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鳶雪沉刀錄
第七幕
臨京城。日。
終於走進臨京城門口,雪也停了。
寂寥的街道上沒有什麼人影,只有城門邊有些守衛。按理說,臨京城裏在鳶雪之後存活下來的人應該比城郊多不少才對,可是看街上的樣子,除了建築華麗一些,和城郊並沒有什麼區別。
偶爾有腐屍的咆哮傳進耳朵,一響起,便立刻被斬殺倒地。
城門口甚至還掛着一顆人腦袋,也不知道是誰的,反正不是很適合遊客參觀。
這是自己第一次下山進城,看到這樣的景象,尹雙赤有些失望。
江湖既存在於市井之間,本應該更熱鬧些。
被少掌門那句“離我遠點!”一吼,尹雙赤決定說到做到,他也懶得跟那種動不動性情大變的人一起走,惹得一身不痛快。
不過尷尬的是,再怎麼離他遠點,從臨京城門口這條路走進去,再從另一個城門口出來,向沸雪山山腳走去,路線又不能變出花來。
所以他總能看到少掌門的影子在前面轉悠。
這種霸道的說辭,怎麼跟烏家莊那幫小兵似的,好像只要他們待過的地方,就能擅自圈地一樣。
想到門派的師兄弟姐妹們現在應該不是在臨京城,就在出發前往臨京城的路上,並且大家還能在城內這麼荒蕪的情況下做到互不碰面,說明還是有可能做到的。
尹雙赤決定在街邊小攤上坐一會兒,等陸暮南走遠,正好昨天整日整夜走下來,他現在幾乎趴桌就能睡。
如果特意繞路走的話,說不定花費的時間更多。
事實證明,並不是“幾乎”,而是確實趴桌就能睡。
看着面前晃晃悠悠的桌椅茶水,還有店小二由於自己沒有消費就佔座而散發出的些許怒火,尹雙赤拚命眨了眨眼睛,最後還是往下一倒。
“撲通”一聲。
等再抬起頭的時候,夕陽西斜。
一摸行囊,錢財沒丟,乾糧沒丟,刀也沒丟。
看來街上不僅人少了,連治安都變好了。
摸完之後,他緩緩抬起頭,才發現對面坐了個人。
“?!”尹雙赤睜大眼睛,“紀........紀師兄?”
“不是吧。”被叫做紀師兄的男子不可置信道,“掌門讓我上臨京城找你,確保你能平安抵達沸雪山腳,結果我一路到臨京城裏來,找到你是找到你了,結果你就在大街上趴着不動,還睡了一天??”
尹雙赤撓撓頭:“我昨天可是整整十二個時辰都沒睡啊。”
“.........”於是紀師兄思量了一下,“好吧,那樣還能接受。”
“慢。”他又抬手,“你的馬呢?”
“被偷了。”尹雙赤回答。
“行啊好師弟,真有你的。”
“..........”
隨後,兩人共同陷入了沉默。
果然這種史詩級別的征程途中,出現睡一覺馬就被賊匪偷了的事情會顯得很突兀,讓人無法理解。
“刀呢?”紀師兄又問,“刀總不能丟了吧?”
“那怎麼可能?”尹雙赤伸手向後往刀柄上摸了一把,“我自己人丟了都不可能把這玩意弄丟的!”
“怎麼樣?路上使了沒?祖師門的遺物好用嗎?是不是和普通的刀天差地別?”於是他接連好奇問道。
想了想,尹雙赤放小聲音,猶豫道:“說實話,其實我沒感覺到什麼特殊之處。”
“是嗎?”紀師兄不解,“算了,反正你小子對這些東西也不了解,□□讓我看看。”
唰的一聲,尹雙赤便把那把無名刀□□,放在桌上。
寒光閃爍。
但是寒光閃爍,只能證明這是一把非常新的刀。
兩人又研究了一番。
“嗯,果然.........”紀師兄點頭。
“怎麼樣怎麼樣?你看出玄機來了?”
“完全沒看出來。”他得出結論。
尹雙赤:“..........”
