:“我不想與你成親,其二,我有許多事情要做,不談感情。我知太后的意思,對不起。”
言罷,她直接起身走了。
裴琛心狠狠地漏了一下,她依舊看着面前的魚肉,腦子裏糊裏糊塗在想:魚肉為何是甜的,放了很多糖嗎?
甜甜的魚肉很好吃,她慢悠悠地又夾了一塊魚肉,接着放進嘴裏咬了一口,很甜很甜。
忽而一股腥味湧上喉頭,是熟悉的血腥味。
裴琛暗罵這副身子真的是太差了,這麼一激動就吐血,她捂住唇角,血從指縫裏滲出。
她剛想說話,眼前一黑,徹底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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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過一場雨後,空氣格外清醒,壽安宮裏綠竹長得格外快,筍子也爭先恐後地冒了出來,太后開了吃筍宴,邀請女帝與公主,
女帝收養了八位公主,溧陽年長今年十八歲,最小的八公主只有八九歲,正由七公主抱着玩。其他六人排排坐好,女帝在里殿與太后說話。
“你問過溧陽了?”
“溧陽說那日自己腳崴了,恰好遇到裴琛,並無其他事情發生。”
“沒有就沒有,她們又不是小孩子,你管那麼多做什麼,管管你自己的事。”
“裴琛又病了?”女帝明昭笑了笑,面對太后時格外恭謹。
顧太后躺在藤條編的躺椅上,目光淡淡,唇角含着笑:“被你的溧陽一激就吐血了,回頭將溧陽丟過來照顧她。”
明昭嘴角抽了抽,不大樂意,顧太后輕笑起來,笑着瞪她一眼:“誰犯錯,就該誰接受懲罰。對了,裴銘怎麼處置?”
明昭不答,瞥了眼容色溫和的太后,心中揣揣,太后忽而開口說道:“讓裴琛自己解決,她是裴家的家主。”
“您說的是。”明昭鬆了口氣,眼見太后要起身,自己立即過去攙扶,太后擺擺手,道:“聽說你家老二要成親了?”
二公主只比溧陽小了幾個月。
“她說她看中了晉陽侯的世子。”明昭笑了。
顧太后卻不答,老二拿了宮斗的本子,其他幾人就曉得傻樂,尤其是溧陽竟然會被一豎子算計。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午宴即將到,裴琛姍姍來遲,一襲紅色瀾袍,衣袂翩翩,藉著明亮的日光,小臉晶瑩,幾位公主七七八八說笑了起來。
三公主明蘊先問:“裴琛,聽說你有桃花運了?”
四公主眨眨眼睛,走到裴琛面前轉了一圈,嬉笑道:“聽說你與長姐一道回梨園,在屋裏待了許久?你怎麼不去提親呢?”
裴琛汗顏,小時候就被這幾位姨母調戲過,三十多歲不正經就罷了,十幾歲更不正經,這樣的事情也能打趣?
她紅着臉要開口,溧陽忽然開口:“我與小公子乾乾淨淨。”
“你乾淨?你都要了水。”二公主明瀾忽而開口,唇角噙着不懷好意的笑,“阿姐是不是覺得裴府如今式微,故而不想嫁給她?”
“要水?”明昭端着茶水的手一顫,餘光掃向正在與點心耗勁的太後娘娘娘,“您知曉嗎?”
“宮裏沒有不透風的牆,我知曉又怎麼樣?”顧太后拿着一塊金燦燦的點心慢悠悠地放進嘴裏,慢條斯理的咽下。
嗯,明瀾處得到的消息是她放出去的。
明昭扶額,怒而拍案,“溧陽,究竟怎麼回事?”
裴琛忙跪下要解釋,明昭怒道:“裴琛,你閉嘴,裝腔作勢的東西。”
溧陽立即從自己的座位上站起來,淡淡地看了一眼二公主,“妹妹知曉的事情可真多。”
明瀾得意,笑着回答:“阿姐,這些事情妹妹們都知道。”
溧陽疑惑,轉身看向看戲的小姑娘們,數人點點頭,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若要聯姻,裴家不是最好的選擇,但顧太后明顯是要從公主們挑一個。
“阿姐,你若不要,我喜歡小公子的。”三公主明蘊笑吟吟說一句,扭頭看向跪在殿內的裴琛,朝她眨了眨眼睛:“我們同齡呢,合適不?”
裴琛不願被這些祖宗調戲,故作耿直道一句:“我不喜歡你。”
三公主明蘊愣了一句,眾人旋即大笑,溧陽在這時改口:“陛下,我願嫁裴琛。”
裴琛驀地抬首,臉色漲得通紅,從她的角度去看,殿下白玉般的耳朵紅得滴血。昨日還拒絕,今日怎麼就答應了。
明昭怒氣未消,顧太后眼神微動了下,淡淡道:“我開‘筍宴’,你們哭喪着臉做什麼,婚事再議,今日吃筍。”
裴琛與溧陽站了起來,女帝只得偃旗息鼓,壓下怒氣,反而是三公主明蘊喜滋滋地同裴琛招招手:“小公子,我們同坐。”
八個席位,安排的很滿,裴琛頓時覺得自己不該過來的。
“阿琛,你若想不吐血,就坐在溧陽處。”顧太后好意提醒,裴琛突然開竅,好像又沒開竅,光吐血也不成的。
溧陽猶豫了下,抬首看向文靜的女孩,心中不忍,主動道:“小公子。”
裴琛心中一喜,喜滋滋地走過去了,明蘊大失所望,金燦燦的人兒從自己面前走過,自己卻沒有把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