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起床的時候,城市裏下起了雨。
雖然已經是白天,但因為雨,光線還是很暗沉,月影輝站在落地窗前看着雨中的世界,眸光發亮。
“那裏——”他指給琴酒看,“那是城市的中心建築,我記得是一個程式設計師提議和設計的,這樣看來真是很漂亮啊。”
琴酒坐在他身後不遠處的床邊,只穿了件浴袍,空氣中還瀰漫著曖昧的氣息——沒有信息素之後這種氣息第一次顯得如此清晰,連這種東西都做得這麼真實,這個世界說是另外一種真實也未嘗不可。
他們此時在遊戲中的一間旅館裏,不知道是不是月影輝故意的,除了位置特別高(大概有幾百米)之外,這個房間看起來和他們第一次見面時開的那間房簡直一模一樣,但窗外的世界卻很清晰地昭示着一切並非現實——畢竟那個標誌建築着實長得有點違反物理學。
但確實很漂亮,在雨中顯出種帶着頹然的科技之美。
“是板倉前輩親自做的建模,”月影輝讚歎地說,“不愧是他,AI要學的還有很多啊。”
說起板倉卓,琴酒問了一句:“他的眼睛好了?”
月影輝搖頭:“只能說是控制得比較好了,但要恢復是不可能的,不過現在前輩可以在遊戲裏工作,所以問題不大。”
“我還在考慮要不要安排一點劇情線,”他繼續說著,像每一次和琴酒談論工作的時候一樣,帶着一點自言自語的意味,“其實就這麼讓世界自由地發展下去也不錯,但是樫村前輩說得也有道理,安排一些故事和任務的話,對於剛進入遊戲的玩家會比較友好。”
琴酒也像每一次聽他談論工作的時候一樣沉默聆聽,他注視着窗外霓虹閃爍的景色,在昏暗的天氣之下這一切顯得越發地虛幻,月影輝的倒影映在落地窗上,宛如懸浮在虛空之中。
他垂着眼注視着腳下的世界,彷彿神明俯視自己的造物。
“其實,”在短暫的沉默之後,月影輝再次開口,他後退了兩步,來到琴酒身邊的位置,但沒有坐下,“我很早以前就想像過類似的場景。”
“創造一個新世界,注視着它的誕生和毀滅——”他的眸中閃爍着光芒,“我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有這樣的能力。”
“所以我以前是很傲慢的,”他笑着看向琴酒,“雖然以我的年紀好像還沒到要回憶過去的時候。”
你現在難道就不傲慢了嗎?琴酒在心裏輕嗤,但他沒有說出來,而是沉默地聽着月影輝繼續說。
“那時的我自命不凡,一心認為自己會有一個特別偉大的人生,我要創造一個新世界,達成人類最偉大的幻想,”月影輝的眸子中閃過狂熱的光,“我還要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和一個Gin你這樣的人。”
琴酒露出了稍帶詫異的神色。
“但是後來……我遭遇了‘現實’,”月影輝沒有注意到,他垂着眼眸繼續說著,“我並不是僅僅因為沒有錢這種事才想去死的,如果我想的話,我當然可以得到錢,但是那有什麼意義呢?”
“我意識到自己一輩子都不可能實現自己的夢想了!”他抬起頭,眸中透着狠厲,“我將會庸庸碌碌地度過一生,沒有理想,沒有新的可能,只有日復一日為著生計奔波,我沒有辦法忍受這樣的生活!我寧可懷抱着理想溺死!”