不過,祖師門那一代的東西流傳到今天,理念有差別也正常。
這是把很好用的刀,雖然暫時沒發現什麼特殊之處,也很普通,但是它很好用,這就足夠了。
再說了,真要挑選個砍樹方便的工具,那也應該是斧頭才對,天底下哪有用刀砍樹的。
要是祖師門想把這檔大事打造得有趣味一些,那也應該是用這把刀在山頂上殺頭山豬,然後山豬肚子裏掉出鑰匙,再用鑰匙開石頭門,最後到手的是一把砍樹斧頭。這才合理。
這麼一想,尹雙赤瞬間釋然了。
“這一夜過去,再過十二個時辰,元春日可就到了。”紀師兄說,“掌門是跟我說千萬不要插手,只在遠處看着保你性命就行,不過,你打算繼續慢慢走過去?”
“我倒是想有匹馬呀。”尹雙赤收起刀,回答道,“可是別說我的了,連少掌門的馬都死在城郊半路上了。”
紀師兄剛要嘲笑兩聲,隨後眉頭一蹙:“少掌門?”
“嗯。”尹雙赤點頭,“昨晚就在城郊外面遇見的。凶得要命,還讓我離他遠點,現在這會兒,都不知道走到哪兒了。”
聽罷,紀師兄站起身來:“少掌門?嗯,少掌門........”
“雖然我們少掌門在門派里存在感確實不高,還經常偷偷下山往外跑玩失蹤,但是紀師兄你也不用擺出一副想不起來他是誰的樣子吧?”
“不是。”他雙手往桌子上一拍,看向尹雙赤,“掌門根本沒讓他來啊。”
“?”尹雙赤不自覺張開了嘴巴,“那他是怎麼下來的?”
“不不不,不對不對,我下山的時候掌門還在.........”紀師兄原地轉悠起來,像是想起了什麼,“陸暮南.........我得回去一趟。”
“那我呢?”
“我的馬就栓在後面的驛站。”紀師兄說,“騎上它,越早到沸雪山腳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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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幕
臨京城。夜。
一路騎馬,終於在圓月當空之前追上了陸暮南的蹤跡。
果然四條腿的跑得還是要比兩條腿的快。
至此,已經到了臨京城的北面邊緣。
吸取了在烏家莊的教訓,這回尹雙赤決定離前面的尚書府遠遠的。
尚書府燈影搖曳,窗內不斷走過人影,門口的守衛昏昏欲睡。
結果他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陸暮南從大門走了進去。
“?”尹雙赤低下頭蹙眉,“你小子什麼時候結識的尚書啊。”
陸暮南走進去之後,便再沒有出來的跡象。
以自己的頭腦.........不,準確的說是以絕大部分的人的頭腦,都不會想到通向沸雪山的道路,正藏在眼前剛剛被抄家的尚書府中。
這樣進去,有多大可能不被發現?
而少掌門這個時候跑過來,就算他想先於自己搶過祖師門的遺願,由他來斬斷巨樹的根系,可是他連刀都沒有,上去了能幹嘛?倒把垂楊柳嗎?
尹雙赤眉頭一皺,發現事情並不簡單。
於是他決定繞路走。
這個想法閃現完之後,他便立刻快馬加鞭從背面出城,向山腳跑去。
夜幕中,山腳亂石堆積,未融的大雪覆蓋在其上,反射着淡淡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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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幕
沸雪池。夜。
轉過身看見來人,郁沉瞭然地笑了一聲。
其中包含的情感,比瞭然更多的是輕蔑。
“我給你帶來了。”陸暮南說。
他抬臂,一把將手中的刀扔了過去。
郁沉穩穩接住,握住刀柄,猛然抽出。
垂目,眼神在刀刃上細細描摹了片刻后,他抬起雙眼。
“你在騙我。”郁沉眼角微微抽搐,“這可不是什麼你們祖師門應該流傳下來的刀。”
“信不信由你。”陸暮南瞥了一眼不斷翻騰着白氣的沸雪池和其中的少女,仰臉看向郁沉,
“兵器譜此類云云,整個臨京城你也只能相信我。斬斷巨樹根系的用材,並非以尋常寶刀的標準可以類比。這就是那一把刀。”
看着他的神色,郁沉收起刀,盯着他的眼睛緩緩走進。
“這麼說來,這是你從那個廢物身上狸貓換太子得來的?”郁沉走到他的身側,笑了笑,“他沒追上你?”
