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石觀音”一語既出，滿場靜寂。

絕色女子緩緩道：“沒錯，我正是石觀音。你從哪裏得知我的名號？”

聽得此語，狄珠手腳冰涼，心中不住地想：她是石觀音！她竟然就是石觀音！這裏是楚留香傳奇的世界，我今日方知！我方才驚慌失措，竟脫口喊出她的名號，這下如何是好？

狄珠膽顫心驚間，全沒了方才的機巧靈慧，只惶然低垂了頭，一言不發。

石觀音卻來了興緻，這女孩不通武功，卻能叫出她的名號；自稱村姑不堪造就，卻言辭雅緻，舉止得體；初見她時行動自如，言笑無忌，此時卻如驚弓之鳥，瑟瑟發抖。

而上一個讓她生出興趣的人，是曲無思。

石觀音當日寂寞憂愁，獨自在街上遊逛。三歲的曲無思，圓潤可愛，粉嘟嘟如玉團一般，被家人牽引着，踉踉蹌蹌地走着，對着她眉眼彎彎，試圖將手中糖人遞給她，嘴裏含混不清地說著：“漂亮姐姐，笑、笑……”

她一見便心生喜愛。

於是她滅了曲無思滿門，奪走曲無思，認作她的徒弟。

她想要的，就一定會得到。

石觀音緩緩道：“抬起頭來。”

狄珠別無他法，恓惶仰面，隻眼睛向下定定望着腳下，似乎黃沙中忽然生出一朵花兒來。

面前的女孩三天沒有梳洗，一頭黑髮亂糟糟地披在肩頭，臉上道道污跡，遮住本來面貌。

石觀音自袖中抽出一方淡青綢帕，毫不嫌棄地捏住女孩的下頷,細緻、耐心地拭去女孩臉上污跡。她拂至雙眼處，隔着絲帕，感到女孩的眼珠在她手心不安地轉動，於是她擦得更加細緻、耐心，無聲地延長了這個過程。

石觀音隨手扔了綢帕。

女孩瑰麗的容色顯露出來。人群中似乎有人吸了一口涼氣。

嫮目宜笑，娥眉曼只。容則秀雅，稚朱顏只。女孩玉顏勝雪，雖稚氣未脫，但已不難想像日後會是怎樣的絕代風華。

石觀音也不由揪然動容。

身為美人，她比旁人更甚至美人的珍貴難得，亦更欣賞美人的動人之處。

她亦愛美人，所以搶來曲無思和柳無憶，日日陪在她身邊，親身教習武功，愛憐不盡。但她也討厭美人，無法忍受世上有人比她更美。所以待花兒徹底盛放，便是她折下花枝，碾碎花瓣的時刻。

愛憐與嫉妒一同撕咬糾纏着她的心臟，石觀音定定地凝望着女孩。許久，她鬆開了捏着女孩下頜的手。

石觀音決心好好養着女孩，以綾羅裹身，珠翠妝飾，待到她徹底盛放那日，再將她容貌毀去。那滋味一定快活極了，這樣的快活一定勝過她殺死一個高手的暢快，勝過征服一個男子的愉悅。

石觀音如痴如醉地想着，眼裏漸升起一股悚然的狂熱和戾氣。她心意一定，旁的一切對她都無關緊要，誰也無法阻止她將女孩帶走。

她輕描淡寫間，為女孩做了決定：“李無想日後便是你們師妹了，你們要愛護於她，盡同門之誼。”

眾弟子知她秉性，俱都不再多言，只低聲應是。

狄珠面如死灰。心中只一個念頭：我陷在石觀音手裏，石觀音是不會放過我了！

忽而，一道聲音傳來：“此女子行事粗鄙，不堪造就，請師父收回成命！”

狄珠茫然望去，擋在她面前的，正是方才對她不聞不問的曲無思！

她心想，曲無思，曲無思，她應該就是原書中因生得太美而被毀去容貌的曲無容罷！那她應是曲妹而非曲弟。只是此時她年紀尚幼，石觀音還未對她痛下毒手。而我也未長成，縱使進了石窟，還有時間逃跑！狄珠思及此處，終於稍作鎮定。

她轉而用憂慮的目光凝視曲無思。石觀音此人霸道至極，容不得忤逆，曲無思方才的話必然觸怒了石觀音。

石觀音緩緩道：“你可知道，只要我說出的話，是永無更改的。”

曲無思面色慘白僵硬，但語氣堅定：“徒兒不敢忤逆師父，但……”

狄珠心裏感念曲無思仗義執言的恩情，心知不能再讓她說下去，這樣不僅於事無補，還會害了她！於是出口打斷道：“我是很願意拜您為師的，可是家中父母無人奉養，思及此處，心實難安。”說完低着頭，手裏不住揪着衣袖，彷彿真的不舍父母一般。

