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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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容算算時間,竟然到了自己“該死”的時候了。
前世他和秦騖在冷宮裏過了五年,他是在秦騖登基之後的那個冬天死去的。
這一回,他在都城裏待了兩年,做伴讀和侍墨郎,緊跟着又去淮州做了兩年的監國使,等到秦騖登基,又一次回到都城。
時辰正正好好。
雖然扶容這回沒有落水,也沒有落下病根,身體也還算康健,可是這樣的節點,很難讓他不多想。
扶容大方承認,他現在很怕死。
他有娘親,有同僚,還有官職,他和秦騖也……
總之,他不想死,他想好好活着。
自從扶容做了那個古怪的夢之後,他總是沒來由地心慌,身上也酸得很,越來越嗜睡了。
扶容想遍與自己相熟的友人,也找不到一個能和他說話的人。
想來想去,竟然只有秦騖,只有秦騖和他一樣是重生的,他的害怕也只能跟秦騖說。
扶容忽然好想他。
如果秦騖在,他就能跟秦騖說這件事情了,就算在秦騖面前做噩夢哭了也沒關係。
若是他現在還在其他人面前哭,只怕是要被笑死的。
扶容給秦騖寫了信,問他能不能快點回來。
傳令官騎馬送信太慢,扶容等不及,甚至動用了秦騖留給他的那隻鷹。
就是年前他和秦騖剛重逢的時候,刷一下就飛到他面前那一隻。
那隻鷹極其喜歡黏着扶容,趕都趕不走,秦騖搶也搶不過它,只能讓它留在扶容身邊。
扶容給它起了個名字叫“烏烏”,和秦騖名字差不多,聲音和秦騖梗着嗓子呼嚕的時候一模一樣。
扶容拿着寫好的字條,趿着鞋子,跑到廊前的鐵架子前。
烏烏就停在架子上,吃着生肉,見扶容來了,肉也不吃了,連忙站好,往前聳了聳胸脯。
扶容沒有留意到它的小動作,把字條卷一卷,塞進小竹筒里,把竹筒繫緊。
扶容踮起腳,朝它的飯碗瞧了一眼,見它吃得差不多了,便費力地把它抱下來放飛。
“快,去給秦騖送信。”
烏烏不舍地回頭看了他一眼,撲騰着翅膀,迅速飛走了。
扶容站在廊下,扶着柱子,看着老鷹飛遠。
他真的好想秦騖啊。
*
扶容心裏害怕,但是從來沒有在別人面前表現出來過。
他還和從前一樣,按時上朝,批複奏章,和同僚們一起議事。
不過他也有意識讓同僚們接手一些事情,自己好得空休息。
就算他真的出事了,朝堂自有秩序,自行運轉,也能支撐到秦騖回來,不會出大亂子。
扶容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當,唯獨自己的事情還沒有着落。
終於,這天晚上,烏烏就帶着秦騖的回信回來了。
扶容急忙解下竹筒,把字條取出來。
——你放心,即刻回都。
扶容看見這句話,才終於鬆了口氣。
他將字條收起來,塞在枕頭底下。
吹了蠟燭,扶容靠在枕頭上,感覺自己有了力氣,安心睡覺。
又過了幾天,傳令官也將西北的戰報發回來了。
傳令官單膝跪在扶容面前,抱拳稟報:“我軍大獲全勝,草原部落全部投降,陛下令陳大人留下善後,不日班師回朝。”
扶容愈發放下心來,溫聲道:“辛苦你了,去喝點茶吧。”
傳令官有些遲疑地看向他:“扶大人……”
扶容問:“怎麼了?”
