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狐王與他的貓31
雖然將人順利帶上歸途,但刁錚說不上為何,心裏總有些不踏實。
他吸收了小時候的教訓,一改平日驕縱彆扭的性子,認真細心照顧元映,無論是身邊的僕從還是族中家臣,都明白這隻棲烏谷的貓兒是他們王子的朋友,需得尊之重之。
所以相比小時跟隨虎族去空桑求學的旅程,元映這次在回途的生活頗為滋潤,但他對此像是毫無感覺,神思整日放空,但同他講什麼說要做什麼,他又會乖乖回應,可每天笑容都未見一個。
刁錚很煩悶,他試着直接問貓兒在想什麼,貓兒會聽,會回應,會說自己沒在想什麼。
可昔日明亮剔透的眸子分明像蒙塵的寶珠,黯淡無神。
刁錚煩躁不已,可是他又對元映發不出火來,只得想其他的辦法逗貓兒開心,同他聊棲烏谷,聊自己在學館中的趣事,當聽到熟悉的人名時,元映總算有些活力。
彼時他們已經走了十來天,駐紮在未被魔氣污染的林澗邊,溪流淙淙,水光粼粼,殘月掛在樹尖,這片森林祥和安靜,彷彿沒有即將崩解的封印、日益擴大的魔淵。
“刁錚,可以問你個問題嗎?”非常難得的,貓兒主動挑起話題。
刁錚以為自己終於打開元映的心扉,喜不自勝,“你問。”
“如果空桑封印可以修補,代價是你的族人,只要犧牲他們就可以換來大荒的平和安定,你願意嗎?”
刁錚沒想到是這麼沉重的話題,他稍微思考了下,直接道:“不願。”
“可是他們的犧牲可以換來別族的美好生活。”
刁錚點頭:“我知道,可是我沒這麼偉大,憑什麼以我們為祭品,換別族的安定。”
“那如果換成犧牲別族呢?比如我們貓族。”
刁錚知道元映對自己族人的在意,“也不行,這樣換來換去的有什麼益處,要麼大家一起玩完,要麼一起苟活於世。”
“那你可不可以勸說伏猛長老,放棄傷害狐族的想法?”
刁錚神情一僵,很快他意識到什麼,眉頭微微皺起:“原來他們最近是在忙這件事……等等,犧牲狐族修補封印?”
元映點點頭,眼睛一錯不錯地盯着刁錚:“你不是也覺得這樣不行?”
“這……這不一樣。”刁錚陷入糾結,試圖說服元映,“空桑封印本就是他們北地的事,若他們狐族犧牲就能換來整個大荒的安定,這對所有妖來說都是好事!”
元映沒說話,貓瞳里閃過失望。
刁錚清晰看到他的情緒,他表示很不解:“元映,你清醒點,封印崩解,魔淵擴大,最直接影響到的就是你們這些弱小族類,強大者尚可以爭取生存空間,你們貓族羸弱,體質不強,若是靈氣日益減少,以後能開智者怕是一百隻里都出不了一個,更何談來庇護貓族!”
元映看向地面,垂下的眼睫不停顫動。
“我知道啊。”他說的聲音極輕,就是因為這樣,所以他才怯懦自私,搖擺不定,熬過一日是一日。明明知道犧牲扶黎換取大荒安定是自私自利的行為,明明知道長離可能會為此痛苦不堪,明明長離曾經對他那麼好……
他整日痛苦折磨,在心底反覆抉擇,都想不出哪個才是最好的決定。
他不想看到大荒陷落、被魔淵吞噬,但他也不想看到長離痛苦,他明明知道他們狐族即將遭遇的災厄,作為朋友卻沒有當面告知,他的知而不報跟組織聯合伺機殺害狐族的伏猛又有什麼區別。
都同樣是劊子手!
看出元映的掙扎,刁錚伸出手拍拍他:“元映,你別難受,如果犧牲他們狐族就能換得大荒安定,那便是天命要他們狐族消亡!”
元映抬眸,像是受到什麼刺激,“……天命?”
“對啊,天意如此,咱們又不是上古大妖,再說即使是上古,龍鳳之族都皆隕落,我們還能對抗不成?”
元映全都沒聽進去,他似是想到什麼,兀自呢喃幾句,然後眼睛亮起,“我知道了!”
白澤!他可以去找白澤先生!他精曉卜筮,勘算天命,一定知道怎麼救狐族!
“知道什麼?”刁錚有些警惕,“你想去找長離?”
元映搖搖頭,“我得去找白澤。”
“不行,我不同意。”刁錚沉了臉色,“你知不知道現在外面有多危險,你到處亂跑萬一出事怎麼辦?”
“我不怕。”元映決心已定,“肯定還有別的方法!”
“元映!”見人轉身要走,刁錚連忙拽住,“你瘋了嗎?拿自己的命當兒戲?那個狐狸有什麼好,你要這麼替他着想?那天他對你的態度還不夠讓你寒心嗎?”
