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佞佛真相
建康,南梁首都,527年。
“收復壽陽,那是佛祖的功勞”,蕭衍雙手合十,很虔誠的樣子,對着茫然四顧的大臣接著說,“朕決定捨身同泰寺,為天下蒼生祈福。”蕭衍說罷,朝朱異看了看,朱異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縫。
“啊?這······”蕭衍的話彷彿一塊扔進湖水的巨石,激起了千層浪,群臣像是失去了根的浮萍,被捲入旋渦之中,無法自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亂作一團。
參軍郭祖深黑着臉,看左右的人只知道嘆息卻不敢說一句話,他站了出來:“臣有要事啟奏”。
“郭愛卿,何事?”蕭衍問道。
郭祖深打了個手勢,讓人抬了一口棺材進來,放在自己身邊,大臣們的嘴巴長得很大,似乎能吞掉一整頭豬那樣。
蕭衍陰沉着臉:“郭愛卿,這是?”
郭祖深跪了下去,扶着棺材,像背書那樣,卻又加了幾分嚴肅:
“臣聽說民為國本,食為民天,《禮記》說沒有六年的積蓄就不成為國家,農業為當務之急。然而各級官吏苛刻暴虐,不勸農耕。如今糧食豐收,百姓尚面有飢色,如果遇上水旱之災,拿什麼來賑濟?
“陛下往年崇尚儒學,設立學館,全國上下洋溢着讀書聲。如今仰慕佛教,家家持齋受戒,不務農業,空談佛理。僅建康一帶就有寺廟五百餘座,僧尼加起來超過十萬人,資產豐厚,不繳納賦稅。僧尼吸納的人口佔了全國人口的一半,吃閑飯的越來越多,種地的越來越少。
“陛下如果廣興屯田,賤視金玉重視糧食,大規模整頓寺廟,四十歲以下僧尼全部強制還俗務農。這樣數年以後,則家家富足,廉潔禮讓便有了產生的條件。
“現在的官吏貪得無厭,為了完成任務,州郡一個比一個催得急,一同到縣裏催逼。縣級長官多為庸才,上邊有風吹草動就嚇得不行。於是就搜刮民財,逼人交重禮。因此到處都在隨心所欲貪謀私利,欺上瞞下。
“謀臣良將哪個朝代沒有?難得的是被任用罷了。臣如今直言冒犯了陛下,也得罪貴臣,必遭禍患。臣之所以不避死罪,知無不言,正因為以社稷為重。假使陛下能採納臣的意見,臣死而無憾。”
郭祖深說完,緩緩脫下帽子和朝服,旁若無人地躺在了棺材裏,因為說話太多太用力,他的鬍鬚上泛了一層口水織成的泡沫,他閉上了眼睛,等待着蕭衍的滔天怒火。
此時,朝堂上安靜得有幾分詭異,沒有一個人敢喘氣,彷彿都被定住了,他們個個後背發涼。
這幾分鐘裏,蕭衍始終沒有說一句話,臉上寫滿了憤怒、焦慮、憂愁、不屑與驚訝,他的眉毛和嘴角像是飄蕩在大海中的孤舟,一會兒上揚,一會兒落下,不知怎的是好。
看到了郭祖深的堅決,看到了群臣的悚懼,他最後竟然笑了,他也不知道為何要笑,難道是一心向佛,所以“慈悲”為懷?
蕭衍平復了情緒,開了口:“你起來吧,朕不殺你。”
郭祖深慢慢從棺材裏爬了出來,戴好了帽子,穿好了朝服,整個過程繃著臉,沒有絲毫表情,然後杵在一邊,低着頭。群臣聽了皇帝的話,都恢復了呼吸。
“眾愛卿,郭愛卿是國之良臣呀!”蕭衍這才露出了笑容。
朱異趕緊小步上前:“恭喜陛下,有郭參軍這樣的良臣在,何愁不能國泰民安?”朱異望着郭祖深笑了笑,郭祖深卻用鐵鏽一般的臉懟了回去。
“今日就這樣吧,散朝。”蕭衍揮了揮手。至於郭祖深的意見嘛,他當然心裏有數,只是不能公然表示採納,自己一心向佛,怎麼能公開表示伸手搶佛祖的東西?那不是啪啪打臉,導致全國信仰崩潰?
也不能公開表示拒絕,否則誰還敢直言不諱?真是全國人民都去佞佛去了,誰來生產,誰來養活這些貴族老爺?