“陛下說,班師回朝那日,望大人能在城外相迎。”
其實陛下的原話是,他想扶容,他要扶容來接他。
傳令官稍稍改動了一下,但是意思不變。
扶容點點頭:“好,我安排下去,待他回朝那日,我在城外驛站等他。”
“是。”
扶容伸了個懶腰,吩咐手下官員:“陛下大概除夕那天回來,提早一日,我啟程去城外驛站,在那裏等他。”
“你們商議一下隨行的朝臣人選,報上來給我看看。”
“要準備的東西擬個單子,禮器儀仗。人太多,驛站可能住不下,得安營紮寨。”
“發一封奏章給陛下,把時間和地方都說一下。”
扶容想了想,或許還是不放心,最後道:“算了,還是我自己來準備吧。”
他已經長久不做這些瑣事了,都是讓底下的官員去辦。
如今他實在是靜不下心來,想着自己準備,才不會出錯。
沒關係,秦騖馬上就回來了。
另一邊,秦騖也接到了奏章,加快腳程回都。
秦騖騎在馬上,屬下跟在他身後。
秦騖問:“扶容怎麼樣?都城裏有消息來嗎?”
屬下恭敬回稟:“稟陛下,都城的暗衛時刻保護着扶公子,扶公子一切都好,只是近來有些嗜睡,應當是冬日裏犯懶。”
秦騖眸光一暗,微微頷首:“朕知道了。”
其他人都不知道,只有秦騖知道。
那是扶容的“死期”將近了。
他這回去西北,就是為了徹底解決這件事情。
秦騖目光堅定,回頭看了一眼跟在身後的軍隊。
他低聲吩咐道:“還是太慢了,讓劉申過來領兵,朕先行回都。”
“是。”
*
一轉眼便到了扶容和秦騖約定好的日子。
臨行的前一天晚上,扶容還在清點自己準備的東西。
禮器、儀仗,還有帳篷。
把所有東西都看過一遍,扶容才安心去睡覺。
深夜,寒風吹過院子裏的樹枝,樹枝打在窗棱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扶容翻了個身,沉沉睡去。
扶容又一次夢見了秦騖。
秦騖騎在馬上,帶着屬下,身後跟着軍隊。
扶容高興起來,太好了,秦騖應該正在回來的路上。
扶容小跑着到了秦騖面前,想要跟他說話,卻發現他還是看不見自己,對他的出現沒什麼反應。
好吧。
這時,扶容忽然看見,秦騖身後跟着四輛巨大的馬車。
馬車很重,車輪被沉沉地壓下去,在雪地里碾出兩道深深的轍痕。
扶容疑惑,不知道秦騖這是帶了什麼東西回來。
他總不會把西北的戰利品全都帶回來了吧?
扶容跑上前,伸出手,想要掀開蓋在馬車上的油布。
可是他的手穿過了油布,碰不到東西。
扶容蹙了蹙眉,湊近去看。
正巧這時,一陣風吹過,吹動油布,掀起一角。
一雙凌厲邪惡的眼睛,同扶容對上了目光。
扶容被嚇了一跳,不自覺往後退了幾步,跌坐在雪地里。
是他上次做夢夢見的,那個地宮裏的四面神像。
秦騖真的讓人把這四尊神像拆開,搬回來了。
他到底想要用這些滲人的神像做什麼?
扶容從雪地里爬起來,追上前,想要拽住秦騖馬匹的韁繩,卻什麼都抓不住。
他只能朝秦騖大聲喊:“秦騖,你要這些東西幹什麼?”
“太滲人了,我不喜歡,我不要這個!”
“丟掉!”
扶容一邊追着秦騖,一邊拚命地喊。
秦騖卻完全聽不見,神色緊繃,一直保持着速度,騎着馬往前走。
一匹馬跑累了,他還要換一匹馬。
扶容也跑累了,實在是追不動了。
他跌坐在雪地里,捶着腿。
他在夢裏也好累,喘不過氣。
趁着秦騖換馬,扶容忽然有了力氣,跑上前,爬上馬背,鑽進秦騖懷裏坐着。
秦騖拽着韁繩,翻身上馬的時候,好像察覺到了什麼,動作頓了一下。
扶容倒是沒有感覺。
讓馬馱着他和秦騖一起走好了。
反正他現在碰不到馬背,也碰不到秦騖,應該不會有重量。
秦騖只頓了一下,就抬了抬手,下令繼續趕路。
扶容緩了口氣,轉頭看去。
扶容又朝他喊:“秦騖?秦騖!”
