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歸來(各懷心思。...)
這驚天一響,把整個銀槌市都撼動了。本來正在籌辦“哥倫布”號出航12周年紀念晚會的桑賈伊停下了手頭所有的工作。
哈丹找到他時,他正坐在辦公桌前。
爆炸餘波巨大,把“哥倫布”紀念音樂廳的防彈玻璃震碎了大半。
海風潑潑洒洒地刮進來,把桑賈伊的麵皮都吹得硬了。
因為惜命,因為想要活得更長久,活到把那些知道他歷史的老傢伙熬死,桑賈伊連一根煙都不抽,小心翼翼地保養着自己的身體。
詹森活着的時候,笑話他是守着金山,非得過要飯的日子,
小林私下裏不愛說話,不過看着桑賈伊自苦的樣子,也不甚贊同。
據說警方拼了半天,連具囫圇屍首也沒能拼出來。
他們五個在一起這麼多年,拱衛財寶似的共守着同一個秘密,早就活成了同一個人。
平時他們嫌詹森嘴賤,小林陰沉,現在人沒了,再也回不來了,他們三個就像是被人活活撕下來了一塊肉。
感情太充沛的人,幹不了殺手這一行。
桑賈伊風一陣雨一陣地轉着念頭,面上則是不露分毫情緒:“‘白盾’怎麼說?”
哈丹笑起來是個沒心眼的大塊頭,不笑的時候就是一尊線條冷硬的金剛雕塑,眼睛深深地盛在眼窩和鼻樑構成的陰影間,被遮得密不透風。
他給了個出人意料的答案:“不知道。”
桑賈伊看向他,重複道:“‘不知道’?”
哈丹實事求是:“炸得太碎了,又燒得太乾淨了。車就那麼點大,炸·彈威力又大,從哪兒爆起來的都不知道。車殼子和行車記錄儀都被炸到海里去了,還在撈,但未必能撈出什麼……”
他語言平實,用詞簡單,卻讓桑賈伊猛然從座位上站起身來。
外面天色晦暗,屋裏也沒亮燈,因此桑賈伊一動,哈丹才發現,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是一頭一臉的冷汗,順着他的下巴一滴滴滴了下來。
哈丹看他眼神直勾勾的,一聲聲氣喘得厲害,幾乎疑心他要瘋了。
他本來就活得草木皆兵,小林和詹森的死,更是讓他心裏的暗鬼驟然間跳到了他面前。
桑賈伊現在還感覺那爆·炸聲在自己心裏耳里回蕩,一聲接着一聲,震耳欲聾。
找不到爆炸的源頭,那就意味着處處都是源頭。
現在桑賈伊看哈丹,目光也像是在看着一枚大號炸·彈。
看他初露瘋相,哈丹簡直不知道要不要繼續說。
那話在他嘴裏轉了幾圈,還是咽了下去。
自行掩門離開后,哈丹看向了守在外面的李頓。
李頓個子不高不矮,是個很英挺標準的長相。
當初,他們上船的八個人都是經過精心挑選的,個個面善,至少看上去都是利索周正的好小夥子。
如今年紀大了,也是各有各的體面。
李頓性情是他們中最平和的一個,也最有主意。
他問:“告訴他那通電話的事情了嗎?”
龍灣區“白盾”的負責人貝爾平時和他們私交不錯,音樂廳的票對貝爾及其親眷朋友是免費發放的。
事到臨頭,他猶猶豫豫的,還是將一段錄音發給了他們。
欲言又止一番后,貝爾並沒對此事發表什麼看法。
錄音來自於詹森的通訊器——現在所有公開線路的通訊,不管是撥出還是接打,都有實時錄音。
然而這線索實在鬼氣森森,而且話里話外的意思居然是11年多前的“哥倫布”號沉船事故中,有什麼不為人知的隱情。
這事有點太大了,貝爾都不知道該不該拿這段錄音上報。
李頓和哈丹在聽過那段錄音后,態度非常坦然地表示,那人不是已經承認了自己就是連續製造了這麼多起爆·炸事故的炸·彈客嗎?
