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衣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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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清減,扶容坐在角落裏,不知不覺間,淚流滿面。
秦騖半跪在他面前,抬起手,想幫他擦擦眼淚。
扶容一把拍開他的手,別過頭去。
他本來就夠煩的了,和太子殿下分開了,現在秦騖又來了。
都怪秦騖……
好吧,其實扶容自己也知道,這件事情,就算秦騖不提,老皇帝心裏記着,也不會不提的。
他對着秦騖大發脾氣,有點沒道理。
可是,他就是怪秦騖,誰讓他這麼早就提醒老皇帝的?
他現在不提,說不定還能再拖一陣子,他和太子殿下還能在一塊兒多待幾個月,幾天也好。
反正都怪秦騖。
扶容抹了把眼淚,秦騖從懷裏拿出一條手帕遞給他。
從前在淮州的時候,秦騖還因為找不到手帕,把那塊小藍布送出去了。
他現在也記得要帶手帕了。
秦騖低聲道:“扶容,我沒有覺得,你沒了男人就活不下去,我沒有這樣想。”
扶容流着淚:“承認吧,秦騖,你就是這樣想的。”
秦騖否認:“我沒有。”
扶容的聲音很輕:“扶容這麼笨,這麼傻,肯定要別人護着他,要麼是我秦騖,要麼是太子。”
他在模仿秦騖的語氣,模仿得很像。
畢竟他這麼了解秦騖。
秦騖喉頭哽塞:“扶容,不許這樣說,我沒有這樣想。”
扶容只是靜靜地流着淚,靜靜地看着他,繼續道:“不過,太子這麼軟弱,肯定是比不過我的,我這麼厲害,想殺誰就殺誰,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秦騖難得慌張,扶着扶容肩膀的手都在發抖:“扶容……”
扶容沒有理會他,自顧自道:“都怪太子把扶容佔着了,扶容也笨笨的,不知道太子沒用,非要和太子在一起。”
“我現在把太子趕走,扶容沒人庇護,他一個人什麼事情都做不了,肯定就會選我。”
“你就是這樣想的嗎?”
扶容還在流淚,說完這話,便安安靜靜地看着他。
秦騖只是否認:“沒有,我沒有這樣想。”
他就是單純發瘋,他看見扶容和太子在一塊兒,他就不舒坦。
把太子換成其他人,他照樣要對付,就是這麼簡單。
扶容頓了頓:“我沒有笨笨的,我只是……以前被關在家裏,跟在扶玉身邊,被他欺負,後來在冷宮裏,也沒見過什麼人。”
“我知道。”
扶容道:“我現在認真念書,和同僚一起,我不笨了。”
秦騖連聲附和:“我知道,你不笨,是我蠢。”
扶容糾正他:“太子殿下也不軟弱,更不是廢物,太子殿下只是寬厚仁慈,不會像你一樣隨便殺人,他人很好。”
秦騖哽了一下,不情不願地應了一聲:“嗯。”
扶容慢吞吞地說:“秦騖,你總是貶低別人,你總是覺得,天底下,除了你,其他人都是廢物。”
秦騖上下滾了滾喉結,低聲道:“扶容,是除了你。”
扶容道:“反正,是你想錯了。”
扶容抿了抿唇角:“我已經做官了,我也已經有新的朋友了,我可以認真念書,參加考校,我已經不需要別人護着了,我自己也可以活得很好的。”
“我和太子殿下在一塊兒,是因為我喜歡殿下,殿下也喜歡我,不是因為他會幫我做官,會保護我。”
