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牢巨龍
“你有兩個選擇,”嘉芙蓮說,“我重新為你準備一個完好的房間,或是回到49號房。”
她的笑容和語調親切到可以稱為和藹,但唐詰不可能忘記,她是怎樣在他面前,把活生生的人煉成藥劑逼他喝下去的。
他其實沒有選擇。
選前者無異於直接與塔里的眾人割裂,今後都只能依附於她,失去所有退路。
選後者同樣只是緩刑。哪怕他拒絕了對方的施捨,但她總能找到辦法挑撥自己和別人的關係。
“我希望回到49號房。”
說試探也好,說掙扎也罷,唐詰對自己的訴求是否得到回應並不抱有期待,可他得這樣做,至少,這說明自己還有反擊的機會。
“可以。”嘉芙蓮輕飄飄地答應了,“明早開始來我房間上課。”
短暫的詫異消散后,隨之而來的是強烈的不安。
確實,自己無論選擇什麼,對女巫而言,都只是在她掌心上跳舞罷了。
唐詰扶着樓梯向下,甬道深又長,唯一的光源,是牆側的烏鴉石雕。
在雞血石雕琢的雙眼,那晦暗不明的光芒下,它翅翼上的每根羽毛都栩栩如生,似要振翅欲飛,顱骨向下凝望着行人,尖銳的鳥喙猶如剪刀。
他哪怕偏移開視線,依舊覺得石雕無生命的雙眸如有實質般注視着他。
唐詰盡量加快腳步,越來越快,彷彿身後的烏鴉就要追上,直到猛地闖入大廳,幾十雙眼睛整齊劃一地轉向他的正面,每一雙都麻木空洞得像是失去了人類與生俱來的感情。
明亮的燈光刺激得他眼角滲出淚水,唐詰抬起袖子遮住了自己的臉,躲避其他人的視線,腳步匆匆離開大廳。
走廊的大門在他抵達之際輕巧地一響,鎖鑰打開了。
嘉芙蓮興許正看着自己。
開門的時機才如此精準。
喉嚨又沉又膩,幾乎要喘不上氣,艱澀得像是吞了一塊黑泥。
唐詰欲要離去,身後卻彷彿被什麼東西絆住,動彈不得。
“大哥哥。”在他沒注意到的時候,被一個七或八歲的小女孩拽住了袍角。
女孩天真無邪又飽含希冀地問:“你為什麼沒有死?”
他該如何回答她。
他能如何回答她。
坦白?隱瞞?欺騙?誤導?
女孩的目光很是清澈,這種清澈在麻木不堪的人群里,幾乎是一種擺在明面上的異常、
他彎下腰,把她的手指依次扳開,卻突兀地察覺,她將原本攥着的東西塞進了自己手心裏。
堅硬、圓滑、冰涼。
像是硬幣,但比硬幣更薄。
唐詰在指縫裏隱約瞥見了一抹黯淡的金色。
——應該是一枚兩棲動物或水生物的鱗片。
把鱗片藏住攥緊后,唐詰按捺住心中的不安,俯身對她說:“我現在是她的學徒。”
可是,她在他的話音落下后,卻彷彿失去所有活力般,露出茫然的表情:“大哥哥,你在說什麼?”
旁邊同樣有人聽見了他們的談話,立刻跑來將女孩拉走:“離他遠些!”
原本只算是麻木冷漠的眾人,在與唐詰視線交接之時,紛紛流露出令他不明所以的憎惡和恐懼。
……發生了什麼?
語言。是語言。
唐詰慢了一拍意識到問題所在,可是造成的結果卻無法挽回了。
也許正是因為和嘉芙蓮的交談太過順利,所以他失去了警惕之心,以為自己能夠正常地和這個世界的人交談。
但現在看來,嘉芙蓮和他的談話,恐怕是因為對方在他沒留意到的時候,使用了某種翻譯功能的魔法。
問題是。
這種魔法,究竟是在什麼時候,施加在自己身上的?
