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望長安·三
所有人都不敢說話,偌大的殿堂之上，落針可聞。
崔彥更是說不出一句話。
他着實沒想到少年帝皇會給出這樣的提議。
不如說，按他的設想，能求個痛快的死亡已經是自己最好的結局了。
在釐清現狀后,崔彥很快接受了自己是個工具人的身份並立馬開始為這份計劃查漏補缺：“那按這個說法,其實我死在這裏才是最合適的。
“如此一來,聖上自然可以憑藉治理不嚴一事來整頓此地。只要透露出接管此地的訊息，那有叛亂之心的賊子們必定坐不住。只要他們掀起叛旗，那聖上就有理由派兵了。”
他回憶起邊關幾方勢力，語調冷靜，彷彿在說著別人的事：“……其實你完全不需要保護我,就讓我這樣死在路上，才是最好的辦法。”
對於這個問題,樂山沉默着，最後搖搖頭：“我只是一介侍衛，對這些朝堂上的事並不了解。
“但聖上說了，我的任務是讓您活着回到長安。
“所以我會盡我一切的力量來保護您。”
崔彥沉默着。
他想起臨走之時,漫天夕陽之下，少年帝皇遙遙回頭，那偌大的長安城在他背後,沒入一片火似的陽光之下。
名為歸璃的少年帝皇眼中璨金浮動,比天際的暖陽更加耀眼。他微笑着,向著呆愣着的青年發出邀約——
“待君凱旋時,我必將在此設宴,舉城來迎。”
那艷紅的落日散下重重星火,落在了崔彥眼中。在這樣昏暗的地道里,眼中映着火的青年安靜地笑了起來。
他低語道：“我知道的。”
“我一定會活着回到長安的。”
火光忽地閃爍,地道里吹起微不可見的風。樂山抬起臉，一伸手，把身後的崔彥攔住，警備地看着前方：“誰？！”、
黑暗裏傳來一個脆生生的少女音：“是崔大人嗎？”
一席青衣的少女緩緩上前，明亮的火光一點點驅散她身上的黑暗。
她身量不高，在這狹小地道里也能直起身。一張小臉上全都是黑灰，看不清她長什麼樣，只一雙眼，在火光下像一雙黑葡萄，大大地睜着。
崔彥皺眉，把樂山護住自己的手臂按下去，沒有上前，站在原地問道：“你是誰？”
“我叫莫桃，就住在這地道那頭。你們過來的那驛站，驛官是我爺爺。現在外面安全了，爺爺讓我來找你們。”少女急急地說著。
崔彥眼一眯：“為何沒人從驛站那邊過來找我們？”
莫桃轉了轉眼：“驛站那邊的入口堵住了，我只能從這邊過來找你們了。誰知道這麼久了，你們竟然還沒走出來。”
崔彥想起了樂山走之前放的火，有幾分尷尬。
樂山倒是沒什麼反應，沉着眉眼：“你的臉，怎麼回事？”
“啊，這個。”自稱莫桃的少女不甚在意地抹掉了自己臉上的灰，“之前爬下來時摔了一跤。”
“摔了一跤？”崔彥疑惑地問着。
“怎麼了？”莫桃疑惑地歪着頭問道。
“沒事。”崔彥似是不經意地問起，“怎麼是你來找我們呢？我的侍衛們呢？”
莫桃嗤笑一聲：“這地道可是保命用的，你覺得我們會讓外人知道具體佈局么？”
對於她不客氣的語氣，樂山皺起眉：“這可是朝堂派下來的巡撫使大人，你一介平民，放尊重些！”
少女嘟起了嘴，有幾分不服氣，還是崔彥拉着樂山，低聲勸說道：“好了，莫姑娘是來幫咱們的，不必如此苛責於她。”
“禮不可廢。”樂山一板一眼地說。
聽他這麼說，莫桃假笑着
說道：“不好意思啊，這位‘大人’，我們這地方小，沒那個空間向你賠禮道歉。”
崔彥好笑地看着她：“不用你道歉。我理解你們的難處。”
他眉眼溫和，望着樂山勸道：“不要計較這些，現下我們還是快點出去為好。”
樂山沉默着，算是默認了崔彥的話。
崔彥笑着跨過了他，走向了少女：“那還勞煩莫姑娘帶路了。”
莫桃一下笑了起來，轉過身帶起路來：“誒，你們可要跟緊點啊！”
——
烈日高照，突兀爾站在大漠邊緣，望着一旁的岩山，忽地轉身，一刀甩過去，把一旁站着的小卒給怕到了地上。
這一下甩得結實，若不是他刀未出鞘，那小卒就要斷成兩截。
看着在地上哀嚎滾動的人，他的眼隱在那重重陰影里，聲音低沉：“……他們怎麼還沒上來？”
小卒從地上滾起來，艱難地擺了一個跪着的姿勢，頭一直低到了土裏：“小的真的不知道啊！”
“廢物。”突兀爾皺眉，一腳踹上去，把人踢開兩三米遠，摔在地上摔了個半死。
“我就不應該給你們這個機會的。”