秦騖從喉嚨里“嗯”了一聲,很明顯,他不是很想聽扶容喜歡太子這些話。
扶容繼續道:“如果我會因為誰更厲害、誰會保護我,就喜歡誰,那……前世在冷宮的時候,你也一樣‘軟弱’,你也一樣是‘廢物’,我那時還是很喜歡你。”
“和這些都無關。”
秦騖聲音哽塞:“我知道。”
扶容最後道:“我現在不想同你和好,不是因為你不夠厲害,我知道,你隨時可以殺掉老皇帝,自己當皇帝,你已經足夠厲害了,可是我——”
“就是不喜歡了。”
不喜歡。
秦騖不斷強調的事情,他比太子強,比太子厲害,扶容根本就不在乎。
他只是不喜歡秦騖了。
秦騖看着扶容堅決的目光,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扶容臉上都是淚,夜風一吹,冰涼涼的。
扶容用手背擦了擦,站起身來:“我要回去了,我和太子殿下分開了,但我明日還要去詡蘭台。”
扶容準備離開,秦騖猛地起身,拉住他的手。
“扶容,我知道,我再改,我還會再改,別不管我。”
扶容回過頭,推開他的手:“我很累,你自己改吧。”
手裏的觸感轉瞬即逝,秦騖低頭看着自己空蕩蕩的手掌,他連扶容的手都握不住。
扶容背對着他,吸了吸鼻子,把地上的兔子燈撿起來。
他在家門口停留了一會兒,怕被別人看見,擦擦眼淚,平復好心情,才推開門回去。
秦騖就站在巷子口,看着扶容走進家門。
扶容沒有再看他,關上了家門。
秦騖提起拳頭,狠狠地砸在牆上。
太子,該死的……
他頓了頓,終於反應過來了,該死的不是太子,該死的是他。
扶容和太子在一塊兒的時候,他看着就想發瘋。
現在扶容和太子分開了,他還是想發瘋。
沒有為什麼,就是扶容不喜歡他了。
前世扶容能乖巧地陪在他身邊,安安靜靜地聽他說話、任他胡鬧,都是因為扶容喜歡他。
現在扶容不喜歡他了,扶容給他的所有特殊待遇都被收回去了。
扶容就是不喜歡他,再也不喜歡他了。
就算天底下只剩下一個男人,扶容也不選他。
秦騖想想就要發瘋。
秦騖轉過頭,大步離開。
他的屬下駕着馬車,就在附近等候。
秦騖上了馬車,緩了緩神,就開始部署。
“今日中秋,老皇帝吃藥了嗎?”
“吃了。”屬下回稟,“張天師稟報,老皇帝一早就忍不住吃了紅丸,宴席結束后,又匆匆趕回去吃了黑丸。”
“老皇帝還說了,那丹藥十分有效,若是能讓煉丹的山人來宮裏煉丹就好了。”
“好。”秦騖面露殺意,“往後每個月,都給他送丹藥。三月後,讓我們的人帶着丹藥進宮面聖。”
他不是愛吃丹藥嗎?乾脆就吃死他。
讓他欺負扶容。
馬車轔轔,行駛在黑暗的街道上。
忽然,秦騖的聲音從馬車裏傳來。
“去探太子準備怎麼拒婚。”
屬下應道:“是。”他多問了一句:“主子,是要向太子施壓,讓他早日成婚嗎?”
秦騖咬着牙,從牙縫裏擠出來一句:“幫他,幫他拒婚。”
屬下震驚地回過頭:“主子?”
秦騖狠狠地砸了一下馬車牆壁,厲聲道:“他娘的,老子還得幫他拒婚,老子把他重新送給扶容!”
真要命,老皇帝做出來的事情,他不過是背後推了一把,結果把扶容給惹哭了。
秦騖恨不能回到幾個月前,掐死自己。
本來老皇帝就會給太子賜婚,他非要讓張天師提醒老皇帝,現在好了,扶容一眼就看出來了,哭着打他,就怪他,就怪他。
秦騖就想不明白了,扶容和太子兩個人在一塊兒,一眼就看得到頭。
他不推這一下,老皇帝也會給太子賜婚;老皇帝不賜婚,那些朝臣、那些世家,就不會讓太子納妃嗎?
