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能大概也許是個神
“是這樣的,我最近才發現一件事。”
溫迪長嘆一口氣,把自己癱在桌子上,望着窗外的天。
“我可能大概也許是個神。”
說這話時他正坐在快餐店靠窗的一間小隔間裏。窗外天色漸深,天際邊緣燃起一把大火,把人間燈火一一點亮,這間快餐店也亮起了白色的燈,把對面少年一身狼藉照得鮮明。空一頭規規矩矩髮辮此刻半垮不垮,圓領襯衫領口一塊塵土痕迹,額上藥水鮮紅,看得溫迪心虛地移開目光。
目睹了他的小動作,少年面無表情地敲桌子:“別開玩笑,我要聽實話。”
溫迪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最後在對面人一聲重重地冷哼聲里唉聲嘆氣地抬起頭。他沒精打采地撩起眼皮:“你不是想問我為什麼會飛上天嗎?”
“這就是理由。”
空眯着眼看他。
溫迪睜着一雙圓溜溜的杏眼同他對望,那雙眼的顏色是瑰麗的藍綠雙色,彷彿把天空與草地一同裝進眼底。這雙眼,再配上他乾淨的,帶着一點嬰兒肥的小臉,是十分的純稚無辜。
三秒后,空狼狽地轉頭,咬牙切齒地暗罵:輸了,這傢伙裝無辜是真的有一手!
不怪剛剛引起那麼大的騷動都被輕描淡寫地放了出來!
要知道,就在半天前,空還是完整的。
金髮少年一身寬大的襯衫短褲,趿拉着拖鞋走在大街上,看着手上一指厚的購物清單,唉聲嘆氣地感慨宅女何必為難宅男。身為一個宅男,周末的時光應該獻給動漫遊戲和漫畫,至多加上模型和手辦,但在和同為宅女的妹妹熒進行了今年第三百七十二場比試后,慘遭失敗的空只能拿着厚厚一沓清單出門採購。
就在空對着清單上列出的幾張CD感慨妹妹竟然開始追星了時,他的耳畔驟然炸開一句大喊:“年輕人!不要想不開啊!”
被這聲震得耳膜發疼的空抬眼一看,這才發現路邊已經聚集了一堆人。有舉起手機拍視頻的,有拍照的,有打電話報警的。
在這條八行車道的熱鬧大街上,本該流動的人群被堵在了路中央。彷彿有什麼人按下了暫停鍵,他們匆匆忙忙的腳步停滯了,違背了當代低頭族的本性,頭仰成了一個快斷了角度,近乎獃滯地,直直地對着高空,一同抬頭看向這大樓的頂端。
空隨着人群一同抬頭,在看見那個在高樓邊緣搖搖欲墜的人影時,瞳孔一陣收縮。
耳邊一片嘈雜,有人在他一旁私語:“真的是跳樓啊?”
隔着三五步有對講機的嘶嘶響聲:“……這是我的失職,對,不知道他怎麼上去的……”
附近有打開視頻軟件的聲音和快門摁下的咔嚓聲。
還有那個一開始在他耳邊爆炸的大嗓門:“下來吧!太危險了!”
近處的商場正放歌,遠處的車流鳴笛不停。
明明這麼多聲音流過耳邊,但好似隔着一層水,沒有一絲能真正被空聽見。
他腦子裏一片空白,只有一個聲音。
他認識那個人。
那是他的高中同學,也是他在這個世界交到的第一個朋友。
那是溫迪。
空撇開頭不去看溫迪,低聲咒罵:“真不知道你這傢伙會是神還是你竟然會跳樓哪個更不可信一些……”
如果那時的空還有理智,他就會反應過來,溫迪從來不是那種會厭倦世界想結束自己生命的人。
甚至連看見他傷心哭泣都是一件難事。
但當時的他沒有理智。
空把清單粗暴塞回口袋,掏出手機就要撥打溫迪的號碼。他手指滑的太快,甚至差點撥錯撥給了班主任。空癱着臉把那個響了一秒的電話掛斷重新撥給了溫迪,然後深吸了一口氣。
“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
他衝上前,在“幹什麼呢”“走開”“別擠”的一連串問候下一把闖進那隊制服保安堆里,抓住一個人的手腕不放,開口的語調有點顫抖:“你們會上去找他嗎?”
在意識到自己近乎於質問時,空連忙加了一句:“他是我……”
“朋友”兩個字哽在喉嚨口沒有吐出,人群里突然爆發出一陣尖叫。
“快看!”
“他跳下來了!”
“那是什麼?”
“翅膀!天啊那是翅膀!”
空蒼白着臉抬起頭。
金色的璀璨陽光本應該灑進他那同樣是金色的眼中,卻被生生截斷。
那從溫迪的背後探出的,潔白的,無暇的,宛如飛鳥一般的白色羽翼,在空眼底張開,劃過藍天,隨後隱沒在高樓邊緣。
空怔怔地看着溫迪飛走,鬆開了手中抓着的人。
那個被他放開的保安大叔看着天空大聲喊道:“卧槽鳥人啊?!”