在他身後，屋前的幾塊地里的菜葉被馬蹄踩進了土裏，馬群里一群人被捆得嚴實，一個蠻族兵士拽着一個面色青白的女人走向那群人。
藏在灶爐后的地道口大敞着，身材細瘦的小兵握着刀一點沒有猶豫地爬了進去。
在爐灶后散着幾塊木炭，被摔碎的陶片散在地上，肚裏的藥渣撒了一地。
走在地道中的崔彥忽然停住了腳步。
他歪着頭望着地道頂端。細小的土散在了他臉上。
看見他停下，他身後的樂山問道：“大人？”
崔彥忽地喊住了帶路的莫桃：“莫姑娘，你爺爺既然讓你過來接我們，可曾和你說起，那圍攻驛站的是何方人士？”
“嗯？不就是馬賊嗎？”莫桃奇怪地回頭看着停下來的兩人，“放心啦，荀叔說那批人已經退走了。”
崔彥皺起眉，同身後的樂山對視了一眼。
向著樂山輕輕搖了搖頭，崔彥轉過頭，若無其事地問道：“莫姑娘，你口中那位荀叔是？”
莫桃笑一聲：“他也是驛站的啦。你們應該見過。他經常跟在我爺爺身後，是個不愛說話的瘦高個兒。”
崔彥回想了一番，確實曾經看見過一個瘦高個。
他身後的樂山插了嘴：“他是一個人過來的么？”
“嗯？”莫桃沒有想到他會問這個，但隨即爽快地回答道，“是啊！”
崔彥沉吟道：“這地道是不是不止一個出口？”
少女驚奇地回望他一眼：“咦？你怎麼知道？”
“你那荀叔知道這地道的佈局嗎？”樂山沉着聲問道。
這個問題明顯難倒了少女，她遲疑地說道：“……大概不知道吧？”
“這地道是我爺爺年輕時挖的。”
她這話一出，昏暗地道中燈火一閃。
刀架在了少女雪白的頸上。
少女一聲驚呼被悶在了武人的大掌里。
“姑娘不要害怕。”一旁的崔彥低聲安慰，“那伙賊人可能並沒有退走，而是跟着那位荀叔追到這兒來了。”
他急急說道：“這地道上可能就是大批騎兵，我們不敢冒險出門，還懇請莫姑娘帶我們走別的出口出去……”
少女聽見他這麼說，卻是掙扎得更厲害了。
樂山忽地悶哼一聲，下意識鬆開了流着血的手。一口細牙沾着血的莫桃從他懷裏跳開，卻沒有往前，而是直奔他身後的崔彥而去！
崔彥抬眼，便看見雪亮的刀光，刀光
之後是少女決絕的眼神。
那雙黑葡萄似的眼映不出一絲光亮。
刀尖刺破了外衫，還未深入，莫桃的身形陡然頓住，她咬着牙，反手向身後刺去，卻被樂山按住了手腕。侍衛長一個用力，少女一聲痛呼，雕着狼頭的鋒利匕首從她手中掉落。
崔彥上前撿起那把匕首。對着火光看着面色難看：“這是蠻族的圖騰。”
樂山勒住了手底下的細頸：“說！你是誰？怎麼和蠻族勾搭上的？”
莫桃的臉色鐵青，卻咬緊了牙關，一句話都沒說。
“勾結蠻族的不是莫姑娘吧？”崔彥審視着少女，“他們既然讓她下來，那她應該真的是驛官的孫女。”
他望着少女，一字一頓地說：“你爺爺，是不是已經死了？”
少女陡然停止了動作。
崔彥看她反應，猜到了大概：“他們是不是用你的親朋要挾於你？”
“是。”見對方已經猜到了，莫桃破罐破摔地承認了，“我全家都在蠻族手上。我爹娘還有我叔叔嬸嬸。”
“他們是不是還說，只要把我帶上去，就把你全家放了？”
莫桃點點頭。
崔彥嘆息一聲，連樂山都感慨起她的天真：“那可是蠻族啊？他們怎麼會把到手的人放了？”
莫桃再也控制不住臉上的表情，她顫抖着問道：“……你們是什麼意思？”
“蠻族素有屠城的習性。他們所到之處，不會放過一個人。”崔彥看着少女的眼神裏帶着同情，“你的親人，現在恐怕……”
看着莫桃的臉色，他說不下去了。
“不！你一定是在騙我！”少女掙扎着，向著地道出口處挪着身子，“我才不信！”
她的力氣太大，拽得樂山都要挪步，侍衛長不滿地嘟囔：“這丫頭……”
他止住了聲音。
地道盡頭本是一片黑暗，但現在，那角落裏突然亮起一片光。
他握緊了手中的刀。卻不察莫桃從他手裏掙脫，跌跌撞撞向前跑去。
見莫桃跑過去，崔彥連忙追上前。
“誒！”樂山愣住了。
“救她！她知道出路！”崔彥只來得及扔下一句。
侍衛長咬牙，跟着跑上前。
在他倆身前，少女一頭闖進光亮範圍，和一臉冷漠的小兵對上。
她怔在原地，一句話都說不出，只直直地看着那小兵舉起了手中的刀。
刀上血還未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