太子扛得住一時,扛不住一世,他和扶容遲早要散。
秦騖敢打包票,這天底下,除了自己,就根本沒有不納妃不納妾、身邊沒有一個活物的皇帝。
易地而處,讓太子面對史官口誅筆伐、面對世家圍追堵截、面對敵國虎視眈眈,他絕對扛不住。
偏偏扶容就喜歡太子。
就因為他在背後推了太子一把,扶容就怪他,還在他面前哭了。
扶容一哭,他能怎麼辦?
那不就只能順着扶容的意思?
扶容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扶容想和太子在一起,就和太子在一起!
他秦騖一路保駕護航,看着扶容和太子卿卿我我,他就在旁邊跟條狗似的蹲着、守着、看門!
這總行了吧?
扶容總會喜歡他了吧?
秦騖忽然覺得頭疼,額頭青筋突突地跳。
他使勁拍了兩下腦袋,嘭嘭地響。
扶容不喜歡他,扶容還是不喜歡他。
他原本想着,太子走了,扶容就能喜歡他。
到了現在,秦騖只能希望,扶容能看在他有出力的份上,從秦昭身上,分一點點喜歡給他。
分一點點就好了,不要再說不喜歡他這種話了。
*
扶容鎖上家門。
所幸家裏的人已經睡下了,他誰都沒有驚動。
扶容回了房間,用冷水擦了擦臉,換了衣裳,便爬上了床,用被子把自己嚴嚴實實地裹起來。
沒事,扶容,沒事,睡一覺,明天起來就好了。
扶容這樣對自己說。
明天還要早起去詡蘭台,不要緊,他還要去抄書做事,他和太子殿下還是朋友,他還有很多親近的人。
扶容擰乾巾子,冷敷在眼睛上,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入睡。
翌日清晨。
扶容準時醒來,眼睛還是有些酸澀。
他站在銅鏡前面,用帕子蘸冷水,擦了兩三遍,才感覺好多了。
沒多久,蘭娘子便在外面喊他:“容容,起來了,要來不及了。”
扶容應了一聲,連忙換上官服,提着書箱,走出房間。
家裏蒸了麵餅,還煮了甜湯,扶容就抿了一口甜湯,拿起一塊餅,就準備走了。
蘭娘子在後面喊他:“多拿一點。”
扶容搖搖頭:“不用了,我來不及了。”
扶容吃着餅走在路上,到詡蘭台的時候,正好吃完。
他拍了拍手,提着書箱,若無其事地跨上台階,和同僚們打招呼。
“陳大人,早。韓史官,早。”
*
這幾日,扶容工作格外認真。
這天正午休息,蘭娘子來給扶容送飯,扶容在外面的石階上吃了午飯,又跑回藏書殿。
同僚們正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說閑話,把坐墊擺在一起,準備午睡。
看見扶容回來了,同僚們都笑着道:“回來了回來了,扶容回來了,他又得開始抄書了。”
扶容朝他們打了聲招呼,便繞到屏風後面,拿了一條襻帶,把自己的衣袖挽起來繫上。
同僚們對他說:“程史官讓你一個月抄完,你三天就快抄完了,沒那麼著急吧?”
扶容笑着在自己的桌案前坐下,提筆沾墨:“反正閑着也是閑着,我快點抄完,程史官就能早點用。”
“你這麼勤快,讓我們怎麼活?”
“扶容,你想陞官也沒那麼快的。”
扶容笑了笑,沒有再說話,只是認真抄書。
他這幾天長進不少,程史官也不嫌棄他了。
這時,一位大人推開了門。
“你們誰,去柳家走一趟,有一份文書要送。”
同僚們都倒了下去,指着扶容:“扶容!”