“後來追上了,不過那個時候已經無濟於事,他懷疑不了我。”陸暮南說,“可惜城郊風雪過大,那匹快馬已經死在半路上了。”
“將掌門關在山上,毒死同門的馬匹,將腐屍引到半路,盜取祖師門的刀,再獻給我這個逆臣賊子.........”
郁沉像用誇獎般的口吻緩緩開口,眉眼含笑,“少掌門,你可真是個小人啊,下賤又卑劣,千刀萬剮都不為過。”
看着他,陸暮南眼神微微躲閃。
“我知道。”他說。
少女趴在池邊,目光若有所思地在兩人身上流轉。
“但是你答應了我的,會讓我去山頂。”陸暮南說,“而且會比他先去。”
“嗯,我答應過。”郁沉點頭,突然轉臉看向沸雪池,“你看,這池中的血水,絲絲縷縷,點點滴滴,都是供奉給巨樹的。”
視野瞬間被赤紅填滿。
陸暮南怔怔道:“巨樹,理應是靠根系汲取才對。”
“我尋找巨樹根系的時候,就看見了這個溶洞。”郁沉抬起頭,四面環顧,“腐屍的血水在她身下匯聚成一個水潭,四面全是密密麻麻的腐爛根系。”
在使用代詞“她”的時候,郁沉的神情完全不像在提一個近在咫尺的人,而像是在說一個遙遠的存在。
“所以你的意思是,這池中的血水,會直接被帶上山頂的巨樹?”陸暮南幾乎是逼迫自己把目光從沸雪池中移開。
郁沉沒回答。
“還有一日便是元春。”他說,“如果你執意想從那個廢物的手中搶下你們祖師門的遺願的話,那也要啟程了。山頂的情況誰都不清楚,你應該提前去查明一番。”
“密道在哪兒?”陸暮南問。
郁沉轉過身,看向他:“沸雪池下。”
“你要把其中的血水給放干?”
“嗯,這是其中一環,要留到臨近元春日時才能動作。”郁沉輕輕咬字,“可惜,你現在就得去。”
陸暮南蹙眉:“那我要怎麼.........”
話音未落,寒光閃過,刀刃穿胸。
他瞳孔一顫,費解地低頭向自己的胸膛看了一眼。
撕心裂肺的疼痛還沒來得及散佈全身,郁沉突然緊握刀柄,手腕發力,將他舉到半空。
陸暮南微微張開嘴,蹙起眉頭,仍舊盯着自己的胸膛。臉龐上的神情只有費解。
他感覺血液正在從自己的五臟六腑流出,從嘴角、眼眶奔涌,直到視野之內除了赤紅一片,別無他物。
撲通。
郁沉凌空將刀刃抽出。
隨後
,他像塊石頭一樣,直直栽進沸雪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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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幕
沸雪池外溶洞。夜。
“!!!”
尹雙赤拚命捂住嘴。
他恨不得長出三頭六臂順着山腳爬上半山腰,再從一個巨大的灌木叢包圍的雪洞中很不體面地滾進這個溶洞,最後順着水流的聲音一路摸到了這裏。
這裏位於溶洞的頂上,是通往這個洞穴的另一條通道。
剛剛蹲下,就看到了這一幕。
少掌門死了。
隨後,他說出了一句並不太合時宜的話:“那是誰啊?”
“那是宰相啊。”一個聲音從耳側傳來,“這你都不認識?”
“?!..........”
像是有先見之明,這個聲音的主人非常及時地捂住了他的嘴。
在確認了他頭腦清醒之後,便鬆開手。
腦中,剛剛陸暮南被刀尖挑起又跑進沸雪池中的畫面並未淡去。
尹雙赤不太明白自己究竟被卷進了一個怎樣的事端中。
所以,看着眼前突然出現的人,他只是愣愣地再次拋出第二個問題:“那你又是誰啊?”
“我?”那人目不轉睛地盯着下方沸雪池的動靜,隨口道,“沈薇,當朝君主蘇木辛麾下派遣軍小隊長天下第一密探是也!”
“哦。”尹雙赤點點頭,對於這個過長的名號不是很有想法,“那我叫.........”
“都說了我是第一密探,要是連你是誰都不知道,我跟你趴在這個洞上面跟你一起賊頭賊腦的,我有毛病?”