峭寒浸透衣背。
唐詰閉了閉眼,往門邊退了一步,撐着門框,沒有第一時間離開。
在平復呼吸后,他重新睜開眼,眾人規避過他的掃視,他只能淹沒在這沉默的窒息之中。
好吧——好吧——
嘉芙蓮說得一點不錯。
他不可能在外界活下去。
說不上屈辱或是憤怒,唐詰一開始就清楚,只是因為正常交談,產生了安全的錯覺。
他才認識到,自己腳下的土地是全然陌生的、語言是陌生的、人和事物也是全然陌生的。
自己一無所有。
唐詰不明白自己的語言有何特殊之處,又或他們只是本能地抗拒陌生和未知——人的本能會抗拒與自己不同的事物。
這很正常、這非常正常。
他只是悲哀,悲哀到感覺可笑。
可一想到今天銷毀的屍體,他完全沒法去嘲笑面前這些人。
他甚至,不知道,那些死去的人的名字。
啪的。
在火焰中燃成灰燼。
第二天很快到來了,烏鴉的振翅聲將唐詰從夢中喚醒——它飛過了陽台,落在了他的床頭。
“你現在還想救他們嗎?”
閣樓里,座鐘的指針轉向頂格,嘉芙蓮將教學用的書本丟在沙發扶手上,胳膊撐着腦袋,慵懶地看向他。
唐詰不意外她發現了自己的想法,卻意外於她在現在就揭露。
她表現得過於急切,一刻不停地給他施加砝碼。像剛種下一株發芽的果樹,便盼望着立刻摘取果實。
唐詰沉默着沒說話,在她面前說謊顯然是毫無意義的。
誰知道翻譯是基於什麼原理達成的?他一點情緒也不敢表現在她面前。
可哪怕他不說,她依舊用那敏銳深邃的目光審視着他的臉龐。
“看來你還需要點挫折才能認清事實,”嘉芙蓮嘆息着,“不過,我一向是位溫柔體貼的老師,自然不會把羽翼未豐的雛鷹推到懸崖下去。”
她篤定:“你遲早會站到我這邊的。”
唐詰勉強自己露出笑。
她看也沒看,只抬手掩住呵欠,伸手指向樓梯。
“今天我教你辨認了五種魔藥材料,去底樓給我拿來。”
說完,嘉芙蓮把書本往臉上一蓋,斜倚在沙發上昏昏欲睡。
唐詰茫然地看着她似乎毫無防備的姿態,可怖的念頭在腦海里像蒼蠅似的來回打轉。他的目光墜在她纖細脆弱的脖頸附近遊離,順着衣襟緩緩滑落到鎖骨處的項鏈上。
雞血石正警覺地折射着頂窗落下的天光。
他偏開視線,起身離開了頂層閣樓,順着木梯一路向下,烏鴉亦步亦趨地綴在身後,停在了底層的鐵柵欄外。
路沒有他想像中的長。
不,不對。
也許是錯覺,唐詰總感覺今天從頂樓走到地下室的時間,比昨天從頂樓走到大廳的時間還要更短。
這違背了基本的空間邏輯。
但也許有神秘力量幫他直接跳過了一段路程?
他思索片刻,放棄了這個答案。
塔里唯一會使用魔法的只有女巫,自己雖然能夠看見空氣中的魔力反應,但是對於魔力作用於物質的原因和方法,依然一無所知。
女巫叫他去取魔藥材料,意圖本就在消耗他的體力,折磨他的心智,又怎麼會用魔法縮短這段路程?
至於他自己,就更不可能了,他不會使用魔法、不會熬制魔葯,僅僅是看見,什麼也做不到。
唐詰用鑰匙打開牢門,狂風自甬道深處刮來,把衣袍吹得獵獵作響。
……很奇怪,這風的味道,似是伴隨着海水似的咸腥味。
底樓的倉庫里莫不是關押着活人?