扶容頓了一下,放下筆,走上前:“那我去送吧。”
這幾日,若是遇到太子府的文書,扶容都沒有再去送了。
柳家和太子府是相反的方向,應該沒有問題。
扶容接過文書,一個姓鄭的同僚看不過眼,從地上爬了起來:“算了算了,我陪你去吧。”
扶容笑着道謝:“好啊,多謝你。”
扶容和小鄭一同走在大街上。
正午時分,街道上人還有點多。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
小鄭道:“你也別太勤快了,否則他們總是指使你做事。”
扶容點點頭:“我知道。”
正巧這時,一輛馬車迎面駛來,小鄭眼疾手快,抓着扶容的衣袖,把他拉到旁邊。
扶容微微抬起頭。
好熟悉的馬車,這是太子府的馬車。
窗戶開着,馬車裏端坐着一個身量小小的姑娘,那小姑娘頭戴白紗帷帽,看不清面容。
風吹過,白紗搖曳。
沒多久,馬車便從他面前駛了過去,緊跟着,太子殿下騎着馬,從他面前走過。
扶容愣了一下,有些失神,太子殿下和姜姑娘一同出遊嗎?
小鄭回過神,連忙拉着扶容俯身行禮。
扶容低下頭,秦昭騎在馬上,垂眼看他,欲言又止。
待太子府的隊伍從他面前走過,扶容才回過神,若無其事地和同僚去送文書。
扶容告誡自己,他和太子殿下已經分開了,不要失態,不要給自己和太子殿下帶來麻煩。
可是這天晚上,扶容回到家裏,就病倒了。
他原本已經調整好了,專心抄書,什麼都不管。
可是……看到的時候,還是會難過。
一直緊繃著的那根弦,就這樣忽然斷掉了。
扶容發起熱來,蓋着被子,躺在床榻上,迷迷糊糊的。
蘭娘子擰乾帕子,敷在他的額頭上:“容容,怎麼樣啊?”
扶容搖了搖頭,小聲說:“娘親,沒事,就是中午去送東西,跑得急了些,出了汗,又吹了風,睡一晚上就好了,沒事的。”
蘭娘子心疼地看着他,吩咐丫鬟婆子去煎藥。
扶容喝了葯也不見好,總是斷斷續續地發著熱。
第二天清晨,他堅持要去詡蘭台,蘭娘子實在是不放心,便派門房去給扶容告了假。
扶容每個月有一日假期,他自從上任以來,就沒有缺過一天。
如今是因病告假,程史官也沒有說什麼,大手一揮,反倒給他多批了幾天,讓他多休息幾天。
蘭娘子溫聲勸着,扶容吃了點東西,又喝了葯,才躺下睡覺。
*
與此同時,九華殿。
秦騖穿着玄色的單衣,架着腳,坐在案前擺弄香爐。
香爐里積了厚厚一層白灰,想是擺弄了一夜。
他又一夜未睡。
這時,屬下在外面敲門:“五殿下。”
秦騖應了一聲:“講。”
“太子在興慶殿外跪着。”
秦騖擺弄香爐的動作頓了一下,語氣不改:“怎麼回事?他昨天不是去了姜家?”
“正是去了姜家,太子好像與姜家說定了什麼,姜家似乎妥協了。今天一早,宮門剛打開,太子就進宮了,張天師派人來傳話,說太子就跪在殿外拒婚。”
秦騖皺了皺眉,卻問:“他用什麼理由拒婚?有沒有暴露扶容?”
“太子自然不敢,只說是年歲不相當,君子不行此不義之事,陛下氣得夠嗆。”
太子一向君子,這樣的理由也足夠搪塞老皇帝了。
秦騖嗤笑一聲,心說廢物果真是廢物,只會下跪。
秦騖淡淡道:“不用理他。繼續散播太子與姜氏女不配的傳言,幾個世家繼續上疏,必須把這門婚事攪黃了。”
就當是為了扶容。
“是。”屬下頓了一下,又道,“五殿下,詡蘭台傳來消息。”
秦騖一聽見“詡蘭台”三字,迅速抬起頭,提高音量問道:“扶容怎麼了?”
“扶公子今日告假,沒去詡蘭台,說是病了……”
屬下話音未落,面前的殿門就被人從裏面打開了。
秦騖站在裏面,面色鐵青:“這樣的大事為什麼放到現在才說?扶容的事情要隨時稟報,你不知道規矩?”