元映搖頭:“刁錚,他是我的朋友。”
“只是朋友嗎?一個朋友就值得你如此冒險?你知道白澤會藏身在哪嗎,越是亂世,他們越是喜歡隱匿在苦無孤絕之地!你受得了極熱極寒?你知道你有可能死在路上嗎?”刁錚急得額頭青筋蹦起,鉗制住元映的手似是最蠻橫的刑枷。
刁錚所說元映都明白,關於白澤他了解得比刁錚還要詳細,甚至他能猜到自己跋涉千里去到所謂苦無孤絕之地,白澤卻不願出來見他的情況,但這是最後的希望。即使渺茫,但他仍要去爭取。
刁錚看出他眼底的堅定,即使沒有等到回話,他也逐漸在這沉默里,明白自己根本不能改變他的決心,“那我問你,如果換成是我,你是否還會像今日這樣?”
元映愣了下,仔細思考了這個問題,猶豫了會兒,對上刁錚片刻未離開他身上的眼睛:“應當還是會的,你也是我的朋友。”
聽到他這麼說,刁錚再沒有能阻止他的理由。
他喜歡的人天真、熾熱、義無反顧,善良得像個傻子,但又比所有人都努力,他不願放棄,他憑什麼去阻撓。
拽住元映的手慢慢鬆開,“好,我明白了,你等我下。”
刁錚把自己身上的法寶全都搜刮出來,轉頭又吩咐侍從去準備行囊,等拿到后自己又反覆檢查幾遍,然後才將其交給元映。
“父王有令,我必須回西嶺,就不能陪你去了,這些你拿好,在外萬事小心,我在西嶺和你的族人一同等你回來。”
元映接過,認真道了句謝,臨離開前,他猶豫再三,還是忍不住開口請求道:“如果可以,能否麻煩你盡量阻止剿滅狐族的計劃?”
刁錚露出苦笑,“你知道我的立場。”
元映點頭,“我明白的,只是希望。”
刁錚轉過頭,避開他懇切的目光,“我盡量。”
元映露出個笑,“謝謝你,刁錚。”
刁錚回頭,月色下,貓兒卻已轉身離開,他看着他離開的背影,有種抑制不住的難過。
他真的很想帶他回西嶺,但如果他不開心的話,那便算了。
北地。
空桑山長已經隕落,它的屍骨填在巨大的魔淵縫隙間,孤獨的龜殼再也擋不住溢散的魔氣,無數魔物從黑暗深淵號嘯爬出,腐蝕生物肆虐大地。
為了減少不必要的犧牲,北地諸族早已回到各自族地,撐起結界大陣以保衛家園。
但除佔據靈脈的強大妖族尚有餘力,其他弱小族類苦不堪言,日益稀少的靈力使他們妖力凝滯,無法維持結界正常運轉,最後不得不棄離家園,四處奔逃,而在逃亡中,他們又面臨防不勝防的魔物騷擾,最後慘被殺死,被魔氣腐蝕,變成沒有意識的活死妖。
在這樣的災厄之下,有向扶黎燕然求援的,這兩族各自佔據了北地最豐闊的兩處靈脈,並且族中菁英強者頗多,所以許多小妖都願意向其投誠,甘被役使,只為換得一片凈土。
也有向子桐求援的,但子桐族人甚眾,資源不夠豐富,所以很快他們就停止向外接納難妖,並且在族中制定了嚴格的等級制度,限制、壓榨向他們投誠的難妖。
就這樣,在似烏雲的魔氣籠罩之下,北地妖族受到前所未有的打擊,數量急劇減少。
而更可怕的是,這樣的災難,在以北地為中心、向四面八方擴散。
成晁看到自己哥哥在面見虎族長老的時候,內心相當驚詫,他們燕然雖然身處北地,但背靠長白,暫時不用擔心靈力供給的問題,還犯不着現在就要跟西邊的虎族聯合。可還沒等他上去湊個熱鬧,靈敏的耳朵已聽到了不該聽到的東西。
“什麼?你們要剿殺扶黎?哥,你不要被西邊的大老虎騙了去啊!”
他急匆匆走上前,擋在成昊面前,對黃袍大妖怒目而視。
“這裏不歡迎你們虎族,滾開!”
伏猛嗤笑一聲,“看來成昊王子還沒把計劃告訴族人。”
成昊邁出一步,將弟弟攬到身後,“我父王已經知道,他將這件事全權交給我負責,成晁年紀尚幼,還未參與族中事務。”
伏猛裝模作樣地點頭,“確實,年紀輕處事不成熟,還是少插手得好,這點我們虎族該向你們狼族學學,若我們虎王也有你們這樣的覺悟,沒讓那小王子插手,就不會讓我們計劃推遲這麼久。”
成昊聽懂他話里的陰陽怪氣,但也懶得搭腔,轉頭向弟弟道:“成晁,你回去,照顧好妹妹和母親。”
成晁聽得半明不白,沒想到這樣荒唐的事竟是已在父王那邊過了明路,“哥!你在幹什麼?你瘋了嗎?聯合虎族剿殺扶黎?你不怕被狐族報復嗎?”