不、不可能是人,更有可能是活着的龐然巨物。
往裏邊走的時候,他胸前的口袋裏忽的一燙,腳步再次停下,從懷中取出鱗片。
昨天明顯還黯淡的鱗片,如今正燁燁生輝,流淌着夢幻的燦金色。
入手后,它的溫度更加明顯,彷彿在呼吸般,輕微地顫動。
在唐詰以為這只是單純的在不同環境下發生的變溫反應之時,它忽的從他手心彈了出去。
……彈出去了。
他愣在原地。
金芒在空中劃過一道光弧,像是在指明道路,不,這就是在指明道路。
他提起累贅的長袍跟隨着指引跑進甬道。
四周愈發黑暗,像是深陷在不可見的迷霧之中,唯有那道金色輝光在空中殘留的塵埃,照耀他的道路。
水霧逐漸升騰,海水特有的腥味愈發鮮明,耳畔響起層層疊疊的浪潮聲,鞋底濕透,浸沒在淺水裏。
金芒消失了,轉而出現在他身邊的,是在甬道入口處就感受到的烈風。
正呼吸着的人與他極靠近,明顯的、屬於生物的呼吸聲,從頭頂向下,一雙鐘鼓大的灰藍色豎瞳在唐詰頭頂睜開。
“你身上有魔力的味道。”蜥蜴似的金色巨龍發出成年男性低沉的嗓音,“很稚嫩、很清澈……很熟悉。”
稚嫩可以理解,清澈也許是特性,但是,熟悉?
這就匪夷所思了。
唐詰沒說話,巨龍俯下頭,鼻翼湊近他頸邊輕扇,但是,受限於一道透明的空氣牆,兩人依舊隔開了一段可觀的距離。
“雖然你拿着信物找到了我,但我還是需要再確認一遍,”巨龍打了個響鼻,“你是否聽從魔女嘉芙蓮的命令?”
“魔女?”唐詰喃喃重複着對方談及嘉芙蓮的語氣——像是是在說,魔女和施法者不可同一而論。
“魔力失控的巫師會墮落成惡魔。”巨龍嘲笑,“你以為她為什麼需要那麼多人命去延長自己的壽命?”
他環顧四周。
這裏似乎是一片水牢,籠罩在氤氳的霧氣中,腳底是一層淺淺的水漬。
“我們離開塔了嗎?”唐詰擔心兩人的對話會收入嘉芙蓮的耳中。
巨龍垂下頭:“這樣說也不錯……實際上,我們確實還在塔里。”
他心下一凜。
“你不必太擔心,塔實際上並不屬於魔女嘉芙蓮。”巨龍笨拙地施以安慰,“這是一位古老的空間系巫師的遺產,嘉芙蓮破解了部分法陣,獲得了暫住權。”
他言及於此,唏噓不已:“若那位大人知道自己隨意為之的作品成了他人作惡的工具,也不知會有何感想。”
唐詰一時半會沒能說話。
他的話語裏實在暴露了太多信息,導致唐詰的思緒亂得像是毛線團。
高塔底層關着一頭巨龍。
他為什麼會被關押?
他是怎樣被關押的?
他是被誰關押的?
魔塔並不屬於嘉芙蓮。
嘉芙蓮憑藉什麼破解了法陣,而為什麼其他人沒能破解?
嘉芙蓮對於塔內發生的事情是如何得知的?
塔不屬於嘉芙蓮,她怎樣把人抓進塔里?
巫師失控後會變成惡魔,通過人命可以延長自己的壽命,是基於什麼樣的原理?
嘉芙蓮的魔力為什麼會失控?
成為巫師后,自己有失控的風險嗎?
一個接一個的問題在腦海里來回亂竄,可是,現在卻不是解答迷津的時候。
面前的巨龍是唐詰好不容易才發現的,唯一一個明確表現出與嘉芙蓮敵對態度的人。
“我們怎樣才能逃出塔?”
他急迫地問。
巨龍平靜地凝望着他。
“你為什麼想要逃出塔呢?”他不解地問,“這應該是對現在的你最安全的地方。”
安全。
這個詞,又一次出現在了他面前,在又一個第一次見面的非人類的口中。
“不過,既然你想要離開,我也很樂意幫助你,”巨龍溫順地垂下脖頸,憂愁而悲哀地說,“雖然,我現在唯一能做到的,也只有不停向家鄉的同伴呼救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