雖然人生的前半段都是在山上跟同門混的,但是沉刀派好歹也是江湖第一大門派,外界的消息還是非常靈通,不過尹雙赤不怎麼願意聽就是了。
所以這些名詞他都知道,只是對不上人。
話糙理不糙,尹雙赤覺得這個沈薇說得很對。
“那是你少掌門啊?”她問。
“嗯。”尹雙赤輕聲道。
石縫的視野中,陸暮南的身體還在隨着池水的水波飄搖。
“他這樣被弄死,你一點反應都沒有?”沈薇又問。
“就是因為太多了,所以反而不知道該有什麼反應。”尹雙赤回答,“我覺得好奇怪啊。”
“哪裏奇怪?”
“人心啊,天下啊,江湖之類的。”
“..........”沈薇皺眉,“仁兄啊,大廈將傾了,逆臣賊子謀划已久的野心就要在元春日得逞了,你擱這兒吟詩呢?”
尹雙赤懨懨道:“抱歉。”
這句話倒不是假話。他從來沒有想過山下的世界是這般模樣。
至少........
至少不會有這種看一眼就令人膽寒的,詭譎妖異至極的血色池水。
“不過你說的事情,他究竟準備怎麼做?”他問。
“算了,我就知道像你這樣的人肯定理解不了。”沈薇不滿地擺擺手。
下方,郁沉和侍女都離開了,估計是要順着密道一路回到尚書府。
偌大的溶洞只剩水滴的滴答聲。
“簡而言之,鳶雪會在元春日某個不確定的時間第二次降下,而宰相他又故意向吾君露出馬腳,逼迫朝軍出城,屆時沸雪山的山腳,免不了一戰。”
沈薇說,“用突如其來的鳶雪把朝中剩餘的兵士官員變成腐屍,再一網打盡,到時候,他想在吾君的主座上倒立都行。這是我剛剛得出的結論。”
於是尹雙赤思考了一下倒立的事情。
不知怎的,他心情悲痛又沉重,這種事情就更容易佔據高地。
“所以,我現在就要上
去?”這回是尹雙赤自己對自己的提問。
“該怎麼做,你就算再傻,肯定也比我清楚。”沈薇回答,“事不宜遲,我先回朝了,你就抓緊時間去山頂吧。”
說完,她縱身從洞口攀着藤條一閃而過。
“怎麼像個臨時跑過來的人一樣?”尹雙赤看着她的背影不解道。
難道說山外的江湖都這樣?
先不去思考這些問題,外面的太陽就要升起,距離元春日越來越近了。
他得上山砍樹。
踩着溶洞上方的石塊,尹雙赤伸手拽過剛剛沈薇順着爬上去的藤條。
尚且不知道去往山頂的方法,按照爬上半山腰的經驗,努努力說不定還有希望。
他有些不明白為什麼時至今日都沒有人成功登頂過這座雪山。
“咔嚓。”
隨着清脆的聲響,藤條斷裂。
尹雙赤心中一驚,連忙踩住腳下的石塊。
“砰。”石塊碎裂。
“?”
他看了一眼自己空蕩蕩的手心。
好吧。
脊背朝下,他絲毫沒有掙扎之力地向著沸雪池栽了下去。
撲通一聲,濺起巨大的水花。
溫熱從四面八方環繞而來,血腥氣瞬間充斥進鼻腔。
在下墜的過程中,尹雙赤的腦中閃過了很多東西。對不起爹娘,對不起祖師門,對不起掌門,對不起紀師兄,對不起天下,對不起刀.........對不起破廟裏面的陳落桐和思思小狗,以後他們連貢品都沒得吃了。
沸雪池比想像的要深。
先是下沉之後,觸底,又緩慢浮起。
然後——出水!
竟然站住腳跟了。
完全站起身,血水正好漫過胸口。
池中的人輕盈地轉過身,並沒有被這天降之物驚嚇到,只是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他:“?”
尹雙赤已經準備拔刀。
白氣氤氳中,他的手剛摸到刀柄,忽然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
“..........”
白氣緩慢散去了。
“落、落桐?”
尹雙赤舌頭開始打卷,整個頭顱都在發麻。
陳落桐為什麼會在這裏?
在這.........詭譎妖異的血池裏?
少女不解地歪歪頭。
“你........你在這裏幹什麼?”尹雙赤拼盡全力,才說出完整的一句話。
他覺得他的三魂六魄都在跟着蒸騰的白氣不斷飄搖而上。
“我一直都在這裏呀。”她回答,“你又是誰?”