秦騖始終緊繃著臉,面無表情,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天上在下雪,雪花落在他的頭髮上,扶容竟然覺得,他的頭髮有點白了。
扶容轉回頭去,算了。
他們就這樣一直趕路,一直趕路。
白茫茫的雪地彷彿看不到盡頭,秦騖就這樣一直走下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扶容才終於看到了熟悉的城牆。
回來了!
扶容從秦騖懷裏滑下去,小跑上前。
那是都城的城樓,他再熟悉不過了。
他們回來了。
不過,秦騖並沒有在驛站停留,而是直接回了都城,一路進了宮。
秦騖一路騎着馬,到了養居殿前。
他吩咐屬下:“卸車,把石像都放好,磕壞了一個角,朕要了你們的命。”
“是。”屬下領命,轉身去卸車。
扶容不想看見那些古怪的神像,扭過頭,跟着秦騖一起進了養居殿。
養居殿沒有一個服侍的宮人,但是熱水和乾淨衣裳都準備好了。
秦騖簡單擦洗一番,然後卸下盔甲,換上了一件靛藍色的粗布衣裳。
扶容站在旁邊看着,不解地歪了歪腦袋。
這不是宮裏的太監衣裳嗎?他前世經常穿。
秦騖穿這個做什麼?
秦騖收拾好了,就離開了養居殿。
扶容跟着他,一路到了冷宮門前。
冷宮的門緊鎖着,秦騖拿出鑰匙,開了門,大步走進裏面。
不知是不是錯覺,扶容竟覺得,秦騖有點兒……雀躍、期待。
扶容跟着進去,只看見冷宮和前世一模一樣,桌案床鋪,都是他記得的那個模樣。
可是秦騖站在門前,卻不知道是看見了什麼,猛地變了臉色。
秦騖臉色鐵青,后槽牙摩擦着,發出古怪的嘎吱聲。
秦騖猛地回過頭,走到門外,怒吼道:“來人!來人!”
幾乎半個皇宮的人都聽見了。
侍從連忙上前,俯身叩首,恭恭敬敬地問道:“陛下有何吩咐?”
秦騖怒吼道:“扶容呢?!扶容去哪裏了?!”
秦騖好不容易在養居殿把自己收拾得差不多,人模狗樣的,只在一瞬間,他就又變成了一頭髮瘋的野獸。
他雙目赤紅,隨手拽起地上的一個侍從,揪着他的衣領:“我問你,扶容呢?!我的扶容呢?!”
扶容穿過兩個人之間,有些擔心地看着秦騖,拍拍他的手,想讓他把侍從給放下來,小聲道:“我在這裏。”
那侍從被秦騖拽着衣領提起來,雙腳離地,憋得臉通紅:“陛下……是林大人、還有章……”
扶容毫不懷疑,秦騖這時候是想殺人的。
他想要抱住秦騖的手,讓他鬆開:“鬆手!秦騖,他要死啦!不許!”
不過瞬息之間,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傳來——
“你還要在扶容面前殺人!”
一聽見扶容的名字,秦騖立即回過神,卸了力氣,把侍從丟在地上。
扶容回過頭,看向來人。
這是章老太醫。
前世章老太醫很照顧他。
他重生之後,就找機會幫了章老太醫一把,給他安排了一個閑差,還時不時去看他。
難不成他看得見自己?
扶容有些激動,跑上前,卻仍舊穿過了章老太醫。
章老太醫徑直走到秦騖面前:“這還是在冷宮前面,乾乾淨淨的雪地,你非要在扶容面前殺人?”
秦騖攥着拳頭,雙眼赤紅,緊緊地盯着章老太醫。
他低聲道:“這是扶容的朋友,這是扶容的朋友……”
這話是他對自己說的。
秦騖緩了兩息,鬆開拳頭,再問了一遍:“扶容呢?”