屬下連忙下跪:“臣該死,詡蘭台說並不打緊,扶公子只是偶感風寒,所以臣自作主張,五殿下恕罪,五殿下恕罪。”
秦騖煩躁:“備馬!”
秦騖剛準備出去,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單衣,又退了回去,關上了門。
他就知道,扶容肯定得生病,前幾天屬下說他好好的,他分明就是在強撐。
秦騖走回裏間,翻出衣裳,準備披上。
扶容病了,他當然得去看看。
只是他是為了太子病了,秦騖一想到就煩躁。
他披上一件衣裳,忽然動作頓了一下,想起前幾日分開時,扶容的模樣。
扶容不要他,扶容不喜歡他。
秦騖抓着衣裳的手緊了緊,轉過身,喊了一聲:“找一件素色的衣裳來。”
“是。”
*
房間裏,扶容迷迷糊糊地睡着。
忽然,他隱約聽見外面傳來無比熟悉的聲音。
“詡蘭台的同僚們聽說扶容病了,托我過來看看扶容。”
蘭娘子應道:“多謝了,大人要進來看看扶容嗎?我瞧着他是還沒醒。”
那人應了一聲“好”,腳步聲響起,朝扶容的房間走來。
扶容躺在榻上,睜不開眼睛。
他想提醒娘親,秦騖怎麼會是詡蘭台的同僚嘛?秦騖明顯是混進來的。
可是他睜不開眼睛,又睡著了。
房門被推開,秦騖走了進來。
扶容縮在被子裏,只露出小半張臉,臉頰燒紅了。
秦騖在榻前坐下,凈了手,把扶容額頭上的帕子取下來,重新洗一遍,蓋在他的額頭上。
蘭娘子在旁邊看着,覺着有些不妥,朝老門房使了個眼色,老門房便將秦騖請走了。
扶容就這樣睡了一天。
蘭娘子守了他一整天,喂他喝了雞絲粥,又喂他喝了葯,一直睡到晚上,扶容才漸漸退了熱。
吃完晚飯,扶容有了點精神。
“娘親,你快回去睡吧,我已經不燒了,再睡一覺就好了。”
蘭娘子忙前忙后一整天,也有些疲倦,幫他掖了掖被子,再叮囑他幾句,便吹滅蠟燭離開。
扶容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閉上眼睛,繼續睡覺。
待所有人都睡著了,院子裏傳來一聲輕輕的落地聲。
扶容睡得沉,竟也沒有發現,有人潛進了他的房間,就坐在榻邊,時不時給他換一條帕子墊着額頭。
扶容只覺得額頭上總是冰涼涼的,舒服得很,睡得更香了。
秦騖架着腳坐在榻邊,瞧着扶容的臉,萬般無奈。
扶容也就這時候乖順一些,肯乖乖地讓他看。
不知道過了多久,扶容咳嗽了兩聲,把額頭上的帕子都碰掉了。
秦騖轉過頭看他,輕聲問:“扶容?”
扶容咳嗽着,從床榻上爬起來,摸索着放在床頭的桌案。
秦騖問:“要什麼?”
扶容小聲道:“水,我要喝水……”
秦騖把他按回床上,端起茶壺和杯子。
扶容還想起來,被秦騖一隻手按住了:“別亂動,給你倒水。”
扶容道:“我自己能倒……”
“躺着,等會兒又吹風。”
秦騖頓了一下,他原本想說,太子給扶容找的什麼破房子,四面透風的,扶容躺在被窩裏也發抖,連冷宮都不如。
後來想想,扶容最不喜歡他說太子的壞話,聽見就要生氣,還是算了。
秦騖倒了水,把扶容連帶着被子,整個兒從床上抱起來,把水杯遞到他唇邊:“喝水。”
扶容抿了兩口溫水,稍稍清醒一些,蹙了蹙眉,問道:“你是誰?你怎麼在我家?”
秦騖頓了一下,沒想到他還不認人了。
秦騖想了想,低聲應道:“我是太子,你高興了?”