隨後他轉向空:“小夥子你認識這個鳥人啊?”
空深吸一口氣:“不認識。”
“哦,那你剛才想說……誒!你跑什麼?”
空頭也沒回地想着:當然是要去看看這個鳥人長什麼樣了。
跟着他一起跑的人還不少,人類在看熱鬧上彷彿有某種共識,他清晰地聽見邊上一個穿着高跟鞋還跑得賊快的小姐姐正興奮地同手機另一端說大聲呼喊:“我看到了天使了!活的!”
是啊,不僅是活的還是個高二學生,姓溫名迪,打遊戲賊溜,昨天晚上還是純種人類,並連拿了十八盤遊戲的MVP呢。哦,我怎麼知道?因為我是他隊友啊。
空麻木地跑着,甚至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跑。
他只是不明白,怎麼就一個晚上,他的朋友就要跳樓了呢?怎麼就轉了個種族,變成了鳥人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地追着溫迪跑了三個街區,沒看見人時就循着人群和隱約傳來的警笛走。在付出了拖鞋開膠的慘痛代價后,總算在堵了大半條街道的人群中央找到了即將被押上警車的溫迪。
準確地說,是摔在了溫迪面前。
據某位不透露姓名的風神說,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他正被小哥哥和和氣氣地請去做客時,突然一個金髮路人從人群中直直擠了出來,摔趴在了地上。就在小哥哥們打算扶起他時,這位模樣活像剛死裏逃生的金髮路人抬起了血淋淋的臉,一把攥住了他的腳踝,差點把他嚇到螺旋升天。
空,這位金髮路人,抬着一張臉——臉上的血從額上一直蜿蜒流到了下頜——攥緊了溫迪的腳踝,衝著所有人大聲喊道:“我作證!溫迪是個普通人!我就是他同學!”
那氣勢把所有人都鎮住了。
然後這位路人同學就被一起請去做客了。
直到剛剛,他們才被放出來。
空苦哈哈地掏出手機,在看見三十多個來自熒的未接來電后連忙撥回去安撫自己的妹妹,順便勾住了某個想逃跑的傢伙的衣領。
“沒事,真的一點事都沒有!嗯,還要晚一點才能回去,不會太晚的!真的!”
他一邊對着手機另一頭的妹妹承諾,一邊把某個人拽進了快餐店,走到角落的小隔間,摁着對方坐下。
“空你這樣真的很像被查崗誒。”當空終於舒了一口氣把發燙的手機放下后,對面的人冷不丁冒出這麼一句話。
“閉嘴!你以為這是因為誰?”金髮少年冷笑一聲。
他雙手抱胸,眯着眼審視這位罪魁禍首。
“好了,現在我們來談談,今天這件事是怎麼回事吧?”
這就是他們會坐在這裏的原因。
但空萬萬沒想到,溫迪會給出這麼一個答案。
手機“叮咚”亮了一瞬,他瞥了一眼。經過了八小時的發酵,“空中飛人”這種奇聞早已被傳的沸沸揚揚,明明是不同的app,相同的一段某個傢伙飛在天空的剪影視頻卻在自己手機上整整齊齊排了一排。他心累地嘆了一口氣,把手機翻轉向下眼不見為凈。
雖然之前溫迪掏出了一副精巧美麗的滑翔翼用以解釋他飛翔在天空的原因,但這個說法明顯還沒傳出去。說實話,空也不覺得那種說法是可以服眾的。先不說現有的滑翔翼根本無法縮小到那種程度,單說一點,比起滑翔翼這種說法,人們肯定更喜歡“天使現身”這種流言,哪怕他們知道那並不是真的。
但那的確可能是真的。
空看着對面唉聲嘆氣地癱在桌上的溫迪。
雖然他從未在這個世界發現神明之類的存在……
“所以你是什麼神?”空眯眼問道。
聽見空的問話,溫迪驚奇地瞪大眼:“你相信了?不不不你竟然相信了?”
這個反應……空覺得自己手癢了:“所以你是騙我的?”
“我當然不是騙你的啊!”溫迪大聲反駁,隨即小聲嘀咕,“但我自己一開始都不太相信誒……”
“你說什麼?”
“沒什麼。”溫迪搖頭否認,鬢角兩條末端染上青色的小辮隨着他的動作一甩一甩,看得空一陣晃神。
……溫迪的頭髮之前有挑染嗎?
這個疑問在他心底一閃而過,沒有留下任何痕迹。
空看着面前癱坐的溫迪坐直了身,垂下眼似是思考了一番,隨即像之前不知從何處掏出那名為風之翼的滑翔翼一般,從不知哪裏掏出了一把樣式古老的七弦琴。
當他拿起琴時,空就覺得有些不妙,但他彈起第一個音時,空已經開始腳趾抓地了。
速食快餐店的人太多了!
他特別想抓着這位朋友的手問一問,在大庭廣眾之下彈琴唱歌你不覺得有哪裏不對勁嗎?