他試着緩和語氣跟扶容的朋友說話,可是他緩不下來,他的聲音低低沉沉的,像是從地獄裏爬上來的。
“扶容呢?”
章老太醫看着他,冷聲道:“入土為安了。”
秦騖猛地提高音量,厲聲道:“什麼?!”
“入土為安了!我把他救出來,找了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埋了!難不成跟你一輩子住在冷宮裏,讓他日日不得安寧?”
“閉嘴!我臨走的時候是怎麼跟你和林意修說的,我找到辦法了!他能活!”
秦騖的聲音像是野獸泣血的怒吼,在雪地里回蕩。
扶容好像明白了什麼,恍恍惚惚地回過頭。
章老太醫也不怵他,厲聲道:“他早就死了!被你害死了!”
下一刻,一艘小紙船出現在扶容身下。
扶容被小紙船托起來,像一陣風,飄飄蕩蕩的,浮在空中。
他看見那紙船上寫着他最愛的詩句,也看見秦騖通紅的眼睛。
可是秦騖眼裏一滴淚也沒有,他只是重複:“我說了,他能復活!他能活!埋哪兒了?”
章老太醫梗着脖子不肯說:“你到底在發什麼瘋?他死了,死了就活不了了!”
秦騖拽着章老太醫,把他推給屬下們:“架着他,把林意修也抓來。”
*
這時,天已經亮了。
扶容還躺在床上,睡得昏沉。
侍從在外面敲門:“大人,起床了。”
喊了一陣,扶容沒醒,蘭娘子也過來了。
“容容?容容?”蘭娘子拍拍扶容的臉頰,“生病了?這也不燙啊,怎麼喊不醒?”
蘭娘子提高音量,喚道:“容容,你今天要出城辦事,別睡了,快起來了。”
實在是不太對勁,蘭娘子當機立斷,讓人去找大夫來。
不一會兒,大夫來了,但也是束手無策。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天徹底亮了。
今日文武百官要啟程去城外,迎接陛下凱旋。
一眾朝臣等了許久,卻遲遲不見扶容的身影。
眾人有些急了,派人去問,蘭娘子都把人打發了回去。
扶容之前為了以防萬一,特意叮囑過蘭娘子。
為保朝局穩定,倘若他有什麼事情,不能對外說他病了或是怎麼了,瞞一會兒,等秦騖回來。
當時蘭娘子還不以為意,笑着說他能有什麼事。
這下好了,扶容真出事了。
蘭娘子謹記着扶容的囑咐,對外只說扶容是病了,實在是起不來,請林意修主持大局。
眾臣無法,只能遲疑地上了路。
眾人在雪地里恭候聖駕。
不多時,遠處傳來馬蹄聲,馬蹄揚起雪塵,迅速靠近。
不一會兒,秦騖就到了眼前。
秦騖騎在馬上,目光迅速掃過朝臣,表情很快就冷了下來:“扶容呢?”