扶容搖搖頭:“你不是太子。”
秦騖只當他認不出來,隨口道:“看我穿的這身衣裳,太子最愛穿一身素,我是太子。”
扶容笑了笑,躺回床上:“秦騖。”
秦騖也跟着笑了一聲,轉過頭,把空了的茶杯放回案上。
他到底在幹什麼?
半夜潛進扶容房間,就為了喂水給他喝。
害怕扶容不喜歡秦騖,還要假裝自己是太子。
他到底在幹什麼?
扶容鑽回暖和的被窩裏,小聲道:“秦騖,你化成灰我都認得你。”
這好像不是很好的話。
秦騖卻不介意,坐在榻邊,摸摸他的臉:“扶容,現在不燒了?”
“嗯。”扶容拽着被子,翻了個身,背對着他,“五殿下快回去吧,若是被我家裏人發現了,只怕說不清楚。”
秦騖篤定道:“他們發現不了。”
扶容一激靈:“你……”
秦騖該不會對他們做了什麼吧?
“他們忙了一整天,都睡著了。”
扶容鬆了口氣,躺回榻上:“我要睡覺了,五殿下快回去吧。”
秦騖反問:“要是你等會兒還想喝水,誰給你倒?”
“我自己……”
“我知道,你自己能護住你自己了。”秦騖低聲道,“我只在床頭佔一點位置,我很安靜,剛才你都沒有發現。”
秦騖聲音低沉,像是在蠱惑他:“扶容,讓我留下,好不好?”
扶容還在生病,困極了,沒有力氣跟他爭論,翻了個身:“我要睡覺。”
秦騖墨綠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閃了一下,他坐在榻邊,看着扶容,低聲道:“扶容,我假裝太子,好不好?我會裝得很像的。”
扶容閉着眼睛,搖搖頭:“不要。”
秦騖知道,這時候的扶容最好說話,他可以爭取一下。
“你喜歡太子,我假裝太子,好不好?我再也不發瘋了,我會認真假裝的,我今天假裝得很像。”
“不像,一點都不像。秦騖,你改不了的。”
“我改得了。”
扶容小聲道:“你要是再說話,我就不要你了,我要睡覺。”
“好。”
秦騖低低地應了一聲,還想再說什麼,可是這時,扶容已經睡著了。
他因為生病,鼻子塞着,還發出了小小的呼嚕聲。
秦騖幫扶容掖了掖被子,手搭在他的枕頭上,將他整個兒圈起來。
秦騖低下頭,看着扶容的臉,想要碰他的手停在了半空,始終沒能落下去。
他剛才在想什麼?
他竟然在想,他可以假裝是太子,長久地陪着扶容。
他好掉價,他在扶容面前變得毫無底線,他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秦騖哽了一下,收回手,閉上眼睛,偷偷地和扶容挨在一起,靠在一個枕頭上。
夤夜無聲,只有窗外呼呼的風聲。
秦騖挨着扶容,躺着扶容的枕頭,鼻尖縈繞着扶容身上獨有的溫暖香氣,讓人迷醉。
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秦騖警覺地睜開眼睛。
門外有人靠近。
老門房拖着步子,在外面叩了叩門,輕聲喚道:“小公子?小公子?”
秦騖捂住扶容的耳朵,想叫外面的人閉嘴,扶容才睡着沒多久。
可是,扶容也被他弄醒了。
他拍開秦騖的手,朝門外應了一聲:“怎麼了?”
老門房低聲道:“有貴人來。”
“貴人?”扶容蹙眉,還沒反應過來,不解地問,“什麼貴人?”
秦騖好像知道了是誰,按住扶容,想讓外面的人走。
可是他終究是來不及。
“是……”老門房頓了頓,聲音愈發低了,“是太子殿下……”
扶容清醒過來:“太子殿下?”
門外有人叩了叩門,熟悉的聲音:“扶容,是孤。”
“稍……稍等……”
扶容來不及思考,太子殿下大晚上的來找他做什麼,連忙就要下榻,卻被地上的秦騖絆了一下。
他獃獃地看着秦騖,似乎是迷惑,秦騖怎麼還在這裏?