“愚蠢。”琴酒簡短地評價。
月影輝笑了:“是啊,愚蠢,可能上天都看不下去我的愚蠢了吧,所以它派來了你。”
“我在見到你的第一眼就愛上你了,”他直白而肯定地說,“但是直到來到組織我才明白,你不僅是我的理想型那麼簡單,你是我的救贖,我的神啟,是在我即將墜入谷底的時候給予我翅膀的……天使。”
“不要跟我說巧合,Gin,如果是巧合,那麼我年輕時做的夢,我倒閉的九個前公司,我從幾百個小島里選定的那一個島,甚至我點的那杯金湯力都是巧合,而所有這些巧合就是為了讓我遇見你。”
“為了讓我愛上你。”
男人看着琴酒,他那雙很容易顯得冷漠鋒利的灰色眼眸中滿溢着深情,即使是最冷酷的人也能覺察到那份彷彿要將人溺死的情感。
琴酒平靜地看着他。
“這話是誰教你說的?”他問。
“沒有……”月影輝裝不下去了,“好吧,貝爾摩德給了我一點點建議。”
“但這都是我的真情實感!她只是,只是在文字上潤色了一下……”男人沮喪地垂下頭,“一點點,你也知道我並不是很會說話。”
琴酒嘆了口氣:“你少跟她混在一起。”
“可是她看起來很有經驗……”月影輝嘟囔。
“貝爾摩德一輩子都在被別人追,她上一個追的對象還是我,你看她成功了嗎?”琴酒冷哼一聲。
月影輝:“……草,上當了。”
“那我怎麼辦啊……”他苦惱地喃喃,“組織里有戀愛經驗的人也太少了,總不能去找宮野明美吧……”
琴酒又一次嘆氣。
“這樣的告白不適合你,”他用一種頗為冷酷的聲線說道,但注視着月影輝的眼神卻很平和,“告訴我你剛才在想什麼吧。”
告訴我,神明在因何而痛苦吧。
月影輝愣了一下,臉上顯出一種茫然的神色,他又退了一步,在琴酒的身邊坐下,然後下意識地往琴酒的方向挪了挪,直到雙方的手臂貼到一起。
“這個世界的基礎構建其實已經完成了,”月影輝以一種帶着思索的語氣開口,“需要攻克的技術壁壘也都已經完成,接下來的一切,AI,場景,故事,哪怕是新的星球,其實都已經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也就是說,”他看向琴酒,眼神有點空洞,“其實我的夢想已經完成了,接下來有沒有我都一個樣,就算我立刻死掉這個世界也會好好運作的。”
“我一直覺得,做到這一切之後我應該能死而無憾了,”男人的臉上浮現出輕柔的笑意,“因為我已經完成了全部的理想,我不在乎世界會怎樣,如果能死在你手上那就最好不過……早在剛剛來到組織的時候我就是這麼想的——這可真是個度過人生最後階段的好地方啊!”
“但是。”
那笑容一瞬間收斂了,月影輝停頓了一會兒,眼神茫然,“但是剛才我意識到……原來並沒有,原來……即便實現了這一切,我還是想要活着。”
“不一定有什麼目標,也不一定要做什麼,就只是活着。”
月影輝從來不是個一心求死的人,但他的求生慾望非常淡薄,他會在意識到自己實現不了夢想的時候輕易地去自殺,所以也認為自己將會滿足於夢想實現之後的死亡,他以為是這樣的,當然不是說他會在做完遊戲之後就去死,但是他以為,假如能夠在那之後死在琴酒手上,那將會是自己再滿意不過的結局。
直到剛才,注視着這個在自己手下誕生的世界的時候,月影輝突然意識到——他並不滿足。
他想要活着,哪怕只是普普通通地活着,他已經實現了自己的終級願望,但還是想要活着。
這好像是正常人都會有的慾望,但月影輝活了快三十年,才第一次有了這樣的想法。
而他知道原因。
因為Gin,他第一次有了單純對於生命的渴望。
琴酒笑了。
“不錯,”他笑着說,“現在殺死你開始變成一件有價值的事了。”
月影輝猛地睜大眼。
在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琴酒到底在等什麼。
“你總是叫我天使,”琴酒看着他微笑,笑容里是十足的惡劣殺氣,“但你總不至於真的以為我是那種天使吧?我不需要你的信仰。”
天使才會垂青信仰,惡魔想要的……是慾望。
月影輝已經向他奉獻了無數鮮美的慾望,但唯獨缺乏了其中最重要的部分。
——為自己活下去的慾望。
一個甚至不想活的人,他的一切慾望都是空中樓閣,又怎麼能滿足惡魔的味蕾。
所以琴酒在等,他在等月影輝意識到這一點,而他知道自己必然能夠等到,那將會是他最甜美的佳肴。
月影輝猛地拍床,他可能是按了什麼緊急按鈕,因為下一刻他們從遊戲裏彈出來了。
遊戲倉打開的瞬間,琴酒就感覺到了濃烈的信息素,這讓他的笑容更深了。
“這裏沒有別人,”月影輝從自己的遊戲倉里爬出來——確實是爬的,因為他差不多是跌在琴酒身上,““你要殺了我嗎,Gin?”
他聽到自己在喘息,聲音中帶着近乎崩潰的急切:“我願意讓你殺了我,讓我痛苦,絕望,滿心不甘地死在這裏,我會落入地獄並繼續為你祈禱,我的天使。”
一個不想活的人的生命是沒有價值的,那麼殺死他也同樣沒有價值,只有當他找回生存的慾望,真正的,徹底地為了活而活下去的時候,他的死才會變得有價值。
他交託自己生命的行為才真的有意義。
“不,”琴酒伸手撫摸他的後頸,神情很放鬆,好像身上沒有壓着個人,房間裏也沒有暴動的信息素,“我不會殺了你的,Cointreau。”
也是直到此時,這份拒絕才真正有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