所以這不過是又一個想要出名,就拿他們的性命做文章的人了。
銀槌市的人活得閉塞無聊,每過一段時間都會出現一兩個精神失常的變態。
他們問心無愧,對這樣的污衊並不在乎,因為他們身正不怕影子斜。
這一番正氣凜然的演講,貝爾相信了多少他們不知道,但現在還活着的三人組是絕不相信的。
他們知道自己會帶歪“白盾”的調查方向,可他們不得不如此。
當年的事情的真相,都和着當年的人一起沉入海底。
他們只要還想活着,就要管好自己的舌頭。
“鬼?誰他媽信呢?”哈丹不怕,不僅不怕,言語間反而隱隱有些興奮,“我倒要看看是誰在裝神弄鬼。”
無聊了這麼多年,他又聞到了鮮血和危險的味道。
李頓卻沒他那麼樂觀,沉着一張面孔,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哈丹笑嘻嘻的:“愁什麼?怕什麼?八成是封學元的親戚,不然誰閑得發慌,打着他的旗號來找我們的茬?”
李頓反問:“你忘了?封學元家就他一個孩子,他沒了,沉船的第三年,封學元他父母也跟着先後病死了。咱們還去參加了葬禮。”
作為倖存者,他們的一項重要公眾活動,就是“替死難者參加親人的葬禮”。
這麼多年下來,參加的葬禮太多,他都不記得誰家的人死了。
李頓神色嚴峻,
他的想法,和哈丹的推測大相逕庭:“我擔心動手的不是他的親人……是我們的‘頭兒’。”
他們把派給他們海上屠殺任務的人,統稱為“頭兒”。
哈丹魯直,卻也不是傻瓜。
他眨巴眨巴眼睛,覺得李頓的推測可怕,卻也不大靠譜:“這麼多年了,一直好好的,他們犯的什麼失心瘋,突然要殺我們?”
李頓眉心擰着:“也許……就是因為時間過了這麼多年。”
“當初咱們九死一生地回來,如果剛上岸就死了,實在太點眼。等到現在,他們終於可以動手了。”
李頓越說聲音越小,似乎是怕誰聽到:“……別忘了,我們當初活着回來的時候,他們可不大高興。”
哈丹有些傻眼,細想之下,覺得李頓的想法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這麼大威力的爆·炸物,顯然不是能隨隨便便搞出來的。
能模仿封學元的聲音,也肯定是當年事件的親歷者。
死的還是小林和詹森,這難道不是對他們出風頭的警告嗎?
哈丹下意識地扭頭看向桑賈伊緊閉着的書房門,猜想,桑賈伊或許就是因為想到了這一層,才被嚇成了過街老鼠,滿頭滿臉地出冷汗。
哈丹也效仿李頓,放低了聲音:“……那我們該怎麼辦?”
“他們要動手,小林和詹森就只是個開始。”李頓說,“死人的名頭好用,他們就會一直用下去。”
哈丹:“那怎麼著?等死?”
李頓苦笑一聲。
這個問題,在得知小林和詹森因爆·炸而死時,他就翻來覆去地想了好幾遍。
“我們哪裏也不去,就留在這裏。”
李頓將一席話說得緩慢且穩當:“他們把我們安頓在這裏,要的就是我們安分守己。這裏是我們的地盤,到處都是監控,他們還想要故技重施,就必須上島來。”
哈丹心直口快:“可是這不就是活坐牢嗎?”
