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海娜
寧灼冷冰冰地望着前方出神。
要不是覺得這事不對勁,他何必冒着風險進火場?
銀槌市從不缺安安靜靜地死在某條暗巷裏的人。
做雇傭兵這行的,更是仇家遍地走。
運氣稍好一點,還能在垃圾桶找到斷掉的胳膊腿兒什麼的。
壞點的,屍體會在某家地下加工廠放入流水線,被加工成富含營養的罐頭,擺在某家小店鋪陰暗潮濕的廉價貨架上,發揮出最後一點價值。
寧灼的仇家也不少。
但就像閔旻說的那樣,他們不指望寧灼死,而是不約而同地希望寧灼落魄後去站街。
這樣他們只需要花一點點的信用值,就能肆意凌·辱他。
僅僅是這麼無聊齷齪的想像就足夠他們感到愉快。
對此寧灼不發表意見,反正沒人有那個在他面前狗叫的膽子。
但這次害了單飛白的人,行為非常古怪。
這把火點得潦潦草草,目的與其說是毀屍滅跡,不如說是想用這把火昭告天下,“磐橋”老大單飛白在“海娜”地盤上出事了。
閔旻也推測出了幕後人的目的:“點火不是圖燒死他。有人就要他死得轟轟烈烈,要讓所有人知道他死在我們這裏。”
但她也有想不通的地方:“那直接殺了再棄屍好了呀。幹嘛還留他一口氣?”
寧灼頭疼得厲害,只能強迫着自己思緒飛轉。
他把手肘撐在膝蓋上,緩着頭暈:“他們沒想留單飛白的命,可又不想他死得太輕鬆。”
閔旻:“為什麼?”
寧灼:“不知道。……還有,你看到的,那麼大的火,沒有一個火星蹦到他臉上的。”
閔旻笑:“這張臉燒了也可惜。”
因為發燒和疲憊,寧灼開始劇烈耳鳴,但他的臉色依然冷得看不出任何端倪:
“留住他的臉,是讓‘白盾’的人一進來就能認出他是誰。萬一這張臉給燒沒了,不會有人查他是誰,他會被當成在工廠里過夜的倒霉流浪漢,直接打包扔到公用水葬場。”
寧灼頓了頓:“……哦,除了個別人。有些不合群的傢伙是會一查到底的。”
所謂公用水葬場,就是將一些無法辨明身份的無名屍扔進腐蝕性酸液池,或是日夜沸騰不休的鋼水爐里。
銀槌市人口6000萬,不是所有人都配入土為安。
經過寧灼的點撥,閔旻豁然開朗。
要吸引人來,所以點火最好。
可正常毀屍滅跡,一桶燃料潑在單飛白身上,再扔個打火機完事兒。
哪有東燒一堆,西燒一堆,把消防隊都引來了,結果該燒的人一點沒燒着的道理?
真要把單飛白燒死,屍體無法辨認,就容易草草結案。
完成不了栽贓,事情就鬧不大。
所以,幕後操盤的人的計劃是這樣的:
他們把重傷的單飛白扔到“海娜”負責的長安區,安排了仿生人在現場點火,並拿走單飛白的狙擊·槍,蹲守在現場。
只要聽到警車靠近,仿生人就可以扣下扳機,乾淨利落擊穿單飛白的腦袋,穿過火焰,駕駛無牌的皮卡逃逸。
那麼,警察趕到后看到的現場,就是單飛白和某人打鬥時引發火災。
在警察趕來的路上,單飛白被打斷脊骨,射穿頭顱,臉也沒毀,屍體還是熱的。
這麼一來,警察和“磐橋”的人必然會想:
有誰這麼恨單飛白?
長安區又是誰的地盤?
到時候,不管警察怎麼想,這盆髒水是穩穩潑到“海娜”和寧灼身上了。
琢磨過味兒來,閔旻喃喃道:“媽的。夠毒的。”
寧灼撐過了眼前飛蚊陣陣的眩暈,直起腰來。
他還有一件事沒有告訴閔旻。
那位“羅森”先生和自己交易時,自己提到運送“貨物”會途徑單飛白的地盤,有可能會有麻煩。
那時“羅森”說了什麼來着?