溫迪沒有覺得不對勁,他唱的十分自然,而且,必須承認,他唱歌十分好聽。
“你或許未曾聽過,曾有一座被月光照耀之城存在於遙遠彼方。”
七弦琴的樂音不大,甚至蓋不住快餐店裏播放的背景樂,她只是如月光,如風,從每一個人身邊流淌而過。
“她誕生於對自由的嚮往,她在牧歌回蕩之處生長,她是被風神眷顧的城邦。
“在那城中,詩人頌唱風與自由之名。他曾行遍諸國,隨風踏過每一個角落。他曾對着星海與天空奏響樂章,傾聽天與海的迴音。他細數每一縷風與每一朵雲的名字,他遊盪於世。詩人是行走在世間的遊子,而他終要回到家鄉。
“他終要回到那被月光照耀之城。在風神的手上,詩人遍唱人間的史話。從世界的初生開始,唱到世界的終末。”
琴聲戛然而止。
月光如夢般忽然破碎,和暖陽光爬上肌膚,空這才恍然,這首歌太短,它已經結束。
所有人都沉浸在那餘響中,直到好一會兒,邊上才忽然爆發出一陣陣掌聲與喝彩:“唱的不錯啊!”
溫迪抬起頭,他眼中有光閃爍,他笑着回應:“謝謝!”
他放下琴,轉頭對着空笑得純然無害,空聽見他低聲說道:“你不是問我什麼神嗎?風神巴巴托斯,就是本人哦。”
“巴巴托斯?七十二魔神柱的那個?”空皺着眉。
“嗯哼,確實是一樣的名字。”
空表情誠懇:“用魔神柱取名,你是起名廢嗎?”
溫迪笑容驟然消失:“你和你妹也很起名廢啊,憑什麼說我?”
“哪裏起名廢了!以太的結合不是很有逼格嗎?倒是你,直接說又是溫迪又是風神就很像偷懶不願細想設定啊!”金髮少年拍着桌子振振有詞。
“哪裏偷懶了!而且不是英文wind是羅馬音vinti啊!羅馬風神就是vinti好嗎!”
“可你不是姓溫名迪嗎?”
“這和叫vinti有什麼衝突嗎?”
“就是這種設定!太偷懶了!”
在兩個人拍着桌子吵起來后,本因為溫迪剛剛唱了一首歌而看過來的目光頓時更多了,沐浴在眾多目光中的空不自在地縮回去了。
“咱們這麼吵好像中二……”空小聲說著。
“所以說你就是不相信嘛。”溫迪配合著空壓低了聲音,攤開雙手,臉上的表情確是和話完全不符合的,寫滿了一切都如我所料的自得,“我就知道你不會相信啦。”
“倒也不是不相信……”空皺着眉,思索着其中的怪異之處,“對了,你剛剛不是說自己是風神嗎?為什麼你唱的歌,是講述月光照耀之城和詩人的?”
在空的目光下,溫迪臉上的笑變了。
他不知道如何描述那種笑容,因為裏面的情緒實在太多太亂了,是悲傷?懷念?還是別的什麼?他感受不出來,只能認識到一件事,溫迪的的確確是在笑着的。
“因為那座月光照耀之城就是蒙德,而風神巴巴托斯是被人選擇的神。
“他是風神,詩歌之神,遊戲之神,祭典之神,也是自由之神。”
溫迪看着窗外的夕陽。
火燒雲把天空染成一片橙紅,從橙到粉,過渡到藍和暗紫。太陽和月亮共處在一片天空之下,這本是級瑰麗的夕陽,但街外人來人往,這麼多人里,沒有一個人抬頭看着天空。
溫迪似乎經常看着天空。空忽然冒出這麼一個念頭。
之前他站在樓邊像是要跳下時,望着的也是天空。
他在飛翔時是仰着頭的。
無論是在警局還是這間快餐店裏,他似乎一有空就望向外面的天。
空跟着溫迪一同抬頭,卻除了夕陽什麼都看不見。
他又回頭望向溫迪。
溫迪臉上依舊是那種複雜到無法言說的笑容。
空試探地開口:“溫迪,天上有什麼嗎?”
“你發現了啊。”溫迪這麼說著。他沒有否認,沒有驚訝,也沒有轉過頭。
“空。其實我是神明這件事,真的是我最近才忽然發現的哦。
“我一直在做關於蒙德和風神的夢。但夢畢竟是夢,誰會把夢當真呢?
“所以你竟然這麼快就相信了,我是真的很驚訝,連我自己都花了好久才接受這點。
“直到我看見了她。”
他轉過頭對着空抱歉地笑了一笑:“你看不見吧?”
“那是……你說的那座城?”
“是哦。”溫迪點頭。
“我看見蒙德飄在了天上。
“所以我說,這就是我飛上天的理由。”
在前任風神眼中,那破碎的城邦、丘陵與草地全都倒懸在天上。那本是他行走過,眷顧着的土地與人民,此刻他們全都沉沉地壓在了溫迪的頭頂,遮住了他的太陽月亮與星光。他們遮住了他所有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