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鍾離選擇了相信溫迪,相信希望與轉機終會到來。
那就是他與溫迪的最後一次見面。
可惜在賭下那最後一次之後,已經過去了太久了。
地脈是聯通寄存所有信息的網絡,從過去到未來,時間於它沒有意義,重要的唯有信念,唯有慾望,唯有夢想。強烈的渴望與不曾改變的意志,那才是能在地脈的沖洗中留存的寶物。
在那漫長的,連時光和自我都能輕易被磨滅的旅途中,鍾離雖然依靠地脈的這一特性得以保存“自我”的概念,但那些記憶都被模糊了。
甚至就連“摩拉克斯”是如何到達這個世界,如何轉生成普通人類的過去,他都不甚清楚。
他以鍾離為名,在這個世界作為父母不明來歷不清的人類孤兒生活了整整十年。直到七年前,他第一次觸碰到了屬於這個世界的地脈,這才重新找回那個身為“摩拉克斯”的自我。
所以不記得這種話,是真的。
但周一誠是不信的。
在他看來,鍾離大神芳齡……啊呸,現年十七,就算生活作風比較老幹部,但畢竟不是七十一歲的老年痴獃。
所以首先排除是真的不記得了這種情況。
那麼對於這麼一個情感深厚,能從這種糊到臉都看不清的人影認出身份的朋友,說出不記得這種話,原因就十分值得考究了。
周一誠琢磨了一下,覺得這個句式很眼熟啊。
他有個兄弟,被初戀甩了,一連喝了一個月的悶酒,明面上還笑嘻嘻地裝得跟個沒事人一樣。問他分手多久了,也是這麼一句:“嗨,這我哪裏記得清啊。”
但大家都知道這傢伙記得清清楚楚,因為這傢伙一醉了就會哭成一灘爛泥,把分手那天的短褲顏色都禿嚕出來。
現在鍾離大神的這個語氣就很有幾分這個味道誒。
被親姐灌輸了諸多狗血劇本的周一誠分分鐘腦補出一波劇情,這波啊,這波應該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結果一方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拋棄鍾離,苦留年幼的大神一人發誓要奮發圖強好好學習積極向上,成為讓對方仰望的存在,卻沒想到這個目標還沒實現,就先一步得知了對方的死訊(可能)……
他撲上前,語氣真誠:“鍾離大神!你辛苦了!”
並不知道周一誠腦補了什麼的鐘離:“?”
他回憶了一番兩人的對話,自以為明了對方所說,是在說他獨身一人辛苦。
彼時十歲的鐘離並不知道巴巴托斯……不,溫迪。他並不知道溫迪是否也存在於這個世界。
沿着地脈行走的旅途太過兇險,當初的同行者能剩下幾個,他並沒有自信。正如風神所說,這本就是一場堵上整個世界命運的豪賭。
但十歲的鐘離在這份回憶被地脈歸還時,他毅然決然地接受了自己的身份責任,並堅定了自己所要走的路。
他選擇再一次成為岩神摩拉克斯。
並不是被記憶裹挾,而是憑藉自己的意志做出選擇,選擇肩負一整個世界,選擇拯救他的故國,人民,故友,眷屬,以及整個提瓦特的道路。
面對故友可能逝去的事實,見證過諸多生命離開的鐘離也只是嘆息一聲,轉身繼續向前。
正如若陀所說,在他走完屬於自己的旅途之後,在那無盡時間的盡頭,他終會與過去,現在與未來的所有人再次相遇。
所以,不覺辛苦,不覺孤獨。
只是偶爾,會有些懷念。
鍾離搖頭否認,一雙眼裏盈滿懷念笑意:“說不上辛苦。能行於世間,與諸多人相遇相識,本就是幸事一件。”
雖然感覺有些不對,但沉浸在自己劇本中的周一誠自動把這句話理解成了鍾離大神確實對對方念念不忘,甚至對對方拋棄他這件事都沒有絲毫怨言……
噫!這可是鍾離大神啊!對面那誰啊!也太不識抬舉了!
不不不,有可能對方已經死了……
——但死去的白月光不是更不妙嗎?!
沉浸在自己腦補中的周一誠臉色變來變去,讓鍾離不由地有些不解。
鍾離開始認真反思,自己對年輕人的了解可能還是有限……對方現在的表情,讓他有種面對那位少女堂主的不妙預感。
表面只有十七,算上上輩子卻已經活了六千餘年的真·老年人絲毫不知,面前的小伙已經下定了決心,要讓自己忘了那位“不識抬舉、不知好歹、有眼無珠”的老友,具體方式是,替自己說個媒。
“鍾離,你暑假有空嗎?”