“……他呀。”
“沒事,你不用在乎他。”
他哪裏來的自信?或者說,他掌握了一些秘密的情報?
“羅森”這麼一個B級公民,一條連地下世界規則都不太了解的寵物狗,從哪裏掌握了連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報?
可惜他手頭的線索有限,最多只能推測到這裏。
比如他就想不通,單飛白得罪了什麼人,和人結下了什麼樣的深仇大恨,才要讓他在烈火和重傷中熬着,連個痛快都遲遲不肯給他?
結束了思考,寧灼站起身來,穩得連個晃也不打:“聯繫‘磐橋’,打他們的公線,告訴他們,姓單的在我這裏。讓他們戒嚴結束之後來‘海娜’。明明白白告訴他們,最多來三個人,多了不放行;敢帶武器來,讓唐凱唱別客氣,直接把他們掃死在安檢通道里。”
看他起身,閔旻滿懷欣慰:“早點去休息。手臂我明天放你房間門口。你想要A9敏捷型還是A3戰鬥型?”
寧灼今天佩戴的A-16型義肢是日常款,生物傳感功能相當敏銳,雖然不如正常手臂一樣神經富集,但手臂被炸斷的痛楚也至少是正常水準的一半。
有的時候,閔旻覺得他簡直是個喪失了痛覺的怪物。
寧灼說:“哦,我沒打算去休息,先去搜搜那輛我開回來的車。”
閔旻勃然大怒:“——幾個小時沒睡了?!盼着自己早死是吧?行呀,以後有病睇獸醫,唔使搵我(別來找我)——”
在閔旻越來越走形的罵聲里,寧灼沒言聲,一個轉身,一張被嚴重砍傷的臉迎面向他貼了過來。
他就站在寧灼面前,臉上被斧子砍出的血口還在往下滴血。
寧灼知道這是幻覺。
他幻覺里的父親總是這樣,從不會辱罵他,只是頂着這樣一張血淋淋的臉,用譴責又悲傷的眼光看他。
寧灼繞過這個鮮血淋漓的幻覺,慣性地認錯:“對不起,爸爸。”
閔旻以為他是在對自己說話:“……不治就是不治!你叫我媽也沒有用呀!”
話一出口,閔旻才察覺不對。
她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能說些什麼,只能目送着寧灼消失在走廊那邊。
話哽在喉嚨里,時間太久,只能化作一聲輕飄飄的嘆息。
……
寧灼來到了停車場。
但有人比他先到。
剛才在走廊上打掃衛生、怎麼看怎麼像個清潔人員的男人大半個身子都鑽在皮卡車底下,只剩下兩條腿在車外撂着。
寧灼站在車外,單手插在口袋裏,看他扭來扭去地忙活着。
等他檢查完畢,用背蹭着地把自己送出來,寧灼才對他微微一點頭,叫了他的名字:“傅老大。”
男人嘴裏叼了根照明用的光棒,一個仰卧起坐從地上坐起來,把嘴裏的光棒取出來,隨便點一點頭:“哦。”
傅老大姓傅,全名並不被外人所知。
“海娜”組織真正的一把手,雇傭兵界傳說的地下之王,寧灼傳聞中的乾爹、金主、sugardaddy,就是這麼一個讓人一眼看去留不下任何印象的人。
只有他的一雙眼睛,在光源不足的停車場裏清澈地微微亮着。
直到他把隨手放在地上的黑框眼鏡戴起來,這點僅剩的特色也被抹消了。
傅老大倚在引擎蓋旁,用肩膀擦去了臉上一星油污,手裏握着一個剛卸下來的屏蔽儀。
寧灼一上車就把隨身攜帶的信號屏蔽儀安上了,而且盡量避免使用車內一切智能設施,最大限度切斷了被幕後人反向監控追蹤的可能。
可惜對手手腳也相當乾淨。
“車的出廠編碼被物理破壞了,出處和購買記錄查不到。行駛記錄熄火后也會自動清空。”
傅老大用光棒從車身編碼上挪開,指向車裏:“沒有其他可以追蹤的痕迹。”
他順手把仿生人的腦袋從副駕駛上拎了出來,稱水果一樣放在手裏掂了掂:“就剩這麼一個線索了。要查嗎?”