林意修代為請罪:“稟陛下,扶大人今日早起,偶感風寒,實是起不來……”
秦騖皺了皺眉,沒有聽他說完,揮鞭便走:“大隊人馬在後面,去迎他們。”
話音剛落,秦騖的身影已經離開很遠了。
*
那頭兒,扶容還在做夢。
他得到了一艘小紙船,就不用自己在雪地里亂跑了,可以省點力氣。
可是——
扶容坐在小紙船上,難過地看着秦騖。
這是一處山清水秀的小山谷,不知道是林公子幫他挑的,還是章老太醫挑的,總之很符合扶容的喜好。
如果要埋在這裏,扶容還挺願意的。
章老太醫和林意修,都被秦騖的下屬按在旁邊。
秦騖跪在地上,正在——
掘扶容的墳。
害怕鋤頭鏟子弄壞了扶容的棺槨,秦騖都沒用,而是用手挖。
扶容難過地看着他,不知道該怎麼想。
從方才秦騖和章老太醫的對話中,扶容已經明白了。
這不是他們重生之後的事情,這是前世的事情。
他死掉之後,發生的事情。
他死掉了,秦騖很難過,但是秦騖還是沒有被他舉辦喪禮——他就知道,秦騖這個小氣鬼,不會給他辦喪禮。
幸好他臨死之前,自己給自己舉辦了一場喪禮。
秦騖把他封存在水晶棺里,放了很多夜明珠,保他屍身不腐,和他一起住在冷宮裏。
秦騖白天去上朝,回來之後,就和扶容一起,批奏章。
到了晚上,秦騖還要和他一起睡覺。
就和扶容還活着的時候一樣。
扶容想到就……
秦騖就這樣和他一起,在冷宮裏過了幾年。
這幾年裏,秦騖和老皇帝一樣,迷信方士,到處尋仙問道,想要找到復活扶容的辦法。
辦法沒有找到,海上航路和大漠航路倒是開闢了不少,還找到了扶容後來很喜歡的綠眼睛小貓。
終於,有一年,除夕宮宴。
附離部落,秦騖的母族部落,給秦騖進獻了一個方士。
那個方士在一次酒後,對秦騖說,在附離的行宮裏,有一個地宮,地宮裏供奉着四尊神像,都是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
那是附離部落的守護神,也是扶容看見的那四尊神像。
於是秦騖立即發兵西北,想要把這四尊神像給搶過來。
臨走之前,他把扶容留在冷宮裏。
他去打仗,又打了一年,終於找到了神像。
可是等他把東西帶回來的時候,章老太醫和林意修,作為扶容生前僅有的兩個好友,實在是看不下去他這樣折騰扶容,就把扶容的屍首從冷宮裏偷出來,找了個地方,把他給安葬了。
秦騖回來沒看見扶容,幾乎要發瘋。
他把刀架在林意修和章老太醫的脖子上,讓他們帶自己過來了。
所以他現在正在掘扶容的墳。
章老太醫和林意修實在是想不通,人死如燈滅,怎麼會有復活的道理?
秦騖也懶得跟他們說。
他有辦法復活扶容,他說有辦法,那就是有辦法。
這群人蠢鈍至極,竟然還試圖阻止他。
他不管,他就要扶容。
不知道挖了多久,秦騖終於挖到了扶容的棺槨。
秦騖眼睛一亮,拂開上面的塵土,打開棺槨,確認了一眼。
扶容就穿着漂亮衣裳,和夜明珠一起,乖乖地躺在棺槨里,面容栩栩如生,就像從來沒有死去一樣。
秦騖小心翼翼地把扶容抱起來,重新放回水晶棺里。
“走,回冷宮。”
扶容坐着小紙船,跟着一起回去。
章老太醫年紀大了,什麼都不怕,跟在後面,破口大罵。
“你得了吧,你現在裝什麼深情?”
“扶容死了!死了就是死了,你這樣折騰他,他反倒不得安寧!”
“你說他裝病的時候,怎麼不見你這樣?現在倒是會裝模作樣了!”
秦騖沒有理會他的叫罵。
秦騖只是跟在水晶棺旁邊,一路護送扶容一起回去。
扶容看着他,忽然覺得悲傷。
說實話,他同意章老太醫的說法。
可是秦騖一向固執,他要做的事情,沒有人能更改。
回到冷宮,秦騖讓屬下們把水晶棺放好,就放在床榻旁邊。
隨後,秦騖立即吩咐屬下,在冷宮東南西北四個角,挖一個深坑,把他從西北帶回來的神像埋在裏面。
他要開始復活扶容了。
扶容坐在小紙船上,看着秦騖忙活這些事情,大概也能猜到自己重生的原因了。
是秦騖弄的這些儀式起效了,才讓他復活了。
章老太醫在外面狂罵:“秦騖,你賤不賤?你下賤!”