陸暮南的屍體已經開始下沉、腐爛,變成一團濃厚的血水。
“我..........”
他的腦中跳過了中間的很多步驟,直接來到她本身:“你不能待在這裏,這些都是腐屍和人血,用來供養那個會降下鳶雪的巨樹。要靠血來供養的,從來就不是好東西啊!”
她垂目,看了一眼池面:“我知道。”
“說不定,連你也會一起被那棵巨樹吸收掉啊!”尹雙赤又說。
少女看向他,沒有什麼表情,也沒打算回答。
“我不管你是什麼原因被帶到這個地方,但是求你.........求你了,趕快跟我出去吧。”他幾乎在央求。
“謝謝。”她說,“可是我一直都在這裏。”
尹雙赤徹底陷入沉默。
腦中的某根弦好像斷了。
天下不會有長相和說話都一模一樣的人,即使有,也不會正好讓他遇見。
尹雙赤踩着池底不知道是屍骨還
是什麼的東西,悄無聲息向後倒退兩步。
“再不離開的話,你會變得和他一樣的。”她看向陸暮南已經沉底的屍骨,“我不需要你的。”
該走嗎?
該走的。
尹雙赤能感覺到,五臟六腑彷彿在融化,四肢開始火辣辣得疼。不出半柱香的功夫,他就會腐爛,變成殘骸,再變成無人性的血水。
“你要去哪裏?”她輕盈地走近。
“.........”尹雙赤咬緊牙關,“山頂。”
“那裏啊。”她輕聲道,思量片刻,“嗯,我會送你去的。”
“?!”
話音剛落,整個沸雪池的血水突然開始下陷。
池底,在數不清多少具的屍骨堆積中,一條密道從中破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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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幕
沸雪山頂。夜。
在絲毫沒有光線的甬道之中,無法分辨這條路是在朝左還是朝右,朝上還是朝下。也無法分辨這條甬道究竟還有多長。
關於攀登了多久這一點,更是一片混沌。
有許多時刻,尹雙赤懷疑自己其實已經死在那個血池裏面了。
但是身上酸痛到極點的實感將他拉了回來。
直到空氣也變得刺骨寒涼,讓人幾乎無法呼吸。
眼前出現稀薄的光線。
要到頭了。
尹雙赤頓時加快腳步,像在水中踏步。
前面是一個幾乎垂直的石洞,從這裏出來,應該就到山頂了。
將最後一絲力氣擠出來,尹雙赤攀住邊緣,把嘴唇咬得出血。
登頂。
尹雙赤癱坐在洞口,而後實在支撐不住,向後猛得仰倒。
離得分外近的星星與月亮,正在向白茫茫一片的山頂投射着縹緲而又稀薄的光。
等等。
星星與月亮?
他走了多久?
沒記錯的話,從沸雪池底出發的時候,正是凌晨。
怎麼又到晚上了?
尹雙赤痛苦地閉上雙眼,又睜開。
剛剛在甬道中的體感,早已失去了時間的概念。但是以這座山的高度,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在兩三個小時之內攀登到頂峰。
所以正確答案應該是,一天又過去了。
也許元春日已經到了,也許元春日還沒到。
重要的是,鳶雪應該還沒第二次降下。
想到這裏,他產生了又一個疑惑。
巨樹呢?
坐起身,遙望這白茫茫的雪原。
略微起伏,幾塊山石圍繞聳立,中間生長着耐寒的灌木和針葉樹。
沒有巨樹。
根本就沒有巨樹。
尹雙赤把刀抱在懷中,茫然地看着這片空蕩的山頂。
他有些弄不清現在事情究竟發展到哪一步了。
“他日.........若巨樹枯敗,山河動蕩,當以此無名刀斬落邪祟,削花除葉,斷根絕系,以巨樹命脈,續海晏河清。”尹雙赤默念道。
然而,這句祖師門的遺言,連主體都消失了。
現在他終於登上了沸雪山山巔,可是這把刀,又上哪兒削花除葉,上哪兒斷根絕系,上哪兒斬落邪祟??