李頓不語。
他們想要活着,就必須要坐牢。
李頓解開了前胸的一粒紐扣,好讓自己的呼吸能自由些:“還有……馬上就到12周年了。”
“哥倫布”號每年的出征日,他們都會島上舉辦周年紀念酒會,邀請銀槌市的上流人士前來紀念音樂廳。
表面上是為了紀念,實際上只是作為上層社交的借口之一。
到時候,人多眼雜,是最好的下手時機。
這種影響力極大的案件可遇而不可求。
很顯然,炸·彈客就是衝著他們去的,並沒有傷害其他人的打算。
章榮恩斷斷沒想過,單雲華會在這件事上算計他。
林檎微微一點頭,抖了抖手上的訪談提綱:“他晚上訪談的人是我。”
林檎拿出隨身的便攜電腦,低頭操作起來。
單飛白望着這個同父異母的大哥,點了點頭,並毫不客氣道:“……哥,你夠倒霉的。”
說起來,章行書並不討厭他的弟弟,甚至還挺喜歡他。
……章榮恩為了這件事着急上火很久了。
單飛□□力無限,在這大冬天裏只穿着一身薄薄的運動裝,袖口向上挽着,露出一截肌肉線條流暢漂亮的小臂,自得其樂地把自己活成了一輪小太陽。
譬如倫茨堡大學的榮譽畢業生單飛白,正在和他的校隊教練打網球。
章行書難堪地咧一咧嘴,也是認同自己的倒霉的。
章榮恩甚至懷疑,當初寧灼來和他簽訂協議,也是他們倆合謀演的一場戲。
“來。”單飛白用請柬輕輕拍打着自己的手心,“對了,可以帶家屬嗎?”
後來,單飛白越長越不聽話,給他丟人現眼,還招致了一大堆麻煩,他早就有心一腳踹他出去。
凱南一挑眉。
但當時的他理所應當地以為,所謂“父子關係不再存續”,指的是自己死後。
……
章榮恩當年也看到了這一條。
——他發現,當他和寧灼簽下公證協議、把單飛白送給寧灼后,他無法從棠棣公司旗下的任何一家企業的賬面里隨心所欲地取出錢來了。
他給寧灼打了無數個電話,甚至試圖登門拜訪,結果把一碗閉門羹來來回回地吃到了吐。
只要他慢慢掌握了“棠棣”命脈,等董事會裏那些母親的擁躉死絕了,或者被他剔除出去后,他想怎麼改都行。
可如果說不想傷人,為什麼不在他們早上出門的時候炸,而要等到他們做完演講的返程路上再動手?
如果他們想給小林和詹森報仇,那同樣是最好的時機。
現在,那些母親當年大力培養的青年才俊們,已經成長成了一隻只老狐狸。
他們坐吃山空了許久,眼看着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他又不大願意拉下老子的臉來,跟兒子低聲下氣,索性派自己的另一個兒子出馬。
畢竟他是他老子。
當時,他還為此得意了一陣,覺得母親生前儘管面上不大理自己,心裏終究還是捨不得他這個唯一的兒子的。
章行書摸了摸鼻尖,神情不大自然。
結果,倫茨堡大學120周年校慶拯救了他。
林檎低頭沉思。
他重新垂下視線,不去看目瞪口呆的貝爾:“再查一查吧。”
“喏。”章行書把一張燙金的邀請函遞給他,“爸爸讓我送給你的。”
他受父親之託,想要給單飛白送點東西,沒想到出了意外,他這個外來客也被一起封到了學校里。
章行書一腔兄友弟恭之心無法抒發,只能化作一個不尷不尬的笑:“……你能來嗎?”
他那位便宜大哥章行書伸手抹一抹鼻尖上的細汗:“飛白,我找你好久。”
電話那邊的單飛白很痛快:“去啊。”
母親意外去世后,章榮恩接手公司接手得還挺順當。
“他們撒謊。”
章行書是天生的一副鼠膽,不大敢公然登“海娜”的門。
駕駛座上的凱南開門見山:“我晚上七點有一個訪談節目要上,能給我多少信息就給我多少。”
結束一局后,他餘光一瞥,在場邊發現了一個人影。
見了自己的同行,貝爾略感詫異:“……你?”