秦騖在他的叫罵聲中,有條不紊地安排事情。
扶容想,他為秦昭續命,付出了承受秦昭臨死前的痛苦、大病一場的代價。
那秦騖復活他,付出了什麼代價呢?
他曾經問過秦騖這個問題,可是秦騖不回答。
*
秦騖撇下前來相迎的百官,騎着馬,一路回到都城。
在監國使府邸門前,秦騖迅速翻身下馬,朝里走去。
他剛跨過門檻,就感覺有一股冰涼的湖水朝他湧來,淹沒他的口鼻。
秦騖腳步一頓,勉強站穩了。
扶家的侍從連忙迎上來,卻不敢伸手去扶,只能輕聲詢問道:“陛下?”
秦騖抬起手,忍住喉間湧上來的腥甜。
他知道,開始了,他復活扶容的代價,這才正式開始。
旁的人看不出來,其實秦騖是漂在冰冷的湖水裏。
他喘不上氣,一張口就是湖水,寸步難行。
這就是扶容臨死前的感受,秦騖的心臟一抽一抽地疼。
秦騖低聲道:“去找扶容,就說我病了,請他來……來接我。”
他和扶容在一塊兒,就能好一些,他要扶容來接他。
“是。”
可是扶容那兒,也並不好。
扶容還陷在夢裏,對於侍從說的話,是一個字也聽不清。
“大人,陛下來了,陛下說他病了,讓大人出去接他……”
扶容躺在床上,一點兒反應也沒有。
侍從急得都快哭了,忽然這時,扶容好像聽見了什麼,輕輕地動了動雙唇:“生病?”
侍從一驚,連忙道:“對對對,陛下病了,請大人快出去呢,小的扶大人起來……”
可是下一刻,扶容囈語道:“沒有裝病……我沒有裝病……”
彷彿是“生病”兩個字暫時觸動了扶容,讓他想到了什麼。
他下意識就那樣說了。
他說得輕,侍從只聽見了後面兩個字。
侍從忙道:“哎喲,我的好大人,可不能說陛下裝病,陛下看起來還挺厲害的,大人,快起來吧?”
侍從喊了老半天,實在是喊不起來,沒辦法,蘭娘子只能帶着人去門前接秦騖。
秦騖被困在湖水裏,眼前蒙上一層藍色,在刺骨的寒水裏寸步難行。
蘭娘子帶着侍從上前:“陛下?”
秦騖勉強抬起頭,環顧四周:“他人呢?”
“容容實在是起不來……”
秦騖深吸一口氣,辨清方向,抬腳往裏走去。
侍從們要上前扶他,他卻擺了擺手。
秦騖的聲音低啞:“他又喊不醒了?”
“是。”
“跟他說我病了?”
“說了。”侍從遲疑道,“但是大人迷迷糊糊的,說裝病什麼……”
蘭娘子剜了那人一眼,讓他閉上嘴。
沒想到,秦騖一聽見這話,整個人都僵了一下。
很快的,他緩過來,大步走向扶容的房間。
蘭娘子一驚:“快跟上!”
秦騖走得快極了,竟然沒有人能跟得上他。
他憋着一口氣,在冰冷刺骨的湖水裏行走,大步上前,把房間門給關上。
秦騖走到榻前,扶容還睡着,臉色蒼白,蹙着眉,表情難過。
扶容喃喃道:“沒有裝病……我沒有裝病……”
直到看見他,秦騖憋着的那口氣徹底鬆了。
哐的一聲,秦騖再也支撐不住,倒在榻邊,猶如山崩。
秦騖紅了眼眶,手掌摸索着,伸進被子裏,握住扶容的手。
“扶容,我知道,你沒有裝病,我知道了,我知道很難受,我每天晚上都知道。”
作為復活扶容的代價,作為他說扶容裝病的懲罰,秦騖每天晚上,都在感受扶容落水的感受。
所以秦騖晚上,從不睡覺,就算睡著了,也總是很快就醒來。
秦騖緊緊地握住扶容的手,哽咽道:“你沒有裝病,是我錯了,大錯特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