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無花沒有急着現身，而是隱在暗處，悄悄觀察了半個月。

李無想極為勤勉，天色微明時，她已衣冠齊整，盤腿吐納練氣。除去中間用用餐、休憩的時間，她一直專心致志，心無旁騖地練劍舞刀，直到月上蕉窗，才收了兵刃，回房歇憩。

只可惜，她確實如帶路侍女所說一般駑鈍，刀槍棍法，一無可取。但她依舊不肯放棄，刀槍棍棒矛戟，各種武器都一一嘗試，甚至連剛猛彪赫的斧頭都咬牙要學過。

姣花軟玉一般的姑娘費力地舉着一柄剛猛獷悍的斧頭，斧柄幾乎與她胳膊一般粗，此情此景，十足怪異，又令人心生憐惜。

少女如柳枝一般柔細，亦有柳枝一般的韌性。

他暗暗窺探許久，石觀音每七日總有一日會親身前來教習李無想。不管她表現得如何痴愚也渾不在意。石觀音對她如此憐惜愛重，只要籠絡住她，石觀音的行動蹤跡自然不愁。

無花不再猶疑，挑選一個合適的時機，與李無想“偶遇”。

他觀察多日，自然甚至李無想對劍的執念。他最得心應手的是生父傳與他的“迎風一刀斬”。但迎風一刀斬是必殺之招，雖殺機重重，但觀之彷彿平平無奇，不如清風劍法瀟洒靈動，跌宕風流。

他舞劍，是為誘得李無想傾心，自然以輕靈瀟洒為要。清風劍法的劍招繁複精妙，只見一次，莫說學會，就是記住一式半招，已是極為難得。

李無想只見了一次，竟分毫不錯地使了出來，雖礙於初練，行動滯澀，但已是絕佳的悟性。如此材質，為何會於練武一途如此坎坷？

無花正思索間，少女使出一招“當風秉燭”，這一式是清風劍法中的險招，用時需屈腕上提，腰身迴轉，直刺對方中庭的同時，也將自己的命門毫無遮擋地暴露在敵人攻擊範圍內。

而少女腕間施力時似乎岔了勁氣，手中本應向下刺出的劍隨着腰間迴轉的勁力直直上挑，竟是直直將劍尖送上自己的面門！

危急時刻，無花霍然出手，一手攬住少女腰身，一手運起內力，抓住來勢洶洶的劍尖，而劍身猶自嗡鳴不止！

懷中少女似乎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到，一張小臉雪一樣煞白，垂眼愣愣地盯着自己手腕，不知在想些什麼。

一會兒她回過神來，離開他懷中，含羞道：“多謝大師相救。還未請教法號？”

無花淡淡答道：“喚我無花便是。”

她輕輕點頭，柔聲道：“無花大師。”這一聲被她念得動聽至極。

他低頭，懷着一種莫名愉悅的心情應了一聲。

她粉頸低垂，默默無語，不知想些什麼。

而無花也閉口不言。沉默中，卻有一種纏綿不清的氣氛浮動。

一時之間，只余鳥雀喁喁低語。

良久，她褪去羞意，輕輕地道：“……我是不是，不該練劍？”

無花旁觀這些時日，心中清楚她對武功的執念。若直言相告，恐惹她遷怒。

他沉吟片刻，突然說起故事：“世尊因黑氏梵志運神力，以左右手擎合歡、梧桐花兩株，來供養佛。佛召仙人，梵志應諾。”

“佛曰:‘放下着。’梵志遂放下左手一株花。佛又召仙人:‘放下着。’梵志又放下右手一株花。佛又召仙人:‘放下着。’梵志曰:‘世尊，我今兩手皆空，更教放下個甚麼?’佛曰:‘吾非教汝放舍其花，汝當放舍外六塵、內六根、中六識。一時舍卻，無可舍處，是汝免生死處。’梵志於言下悟無生忍。”*

狄珠：“……”

狄珠聽明白了，無花這是隱晦地勸她放下練武的執念，翻譯過來就是：沒救了，躺平吧。

這一個月來。她屢屢練劍，屢屢失誤。一套劍招試下來本如行雲流水，可總在莫名的一招半式上，出了差錯，或是手腕失了力，或是旋腰時卸了勁。

……好像這具身體，還殘留了一星半點原主的反應。尚未與她的靈魂融合完全。

這樣玄而又玄的理由使得她無法修習武藝，她只有另尋出路。正發愁間，無花自個兒撞了上來。

無花一現身，狄珠就猜出了他的身份。貌若好女、神姿高徹、在谷中來去自如的和尚，除了無花，還能有誰？此人心機深沉，與石觀音雖為母子，實則貌合神離，她不信野心勃勃如無花，會甘心做石觀音稱霸武林的墊腳石。

既然有野心，就能被利用。她知曉此人無故接近她必然有所求。而她亦有自己的心思：既然內部突破不了，那就借用外部力量。能在谷中來去自如的無花若能利用得當，會是她逃跑的強大助力。

無花在她面前裝成清風高節的僧人，她也樂得配合他演一出懵懂少女。

沒想到，簡單學個劍招，卻差點出了大岔子。石觀音還沒出手呢，她先自個兒給自個兒毀容了，這算什麼事兒？

不過方才若真的劃破了臉，想必石觀音也會對她失去興趣，從此不管不問。這麼一想，反而比石觀音出手的結果要好地多……狄珠腦中有什麼想法一閃而過，只來不及抓住，她陡然想起自己還在無花懷裏，忙退了出來。

無花溫和地注視着她，低柔勸導：“施主既有異於常人的容貌，便不應貪求武功。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猶緣木求魚也。強而求之，反受其害，不若另尋出路。”

無花本意是誇讚狄珠美貌，卻不知正好踩在狄珠痛腳上——她現在正因美貌陷入大麻煩，指望練好武藝來擺脫石觀音的迫害，無花這話就如扔到柴火堆的一顆火星，蹭得一下將狄珠怒火燃得老高。

她長得好看，所以活該練不了武功？她心道這話你敢去石觀音面前說一句么？但她終究忍了下來，沒說出口。但也沒有了交談的慾望，她利落道：“多謝大師開悟，我有些乏了，先回房休憩，大師請自便。”

說著她對無花一點頭，自顧自地離開了。只留下神色莫名的無花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