蕭衍是爬過屍山血海的男人,他當然知道自己是怎麼得來天下的,他也知道帝國上下有多少寄生蟲,他更知道是誰在養活這些皇親貴胄,他並不愚蠢更不慈悲,這兩種品質放在誰身上都可以,只有皇帝不行。
漢末開啟的四百年亂世,讓大家失去了精神信仰,飽一頓飢一頓的日子,讓大家把生命寄托在了來世,而佛教這種輪迴轉世的學說正好填補了底層人民的心理需求,也成為了官僚地主麻痹大眾的精神鴉片。
上上下下崇尚佛教,到蕭衍這會兒已經有三百多年的歷史了。與其說是蕭衍大力倡導佛教,不如說是蕭衍承認既成事實,肯定佛教的合法性,這天下都是他的,何況幾個小小的寺廟?在中國,從來沒有發生過宗教凌駕在皇權之上的事情,以前沒有,現在沒有,今後也不會有。
中國人真正的信仰,只有一個,就是祖先。祭祖儀式就是我們真正的宗教儀式。我們的信仰是世俗的,關心的永遠是現世的生活,所以我們至今見面第一句話往往還是“吃了沒”,因為傳統農耕社會靠天吃飯,餓怕了,窮怕了。
蕭衍要對付寺廟可以說是不費吹灰之力,但他為何不這樣做?為何要任憑寺廟掏空他的帝國?全天下的財富都是皇帝的,當然包括寺廟的財富。
能合法的、底氣十足地從寺廟要錢要地,為何要用武力去燒殺搶掠?蕭衍崇佛,目的就是把自己打造為宗教領袖,領袖為了國家長治久安,要自己的信眾拿出一點錢出來不為過吧?這才是蕭衍佞佛的真相。
什麼普渡眾生,什麼轉世輪迴都跟我蕭衍沒關係,我要的只是你們寺廟圈進來的財富。
蕭衍看大家都走光了,把朱異叫到內室,商議捨身同泰寺的具體事宜。朱異就是蕭衍肚子裏的蛔蟲,他知道蕭衍的需求是什麼。
朱異談了談全盤計劃:“皇上,捨身同泰寺是好事,就去待幾天,到時候朝中的權貴們必定着急,咱們再讓寺廟放出風聲,說是要大家掏錢出來才能將皇上贖回。那些錢全部都來自大臣們的私人腰包,這些錢是怎麼來的,您能不知道?”
蕭衍聽得津津有味,摸着鬍鬚:“接著說。”
朱異舔了舔嘴唇:“他們去盤剝的都是您的子民呀,但又沒時間也沒有那個實力去整頓全國各級官吏,通過上交一筆巨款來贖回陛下,這種方式合情合理,利國利民。錢到了寺廟,就相當於進了咱的私人小金庫,國家打仗正在燒錢呀!”
“妙,實在是妙!朱異呀,朕沒有看錯你!”蕭衍撫掌大笑。
“吾皇英明!朱異全靠陛下栽培。”朱異說完就磕頭謝恩。
蕭衍作為地主官僚的代理人,他和底層老百姓自然是對立的,老百姓必須臣服於統治階層;但作為皇權的代言人,他和地主官僚又是對立的,權貴們是他集權的障礙。
南梁要對外擴張,必須要燒錢,錢從哪裏來?公開徵稅,底層老百姓不願意;公開讓大臣捐款,恐怕要捅破了天,這天下名義上是皇帝的,實際上是那些二代們的,是土豪們的,是世家大族們的
蕭衍這種辦法其實針對的是那些世家大族。早在523年,蕭衍發現國家的銅錢已經出現緊縮了,因為大部分都被拿去寺廟鑄了銅像,於是下令鑄鐵錢代替銅錢。
此後,南梁市場上流通的全部是鐵錢。誰的損失最大?自然是那些有錢的大戶人家,老百姓本來沒幾個錢。這些貴族被洗劫的錢,大部分被蕭衍用在了全國各項開支上。
3月8日,蕭衍神情肅穆地進駐了同泰寺,他對群臣們說:“回去吧,從今往後,朕就在此吃齋念佛了。”群臣哭着喊着:“陛下,您走了朝廷大事怎麼辦?百姓不能沒有陛下呀!”
蕭衍笑而不語,獨自走進了同泰寺,留下大家搖頭嘆息。
第四天,朱異召集大家開了個會。
“國不可一日無君,說說看吧,諸位,該怎麼辦?”朱異裝作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是呀,這可怎麼辦呢?”大臣們又搖頭嘆息起來。
“朱大人,您可是陛下的心腹,您說該怎麼辦好?”宰相徐勉顫顫巍巍地向前一步,代表百官問了朱異。
朱異故作高深地想了想,然後慢條斯理地說:“嗯,我這幾天跑前跑后,多次拜訪同泰寺,寺廟方丈說是入了佛門便出不來,何況是一國之君,一言九鼎?”