“你過陣子就明白了。好了,不要再干涉我們談事,來人!”成昊直接找來侍僕,讓人把成晁帶出去。
成晁掙扎都來不及,就被帶了出去,不得已,他貓在牆根打算等虎族出來后再勸他哥,結果從白日等到昏天黑地,才終於把那虎族盼走,那虎族臨走前,他聽到他還跟他哥確認什麼時間。
他等那虎族一走,立馬溜了進去,“哥!哥!哥!”
成昊瞪了他一眼,“吵嚷些什麼?”
“哥,雖然我知道你在學館受了那長離很多氣,但也犯不着要把別人滅族吧?這也太狠了。”成晁還沒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
成昊臉色發黑,“滾,別來煩我。”說著,他就要把房門合上。
成晁連忙用腳把門卡住,疼得他齜牙咧嘴,“不是啊哥,你來真的??”
成昊沉默,磨嘰得成晁都想把他嘴巴撬開,才聽他語氣嚴肅道:“虎族有記載,滅族可助天狐覺醒,只要天狐覺醒成功,空桑封印便能重鎮。”
成晁愣住,“只有這個辦法嗎?”
成昊啐他,“那你有更好的辦法?”
成昊啞然,想到前陣子剛收到元映送來報平安的信,默然一會兒,喃喃道:“若是讓小貓知道……他肯定會傷心的吧。”
萬里之外,極北之濱。
一場暴風雪正在冰原肆虐,烏雲如墜,狂風似吼,光禿禿的天地間只有一隻弱小的貓兒在迎風而進。
這已是元映進入極北之濱的第三天,這是他找的第二個白澤可能出現的地點。
之前它已去過極南,在荒漠中苦行多日,都沒發現白澤的影子,而極北之濱天氣嚴寒,靈力稀薄,冰原綿延千里,元映在連日奔波的消耗中,逐漸有些力竭。
狂風越來越凶,元映眼前泛起一片花白,逐漸分不清前路,雖然已經變回原形減少消耗,但供不應求的靈力逐漸見底,漸漸地它身上的護體妖力被罡風吹破,與極北而言過於單薄的皮毛輕易被冰雪滲透,素白的身子與雪花融為一體。
風仍未停,且越來越凶,元映試着驅動最後一隻傳訊的紙鶴,剛錄入一句“白澤先生”,它就掉入被積雪掩蓋的冰縫之間,只留下一句微弱的嗚咽。
紙鶴還未飛起,就啪嗒落下。
不知過去多久,風中傳來一聲嘆息。
有人撿起地上的那隻紙鶴,從雪中挖出幾已凍成冰塊的貓兒。
“何苦……”
等元映再醒來,已是身處一處溫暖的竹屋之中,煮水的茶壺在泥爐上嗚嗚地叫,竹簾外有人憑欄而立,幽咽吹響一隻短笛。
“白澤先生!”元映如在夢中,有些不敢相信。
笛聲停住,吹笛人轉過頭來,身纏福澤,眉目清朗,正是已與他有兩百年未見的白澤神君。
“許久未見。”
元映赤足下床,向先生行禮,“學生拜見先生。”
白澤安靜受了他這一禮,續而淡淡道:“元映,我知道你來尋我的原因。我只有一個問題問你,若這救世之法,只能是犧牲你或長離,你怎麼選?”
元映有些驚訝,“先生,我只是個貓族。”
白澤笑了下,沒有解釋,“你只需回我選你還是長離。”
元映沒有猶豫,“那就我吧。”
“為何?”白澤面露好奇,“你可是你們貓族如今最強大的貓兒,是貓族振興的希望。犧牲你去換長離,你不覺得可惜?”
思及族人,元映其實覺得很愧疚,“我不知道,犧牲自己確實對不起他們的期望,可我覺得長離比我更厲害,他能帶動整個妖族的復興,先生您也知道,大荒靈氣日弱,妖族開智者日益減少,之前封印崩解,也全是仰仗長離在魔淵鎮守,我們貓族本就勢弱,之前封印修補就沒出什麼力,現在如能救世,我也想貢獻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即使需要你犧牲?你就這般無私?”
元映垂眼看着地面,眼皮顫動幾下,“其實我也有私心,如我真能救世,希望後世所有妖都能善待我們貓族。”
白澤伸手摸了摸他的頭,“乖孩子,那去吧,回到你該去的地方。”
元映抬頭,還想問到底該如何救世,卻見白澤神君面容模糊,周遭情景如紙卷撕碎般消失於空中。
它眨眨眼,又回到寒冷的極北之濱。
而這時已是雪后初霽。
烏雲褪去,不落極晝之日近懸天穹,像一隻天眼靜視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