打斷思維的,是從山腳傳來的火光。
腿腳在極度的攀登和嚴寒之下已經失去了知覺。尹雙赤用雙手支撐着身體,幾乎是一路爬到了懸崖邊,
臨京城燈火通明。暖色的光線裝點在群山環繞之中,美麗一如往昔。
黑壓壓的大軍壓進山腳。
聽不見絲毫聲音,只能看見那無數個在黑夜中晃動的影子。
懸崖的另一邊,突然又出現一個人影。
條件反射般的,尹雙赤倒到一邊的巨石后躲起來。
正是在沸雪池邊看到的那人!
他腳步微晃,勉強站立起身子,很明顯也因為山頂的景象而愣住了。
視野中只有黑色剪影,如同夜幕的戲台。
“他的刀.........”尹雙赤費力眯起雙眼,腦中白光一閃,“怎麼會.........”
意識到了什麼,他當即將自己的刀抽出來。
郁沉定神看了看眼前過於平坦的山頂,又回首向懸崖之下看去。
“沒有巨樹。”他低聲自言自語,幾乎要站不穩腳跟,“那她是.........”
“不對,不對。”郁沉用手掌覆住額頭,“她騙了我,她騙了我。”
說罷,他稍微向前走了兩步,而後拚命站定。
“鳶雪並非憑空出現,既然有根系,那就必定有飛雪之所,而飛雪之所,只能在這山巔。”
郁沉彎腰,抓了一把山巔之上厚厚的積雪,看着這些雪花從指縫灑落。
冷過頭時,連刺骨寒涼都會變成滾燙的沸騰。
此為“沸雪”。
手掌上僅僅殘留幾片,過於潔白,在這終年不化雪的山巔上,不沾染絲毫纖塵。
山腳下,兩軍正在交戰。彷彿世界上的另一角。
收回目光,郁沉的目光移到了自己的手腕上。
“根系存在,那鳶雪巨樹就必然存在。既然有飛雪,那就只能從這山巔降下。”他怔怔道,“這麼看來,我仍舊可以..........”
說罷,他撩起手腕的衣袖,橫刀斷臂——
“嗖!”
一枚石子飛過來,在他抬手的瞬間擊中他的手腕。
刀落地。
意識到了來人的意圖,郁沉幾乎在與此同時背過身,一腳將刀踢遠。
蘇木辛從石洞中利落爬起。
“今日就算你我雙雙死在這無人山巔,你也休想再得逞一次。”她說。
手腕滲出星星點點的血珠。郁沉轉身看向她。
“不。”他笑道,“你扭轉不了的。”
蘇木辛眼神一動,正好和巨石后的尹雙赤對上目光。
“不。”她背靠懸崖,正色道,“這是我的母輩奪回的江山。這是我的責任,我能扭轉。”
郁沉看着他,神情突然變得一如往常。
繼而,他反而開始走近她。
“我不在乎性命。”郁沉說,“但是你呢?”
蘇木辛微微壓低臉頰:“我在乎。”
兩人只有咫尺之遙——
“接着!”
尹雙赤從巨石后探出身子,用盡全身力氣,將刀奮力拋向蘇木辛。
她穩穩接住刀柄,反手向郁沉的脖頸,以死力刺去!
刺入,穿透。
這並不是使刀的用法,但不代表刀不可以這麼用。
郁沉無法再說出話來,只是看着她。
成股的血液從脖頸迸發出來,不斷順着肌膚和布料滾落。
“不能!”尹雙赤說,“不能沾上山巔的雪!不能讓他的血沾上山巔的雪!”
蘇木辛一咬牙,雙手握住刀柄。
然後,她踩住厚厚的積雪,轉身,將那具身體狠狠地朝着懸崖之下高高拋了下去!
被圓月照亮的夜空,小小的黑影不斷下墜,再下墜。
直到無聲地墜落進萬軍之中。
許久。
尹雙赤大口喘着氣,自顧自地差點笑出聲來:“等等,我明白了,佞臣邪祟,佞臣邪祟啊,那這樣的話,是不
是就已經.........”
話音未落,蘇木辛低下頭。
察覺到了視野中不容忽視的變化,尹雙赤止住了話語,向腳下看去。
黑紫色。
是那漂亮的,黑紫色的雪。
正在從四面八方,如同蔓延的瘟疫一般,逐漸填滿山巔這片潔白雪原。
怎麼回事?!