寧灼伸手去拿仿生人的腦袋:“查。”
傅老大卻像是玩籃球一樣,雙持腦袋,一個假動作繞到了寧灼身側。
他性格還挺活泛,笑起來微微彎着眼睛:“誒,看《正義秀》了嗎?”
寧灼的手從半空收回:“無聊。”
傅老大抱着仿生人腦袋前後左右蹦蹦跳跳:“我覺得不無聊啊。要不要去看下回放?那位按了注射按鈕的查理曼先生表情很精彩的。”
他把自己的下巴疊在仿生人腦袋上面:“我記得查理曼這個名字,是你爸過去的直屬——”
寧灼一巴掌甩過去,拍上了他的手背。
仿生人的腦袋像一顆真正的籃球一樣,在地上彈跳兩下,又被寧灼接過來,夾在了腋窩下。
傅老大獃了一下,指責道:“打手犯規。”
寧灼夾着仿生人腦袋,沖他冷冷地挑起了左側眉毛。
我贏了。是我的。
這時,寧灼夾在領子上的通訊器一明一滅地閃爍起來。
有人在內部通訊頻道里找他。
他剛一接通,那邊就傳來了小聞欣喜的聲音:“寧哥,姓單的狼崽子有反應了!”
寧灼驀然轉身,大步向來處走去,比來時的步履更匆匆:“讓他醒着!等我回去!”
傅老大望着他離開的背影,把隨手丟在前引擎蓋上的抹布撿起來,在指尖上轉了兩個漂亮的手帕花,繞到皮卡旁邊,對剛剛自己找回家來、並挨個派發完零食外賣的摩托車打了個招呼:“阿布好啊。”
阿布的電台開啟了自動播放:“我最親愛的——你過得怎麼樣——沒我的日子——你別來無恙——”
傅老大哼着歌,高高興興地開始給他擦車。
……
查理曼夫人在美妙的鳥語聲中醒來。
她昨晚吃了安神葯,一夜無夢,睡得很好。
她充滿希望地從床上爬起,赤着腳迎了出來。
兒子的房間是空空蕩蕩的。
撲了個空的查理曼夫人並不沮喪,從樓上下來,恰好看到丈夫和管家在樓梯正下方談話。
她綻開了燦爛的笑臉,小鳥一樣飛撲過去:“親愛的,小金呢?”
往下沖了幾步,她站住了。
兩個人聽到她的聲音,統一望向她時,目光里沒有喜悅,只透着讓人不解的驚懼不安。
一夜之間,她親愛的丈夫就像是老了好幾歲。
現在的查理曼先生有太多的麻煩要處理。
在掐斷直播后,查理曼先生當機立斷,掏出槍來,將射頻調到滿格,射穿了那張即將變化成他兒子的臉。
在如此大功率和近距離的射擊中,強·姦殺人犯先生的臉,連帶着金屬注射台一起熔穿了個洞。
查理曼先生對此的解釋是,對這樣突如其來的變化,他應對不及,又看到了過去被他親手簽字處決的“巴澤爾”的臉,一時陷入混亂,就選擇了掏槍射殺。
聽起來相當牽強的解釋。
畢竟,無論是“巴澤爾”還是“拉斯金”,都是查理曼先生親自送上行刑台的。
“拉斯金”的臉下面疊着“巴澤爾”的臉,這是全市《正義秀》觀眾親眼看到的事情。
他必須對此作出解釋。
在回到“白盾”接受質詢前,查理曼先生提出要回家一趟。
目前情況一片混沌,查理曼先生也並不是作為嫌疑犯接受審問,他還是“白盾”的警督,是銀槌市警界的三號人物,回一趟家,換下衣服,也不算什麼大事。
之所以他非要回家,一來,他需要交代些必要的事情,二來,他必須做些什麼,好第一時間控制住他的妻子。
妻子要是在家看到新聞,亂沖亂叫,被人發現,怕是要出事。
看到滿臉狐疑的妻子,查理曼先生努力擠出一副比哭還難看的笑臉,迎上前去,做了個吞咽的動作:“親愛的,你冷靜,聽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