不行,不能讓太子殿下看見秦騖在這裏。
秦騖坐在地上,一雙綠眼睛委屈巴巴地看着他,低聲道:“扶容,讓他走,好不好?你們明天再見,現在讓他走。”
扶容捂住他的嘴:“不許說話。”
扶容揪着秦騖的衣領,把他從地上薅起來。
其實扶容抓不動他,秦騖要是打定主意,坐在地上不動,扶容奈他無法。
秦騖跟着扶容站起來,扶容打開了房間裏放衣裳的柜子,把他塞進去。
“進去躲着,不許發出聲音。”
秦騖正色道:“扶容,讓他走,我不躲。”
“不。”扶容斷然拒絕,要關上柜子的門。
秦騖一把按住櫃門,咬牙道:“扶容。”
扶容站在他面前,看着他,正色道:“秦騖,你要是敢發出聲音,我就……我就不要你了。”
秦騖在他堅定的目光下退下陣來,緩緩地鬆開按在櫃門上的手,躲進了衣櫃裏。
這是扶容放衣裳的柜子,蘭娘子特意請木匠給他打的,很大一個。
可是秦騖身材高大,長手長腳的,他躲在裏面,還是有點憋屈了。
扶容把秦騖藏好了,然後點起蠟燭,匆匆跑到房門前,拉開門。
“殿下?”
秦昭就站在門外,身形挺拔依舊,如同一竿青竹。
看見扶容的瞬間,秦昭眸光一亮,快步上前,一把將他抱進懷裏。
扶容手裏的蠟燭摔在地上,很快就熄滅了。
扶容疑惑地喊了一聲:“殿下?”
秦昭語氣狂喜:“扶容,成了。”
扶容同樣眼睛一亮:“殿下說什麼?”
“成了,成了。”
秦昭進了房間,反手將房門關上。
他溫聲道:“孤同姜家說好了,認姜家姑娘做義妹。孤今日求了父皇一整日,父皇也已經收回了旨意。”
扶容怔怔地看着他,說不出話來:“真……真的嗎?”
秦昭笑得像個小孩,不似從前穩重,一把抱住扶容,連聲喊他的名字:“真的,扶容,扶容。”
扶容還病着,撐不住他這樣忽然抱上來,沒站穩,往後退了兩三步。
在扶容即將撞上衣櫃的時候,秦昭及時攬住了他的後背,沒讓他撞上去。
秦昭抱着他,高興壞了,看着他的臉,用拇指按了按他的臉頰,溫聲問道:“你病了,孤知道,但是……孤今晚……孤太高興了,孤忍不住現在就來找你,告訴你這件事情。”
秦昭試探地問道:“孤能不能,稍微不君子一些?只限今晚?”
衣櫃裏的秦騖猛地抬起頭,如遭雷擊。
扶容回過神,雙眼撞進秦昭的眼中,不自覺點了點頭。
秦昭欣喜若狂,扶着扶容的後背,將他抵在衣柜上,先低下頭,試探着啄了啄他的唇角。
扶容踮起腳,攀住秦昭的脖子。
衣櫃裏,秦騖聽着外面的動靜,撕扯着衣櫃裏扶容的小衣,嘴裏死死地撕咬着扶容的小衣,鼻尖充斥着扶容的氣味。
他快發瘋了,他已經發瘋了,可是他不能發出一點聲音。
否則扶容會不要他的,扶容會不要他的。
忽然,衣櫃晃了一下,扶容靠在衣櫃門上,一塊衣角從門縫裏探了進來。
秦騖死死地盯着那塊純白的衣角,忍不住伸出手,輕輕地碰了一下。
在碰到衣角的瞬間,秦騖整個人的表情扭曲又狂亂,像是抓到了什麼救贖,可這救贖,和他從前擁有的相比、和現在太子擁有的相比,實在是太少太少了。
這是他的,可他不滿足。
秦騖緊緊地攥着扶容的衣角,如同溺水的死囚一般,無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