既然被石觀音收徒已成定局，不如禍水東引，借她的手為自己出口氣。她可沒忘了原書中石觀音對付自己看中的弟子家人的手段。她不好過，禽獸夫妻也別想快活！

又轉頭對着曲無思嗔道：“這幾天被困在樹上，雖然我睡覺打呼嚕吵着你了，但我倆同生共死，你多少記我點好，何必非要擋我的好前程！”言語間神態天真自然，好似真的相信了石觀音身邊是個好去處。

石觀音和顏悅色道：“你不必憂心，你的父母自有他們的好處。”沉吟片刻，又沉聲道：“只是有一樁要說清楚，你入我門下，前塵往事盡歸塵土，日後便不要思慮父母，專心練功，方有進益。”言語間隱帶壓迫。

狄珠怔怔望着她，訥訥點頭。

她微微一笑，面色轉為柔和，摸摸狄珠的臉，溫聲道：“乖徒兒。”又對着曲無思道：“你師妹出身草莽，天真爛漫，你要有容人之量，不要與她多做計較。”

曲無思面無血色，低聲應道：“……是，弟子領命。”

竹船在沙海中無聲地滑行。

狄珠被分到船艙中一間小屋，屋中鏤金錯彩，珠簾羅帳。但狄珠眼裏只看得到屋中盛着滿滿一盆清水的浴桶，

無暇顧及其他，狄珠用手掬起一捧水咕嘟嘟喝了一口，接着迫不及待將整個臉埋入水中享受被水包裹的清涼快意。不一會兒，浴桶散落一地粗布衣衫。狄珠痛痛快快洗了澡，只覺渾身松爽，頭腦清明。

屋中小榻上擱着海棠色長衫和素雪雲裙，一雙灑金軟緞鞋。狄珠穿了，果然十分合身。

她坐在窗邊，將烏髮堆到一側，用布裹住濕發，慢慢擰乾水分。眼睛向窗外眺望。

竹船已行駛至一處石林。此處狂風浩浩，風捲起黃沙，將天也染成昏黃。觸目所及，到處是嶙峋的怪石。讓人不由懷疑，此處是魔鬼聚居之地。

竹船輕巧地在石林間穿梭，狄珠凝神細視，想記住進出路徑。奈何竹船行進速度極快，且此處除了怪石黃沙，別無它物，找不到明顯的標誌物，想要一次記住出路，便是天方夜譚。

狄珠不由泄氣。

片刻后，已轉入山谷中。狄珠隨眾人下了船。不由愣神，谷中與谷外分割成兩個世界，外面狂風大作，陰森詭譎，谷內卻鳥語花香，錦繡遍地。只是不知，遍地鮮花是否吸了人的骨血，才生得如此鮮妍！

船前眾人恭恭敬敬跪了一地，迎接石觀音歸谷。

狄珠細看，其中女子大都面貌普通，只有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柳葉細眉下是一雙明亮的杏核眼，身着鵝黃衣衫，頭戴碧釵，像只伶俐可愛的畫眉鳥。

也許是狄珠視線逗留得久了，女孩抬頭對着狄珠甜甜一笑，甘美得猶如吃了塊蜜糖。狄珠一怔，淡淡垂下頭。

……她已大概猜出女孩身份。

石觀音見狄珠梳洗后換上新衣，果然愈見殊麗，不由滿意得將她拉至身前，向炫耀新玩具一般，將狄珠介紹給眾人。狄珠一一見過，只是在樹上沒吃沒喝地過了許多天，雖然在船上用了些水果，但終究精力不濟，不一會兒便面露倦色。

石觀音見狀又疼愛地摸摸狄珠秀髮，道：“你不通武功，精力不必旁人，一路累了許久，先去房間歇着吧。”一抬手，便有一白衣少女出列躬身行禮，領着狄珠去她的房間。

一路步經一抄游廊，廊外疊石成山，花簇錦攢。又經過一彎碧水，水面風來，波光如練。狄珠不由得看得呆了。外面沙漠中每一天都有人渴死，或為一口水打得血肉橫飛。而這裏的水卻奢侈地被拿來造景。若說此處是蘇州園林，只怕也有人深信不疑。在沙漠中建成這座世外桃源，不知費了多少人力物力？

白衣少女無聲引她到了屋中，又行了一禮，悄無聲息地退下。

狄珠拉開門，不由感慨石觀音確實很看重她……或者說，很看重她的臉。

為她挑選的屋子也極盡華麗。正入門是一張梨花木圓桌，兩旁各立一隻素紋花瓶。桌上擱着一隻描金漆紅雕花小盒和幾隻青玉茶盞，盒中盛着桂圓、桃干、杏仁各色乾果零嘴。

當中一扇雅緻華麗的屏風將屋子分隔兩半，移步屏風后，薄紅軟煙羅帳籠着梨花小榻，一束陽光透過漆紅長窗，探入帳中，將錦緞上的綉金絲映得熠熠生光。旁立案幾，妝奩、銅鏡，樣樣俱全。屋中珠圍翠繞，讓人一見，渾身骨頭都輕軟了。

……雖然是個火坑，也不失為一個富貴華麗的火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