貝爾:“是。”
他們帶着和氣的笑意告訴他,章先生,當初交接時有一項條款,您沒看清的話,可以仔細回去看一看。
可懷疑歸懷疑,章榮恩也不得不想盡辦法去修復他們破損的父子關係了。
林檎輕聲細語地陳述事實:“演講後送的,還拍了照片,已經掛上學校網站了,爆·炸發生后兩分鐘就撤掉了。”
章榮恩趕忙去問,得到的答覆卻不啻於一聲驚雷。
同時,林檎平靜地想,拉斯金也是死於自製的毒藥。
“哥倫布”號的人都是舊日裏的英雄,雖然已經不怎麼吃香了,這陡然間的一場爆·炸,還是震驚了所有人。
至於那段錄音的存在,他也如實告知了。
單飛白向教練一揮手,示意暫停,隨即放開步伐,走到了場邊。
所以,炸·彈很有可能是在倫茨堡大學安裝到他們車上的。
貝爾有些不耐煩,他更想和凱南多聊兩句,並不想和林檎狗扯羊皮。
一條深藍色的髮帶簡單歸攏了他那一頭蓬鬆漂亮的好頭髮。
而林檎更關心案件的細節:“他們來的時候沒爆·炸,快迴音樂廳的時候爆·炸了,是么?”
單飛白接過來,並不翻看,似笑非笑的:“怎麼,老頭子發現他離不開我了?”
他將屏幕轉朝向了貝爾,上面是詹森手捧花束,和小林與校領導的合照。
身為interest的資深記者,凱南覺得這件爆·炸案頗具新聞價值,馬不停蹄,親自驅車前往龍灣區調查。
章行書如獲救贖,提前聯繫了單飛白,問他去不去自己母校的校慶。
然而,還沒等貝爾繼續泄密,凱南車子的後車窗就緩緩搖了下來。
忙到焦頭爛額的貝爾聽到他來了,馬上鄭重其事地來到停車場迎接。
但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
有些人後怕不已,有些人則事不關己。
貝爾一搖頭:“沒送紀念品。”
貝爾不動聲色地氣餒了,興緻大減,乾巴巴地講了一下他所知道的情報。
貝爾知道,當年的查理曼就是乘上凱南這陣東風,成為“白盾”的形象代言人的。
尤其是上次見到寧灼后,章行書自顧自地把那個地方想成了閻王殿,儘管寧灼這個黑白無常一樣的人物是個大美人,他也仍是怕。
簡而言之,“棠棣”品牌及“棠棣”旗下的所有公司,都是單雲華留給孫子的禮物。
他敷衍道:“嗯。”
章榮恩瞠目結舌,翻出陳年的交接協議,在字形細小如蚊的協議書中,真的發現了一條不起眼的條款。
……
他踴躍道:“我們調查到,現場引·爆的炸彈是cl-30,但不是正經的cl-30。”
……
凱南果然對此很感興趣。
林檎:“學校是這麼說的?”
他層層鋪墊,就是為了今日的這驚天一爆。
倫茨堡大學作為小林和詹森車輛的經停地,第一時間被封鎖了起來,所有前來參加慶典的人員都被通知暫時不要離開。
銀槌市還真是藏龍卧虎。
見他終於肯閉嘴了,貝爾微微鬆了一口氣,和凱南就那段錄音的新聞價值熱絡攀談起來。
林檎還是雙眼矇著繃帶的造型,雙手攥着薄薄的一張紙,輕聲問他:“……是自製的炸·葯?”
犯人自己承認,自己就是那位蹩腳的炸·彈客。
可惜,二人還沒能聊入佳境,林檎就從電腦屏幕的光芒中抬起頭來。
可他同樣知道,自己的身份絕不會讓他喜歡。
林檎問:“他們去演講,學校給送了什麼紀念品?”
這個時代,幾乎沒有秘密可言。
章榮恩當然是第一繼承者,但是在“父子關係不再存續”后,這一切會自動轉移給單飛白。
要是小林和詹森的死,能讓他博取關注度,讓他升職加薪,貝爾很願意把一些機密的案件細節告訴他。
他們是一對註定做不成好兄弟的兄弟。
被封鎖在校的人很快得知,剛剛還在台上做了一場無聊演講的小林和詹森,現在已經被炸成了一段段焦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