周一誠不擔心以鍾離的臉會找不到桃花,只要他能把面前這位老幹部從他規律至極的生活里拖出去。
他算盤打得響亮,現在期末考試都考完了,學生們都沒事幹就等着放暑假了,而他正好知道有不少同學不打算立馬回家,而是打算在附近的景點結團旅行一番,這可是絕佳的戀愛機會,比聯誼會什麼的自然多了。正好,鍾離假期也是呆在學校的沒去處的……
“假期嗎?”鍾離回憶了一番自己的日程安排。“我答應過考古系的彭教授,要隨他一同去靈昭古城考察,明天就要出發了。”
“考古系?”周一誠睜大了眼,“咱們不是金融系的嗎?你怎麼會認識考古系的教授?”
剛一問完,周一誠就忍不住叫糟。
果不其然,鍾離輕咳一聲:“之前在古玩城中閑逛時,正好碰上了彭教授,與他結伴閑談了許久。臨別前,他詢問我在何處就學,在知道我們是同一所院校的師生后,他就邀請我隨他們系一同去靈昭古城實習考察了。”
啊,這熟悉的展開。
在政治,法律,歷史,建築,地質之後,又輪到考古了嗎?
“所以你對考古也有研究?”
鍾離搖頭,語氣真誠:“算不上研究,只是略懂一二。”
周一誠翻了個白眼,“算了吧大神,你乾脆直說吧,你還有什麼是不知道的?”
鍾離似是被他的話逗笑了:“我不知道的東西也很多啊。真要說起來,哪有人是什麼都知道的呢?”
周一誠反問:“可你就知道很多啊?”
“我不過是見得比你們多些而已。”
周一誠翻了個白眼。
又來了,又來了!
來自鍾離大神的“不過是見識得多些”!
明明論年紀他全系最小,論出身他只是孤兒。
他們學校一貫卧虎藏龍,就連周一誠自己都是學不好要回去繼承家業的,可他耳濡目染十幾年,對上鍾離卻依舊連望其項背都做不到。
所以周一誠是真的萬分不解,這位大神到底是去哪裏“見識得多些”了啊?
異世界么?
凡!太凡了!
但人家確實有凡的資本……就好比這次被邀請實習,周一誠可是明白的,同行的主力大概都是研究生,本科生去都是打雜。而被邀請同去的鐘離,絕不可能是去打雜的。
這麼看來聯誼計劃怕是要泡湯了,畢竟他不可能和教授們搶人。
“那好吧,既然你答應了別人就算啦。”
聽見這話,鍾離疑惑問道:“所以一誠是有什麼事嗎?”
“也沒什麼大事,我本來還想邀請你一起去旅行的。”
“旅行啊……”鍾離對能去品鑒一番山河之味的確是心動的。再加上這位朋友向來大方,而他確實有那麼幾分囊中羞澀……
不過一來,契約之神從不爽約,二來,他跟隨那位教授,可是要干正事的。
“下次吧。這次我先答應了彭教授,下次如果你還願意邀我同行,我一定不會推辭。”鍾離看着他的眼神專註而認真,一雙金瞳底部,熠熠金輝靜靜流淌。
周一誠撇過臉不敢再看他一眼:“那就這麼說定了啊!”
他坐回自己的座位,忍不住握緊了拳。
被那樣看着,那樣承諾着——
周一誠感覺自己的心臟仍然在劇烈跳動。
待他心情終於平復一些,拿起了手機準備來把遊戲時,他看見了頻幕上留着的聊天記錄。
說起來……他姐現在的劇組好像就離靈昭古城挺近的?他還聽他姐吐槽過,她們影視城前陣子出了好多怪事,劇組走了一大半,整個影視城也被封了一半。有人說就是因為邊上起了這座古城,所以才會鬧鬼來着。
“說起來,大神……我好像聽說那個古城在鬧鬼啊?”周一誠想了半天還是轉頭提了個建議,“你在去之前要不要拜下神?求個平安符什麼的?”