“那可不行呀!朱大人,你可得拿個主意。”蕭統着了急。他因為上次蠟鵝事件和蕭衍產生了隔閡,這種情況下,他成為了敏感人物,他堅決要求蕭衍回朝主持大事。
朱異看太子的表情,心裏差點沒笑出來:“殿下,微臣聽寺廟的人說······他們說······”
“他們說什麼?”蕭統問。
“快說呀,他們說啥了”群臣咽了咽口水。
“他們說帝王返俗只有一種情況,必須要臣子們上交一億錢給帝王贖身,這樣才能對得起佛祖。”朱異說完,攤了攤手,很遺憾地看着各位。
聽到一億錢,群臣欲言又止,這皇帝又不能不要,誰敢說不管皇帝讓太子繼位?那就是帶頭造反!
看大家失了魂,朱異做了表率,他讓人帶了一箱鐵錢過來,打開了全部丟在地上。“這是我兩年的俸祿,為了陛下,只能如此了。”朱異一邊說,一邊摸着那些鐵。
陸陸續續地,大家都回去取錢,拿過來堆在地上,慢慢湊足了一億錢。朱異派人趕着幾輛馬車,把這些錢給同泰寺送去,蕭衍依依不捨地辭別了方丈,回了宮。
這三天,皇帝不在的三天,建康沒有亂,南梁帝國沒有亂,為何?蕭衍根本就不是真的出家當和尚,他只是做做樣子而已,朝中大事無論大小都是由朱異報告給他,他在寺廟之中處理的。
一個當了二十幾年皇帝的人,怎麼可能輕易讓出手中的權力?皇帝這個職務是終身制,不存在什麼休假或者輪崗,一旦鬆了手,等着皇帝的只有死。
蕭衍可不是什麼淡泊名利的人,皇帝這個職業讓他只能擁有這些性格:多疑,冷酷,嗜殺,貪權,喜怒不形於色。這也是所有皇帝的共性。
大臣們未必不知道蕭衍和寺廟有利益勾結,未必不知道蕭衍拿這錢去打仗,知道了又如何?人家皇帝合情合理,為了天下蒼生而捨身寺廟去祈福,又為了天下蒼生還俗,站在了道德的制高點,誰敢說半個不字?
“只怕後人誤解朕呀!”蕭衍看着這筆錢,在內室對朱異說。
“自古以來成大事者都是孤獨的,陛下您是聖人,何必去管那些小人的看法?”朱異昂着頭,頗有幾分壯懷激烈的味道,蕭衍朝他點了點頭。
不一會兒,小宦官前來報告,說是廣州刺史元景仲有重要來信。蕭衍揮了揮手:“念。”
元景仲在信中說,天竺高僧達摩已經達到了廣州,慕名前來天朝交流學習佛學。
“達摩?”蕭衍的目光轉向了朱異,然後開口大笑,連聲說“好”。
“想必是陛下的赤誠之心感動了佛祖,陛下的佛學修為出神入化,連天竺的高僧都慕名而來!”朱異這幾句話,正好射中蕭衍的心窩。
“快,把達摩高僧請到建康來!”蕭衍激動萬分。
10月1日,蕭衍見到了鶴髮雞皮的達摩,二人迅速進入了哲學對話。
蕭衍:朕繼位以來,營造寺廟,編譯佛經,善待僧尼,應該有很大功德吧?
達摩:沒有功德。
蕭衍:為什麼?
達摩:這些只是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隨形,雖然有,卻不是實有。
蕭衍:怎樣才有功德?
達摩:清凈智慧,圓融無礙,本體空寂,無法可尋。
蕭衍:什麼是聖諦第一義
達摩:空寂無聖。
蕭衍:和朕說話的是誰?
達摩說:不知道。
對話戛然而止。達摩對蕭衍這種流於形式的佛教信徒表示鄙視,過了幾天,就“一葦渡江”,去北魏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然後不知所蹤。
蕭衍也沒留達摩,也不可能留達摩,蕭衍對達摩這種站着說話不腰疼的人,也表示鄙視。本來自己只是把佛教當成集資工具,當成攬權工具,你達摩當然不知道我作為皇帝面臨的複雜問題。
皇帝作為金字塔頂尖的男人,他要處理複雜的人際關係、階層關係、黨派關係、利益集團關係、家庭關係,稍不注意就得死在皇位上,註定干這個職業只能是世俗的,是不可能覺悟的,更不可能成佛的。
如果蕭衍禮遇尊崇達摩,把達摩捧到很高的位置,那請問誰是天朝的精神領袖?一山不容二虎,哪怕是宗教界,自己必須是領袖。自己的國土,不需要達摩這樣一位超凡脫俗的高人,否則,朕的權威何在?
“達摩還是太年輕,不懂權力的遊戲呀!”蕭衍默念着。他對群臣自然會說,達摩不過如此,佛學修為遠不如自己。
蕭衍是實幹主義者,他知道他的帝國需要什麼,他知道自己面臨著怎樣的挑戰和困難,他知道自己是如何曲線救國,又是如何和寺廟明爭暗鬥,截取本來屬於自己的財富。
很快,蕭衍的良苦用心得到了福報,前線傳來消息,渦陽大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