狂風漸起。
山巔的雪逐漸被吹開,散到空中。
“第二次鳶雪。”蘇木辛說,“這是第二次鳶雪.........等等,這就是他的..........”
她頓時明白過來,剛剛郁沉為什麼會那樣送死一般走到自己的面前。
這座沸雪山本身,就是一團巨大的根系。哪怕把屍體拋到高崖之下,也依舊無能為力。
第二次鳶雪註定就是會來的。
山巔的鳶雪一旦被漸起的狂風徹底吹開,一切都是無濟於事了,下面的兵士全部都會變成瘋狂的腐屍。
“你們的祖師門訓到底是怎麼說的?!”蘇木辛向尹雙赤喊道。
“削花除葉,斷根絕系。”他撿回刀,一邊行走,一邊默念,“削花除葉,斷根絕系.........”
這座山巔之上,唯一與根系有關的事物,就是被那幾塊巨石圍繞的灌木叢和針葉樹了。
尹雙赤奔跑到巨石之間。
“..........”
他站住腳步。
在枯敗零散的樹叢之間,一個人正睡在那裏。
她蜷曲着縮起手腳,兩手半握放在胸口,一如初生的嬰兒。
“落桐。”
尹雙赤說。
他輕飄飄地叫出那兩個字。
眼前的事情已經超出了全部的理解與念想,他也只能叫出那兩個字。
這回,他可以確定眼前的人正是他在破廟裏遇見的那個人。因為她穿着藕色對襟大袖,皮膚白皙近雪,眉目柔軟,身形如同輕盈的鷺鳥一樣。
像雪原,也像月亮。
名字一出,她竟醒了過來。
陳落桐坐起身,有些陌生又茫然地打量着夜空和眼前的人。
在看清了尹雙赤的臉之後,她眨眨眼,緩慢道:“我還在等你呢。”
“等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尹雙赤半跪下身,“你怎麼了?你冷不冷?你等我就等我,你為什麼會在..........”
“我在等你,從臨京城帶吃的給我。”她說,“然後就睡著了。”
尹雙赤不知道該說什麼。
說罷,她突然仰起臉。
狂風呼嘯,山巔上已經全部染成黑紫色的雪片,正在不斷向大地上颳去。
“啊。”陳落桐說,“元春日到了。”
“嗯,元春日到了。”尹雙赤點頭,眼眶通紅,“我們找個地方躲起來,避避雪,好不好?好不好?”
陳落桐不緊不慢地抓住他的手腕,烏目仔細地打量着他。
“你的刀,還是沒有名字啊。”她說。
“剛剛倒是殺了一個........一個.........”
說著,好像被拖拽着走向那個不得已相信的事實,尹雙赤突然抽泣起來,搖着頭,“沒有名字,這甚至都不是原先那把刀了。”
“應該有的。”陳落桐一字一句道,“像你這樣的人,應該有一把有名字的刀。”
尹雙赤再說不出話來,他無力地就這樣讓淚水順着臉頰流淌下去。他能感覺到陳落桐攥住自己的手腕,又輕又緩地放到兩人之間,將刀尖抵住她的胸口。
“你會去看思思和小狗嗎?”她問。
“我帶他們回沉刀派。”尹雙赤說。
無數黑紫色的雪花騰空而起,順着狂風的方向向臨京城呼嘯。
它們就要降落到地面了。
“我的刀,應該叫什麼名字?”尹雙赤握住刀柄的手幾乎在痙攣抽搐。
陳落桐伸手摟住他。像歸鳥張開翅膀,投身進一方往年曾度過冬天的池塘。
刀尖毫無阻礙地從胸口刺進去。
她笑着閉眼,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尖。
“鳶雪。”陳落桐說。
一瞬間。
像是被狂風吹散,她的身體化為虛無。
尹雙赤低頭看下去。
不,準確的說,她並沒有變成虛無泡影,而是開始膨脹。
無數紛飛的潔白雪花從刀口噴薄而出,連帶她的身體一起,不斷消散,再消散,直到融解成鋪天蓋地的白色雪花。
當鳶雪即將降落到山腳正在躲避的兵士和江湖人士頭頂時,那狂風席捲着白雪,覆蓋了黑紫色的死寂荒原。
其實剛剛估計得稍微早了些許。
此刻,元春日才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