前岩神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多謝關心,但我想,應該不用了。”
因為我本就是為此而去的啊。
鍾離看着窗外,隱隱綽綽的星月光輝透過那虛影一般的璃月和籠罩其上的層層黑煙,映照在他眼底,讓他嘆了一口氣。
他碰上那位教授並不算完全的意外。
那日鍾離的確是在古玩城,但並非完全的閑逛,因這些古物,特別是埋在地下那些,是極有可能沾染地脈氣息的。換句話說,就是容易鬧鬼。
但同樣的,這些脫離地脈而存在的氣息就好比這個世界的聖遺物,蒼白古樹和地脈之花的結晶,對如今實力並未回復至巔峰狀態的岩神可以稱得上大補。
雖然依舊可以操縱屬於岩的元素,但在這個世界,他的身體畢竟是純粹的人身而非元素造物之軀,亦非魔神之軀。一直在清除那些深淵氣息的鐘離,是真的很需要這些補給。
循着地脈氣息的鐘離正因為囊中羞澀而與店主僵持時,那位彭教授出面了,幫鍾離結清了款項。
他詢問鍾離明明是一介學生為何會對這些古舊器物感興趣,鍾離固然不能說出地脈氣息一事,但要論品鑒這類古玩擺件,這自然不會難倒見多識廣的岩神。
這方世界雖然在諸多地方與提瓦特相異,不提歷史上沒有魔神之流存在,還明明誕生了元素力卻不存在任何元素造物,就連史萊姆都沒有——遊戲裏倒是有的,無意間說出史萊姆一詞的鐘離還被周一誠他們圍着追問了許久是什麼時候開始玩的遊戲——但除了元素力之外,一些微末細節竟都大致相仿,這才是鍾離會說出“見識得多些”的緣由。他曾親眼見識過璃月先民磨製石器,鑄成銅器,打制鐵器,燒制陶器,繪出漆器,又如何看不出這些器物中蘊含的諸般心血萬般巧思?
他的一番點評讓那位彭教授連連點頭,最後一句更是讓這位老人瞪大了眼,失態地站起了身。
鍾離說:“我看這批陶具都應該是近期出土的才是。但教授您為何要把它們送至此處變賣,而不是送往博物館?”
考古系教授有學術背景支撐,一般所得是要送去博物館封存管理的,私人變賣是嚴重的違規違紀行為。
在鍾離看來,考古一事茲事體大,等同於側面探求過去的文化傳承。往重了說,是在探尋一國文明之內核,立國之根本。沒有仙神之流的長生種作為“存活着的歷史”,這個國家只有通過這種方式來確認自己的根。
鍾離見過太多的人了。識人不清這種事從來不會發生在走過漫長歲月的神明身上,所以他看得出這位老人對於這個文明,這個國度的自豪,對方看着他的眼神里也滿是後繼有人的欣慰。
所以他更不懂,作為一個以傳承知識為職業並深以為榮的教授為何會做出如此選擇。
那位老人低聲問他:“你是怎麼知道的?”
怎麼看出來的?鍾離看着這批陶具,自然是因為那上面還沾染着新鮮的泥土氣味,內里蘊藏的地脈氣息卻被污染了。絲絲黑煙縈繞其上。而這位教授,他抬眼看着對方,老人身上的氣息與這陶器如出一轍。
但這些全都不能說出口,因為對方不懂,也看不見。
於是鍾離只能低頭:“是我猜測的。”
“我不是第一次見到教授您了。可能您並沒有發現。”
這也確實是真的。
鍾離不是第一次來古玩城,他來的次數不算頻繁,但也絕不低。據他所知,這位教授月余前就已經在附近徘徊了。
被業障纏上的人很容易出問題,性情大變都是基本,時間長了還會有性命之虞。鍾離本就在尋一個機會與對方搭話,為對方祛除業障。如果能問出這業障是從何處沾染而來的,那就更好了。
但對方很快消失不見,他又受困於學生身份,平日裏不能隨意外出離開,此事只能暫且作罷。
此次看見這批陶具,鍾離承認他確實存了兩分釣魚的心思。但他本是想着先買下這批陶具,再循着上面的岩元素去找出處,卻沒想到依店家的要價,他一時付不起。
就在鍾離和店家商量先保存一會兒的時候,那位他找尋許久的老人卻忽然出現,還幫他結清了款項,這倒意外之喜了。
“是嗎?是猜的啊。”老人失魂落魄地坐下,“但你有一點猜錯了。這批文物確實是近期出土的,也是我看着挖出來的,但把它們賣掉的並不是我。”
“而是我的學生。”老人苦笑。
“那是個很好的孩子,二十年前就跟着我全國各地跑來跑去了。
“這麼些年來,不少文物販子都找過他,但他一次都沒答應過,每次就拿着那點工資,連他愛人得了重病,家裏把能買的全買了,連飯都吃不上了,都沒有鬆口拿他經手的文物換錢……這些我都是看在眼裏的。”
鍾離靜靜地聽着。
他看着老人長着老年斑的手伸出,指尖輕撫過那粗糙的陶具表面,宛如在安撫自己的孩子。
“唯獨這一次,他鬼迷了心竅,犯了事。
“但那也不是為了那些銅臭之物。
“他是為了我們。”
聽見這句話的鐘離皺起了眉。“您為什麼會這麼說?”
老人踟躕良久,抬起臉看他。
那張臉被歲月侵蝕,刻滿了皺紋,唯有一雙眼,仍舊是亮着光的。
“你說你叫鍾離是吧?那我就倚老賣老,叫你一聲小鐘好了。”
“小鍾啊,我問你一個事,你好好想想,認真回答我。”
“你相信這世界上,存在鬼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