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七天前,為了任務故意失手被擒的曲無思也沒想到,普普通通一件差事會憑空生出許多波瀾。
大盜半天風縱橫沙漠多年,積累的財富數不勝數,石觀音對此垂涎已久。只是這人將老巢藏得嚴實,即使在他下屬中,知道確切位置的人也不多。
鬼煞刀劉勉是他心腹,又不知死活撞到石觀音手裏。石觀音順水推舟,命曲無思假意被擒,做了劉勉的人質,跟着他找到半天風的老巢。
僥倖逃出石林洞窟的劉勉被嚇破了膽,為她換了一身男裝打扮,防止被石觀音的人發現。
他不知道自己根本不需要如此小心謹慎。石觀音為了讓他放鬆警惕,沒派任何人跟蹤探尋。
這種做法無異於拿曲無思的命去賭。但曲無思沒有生出多餘的傷感。她早已看出,她的師父石觀音,這個貌美若花,心如蛇蠍的女子,在乎的永遠只有自己。
石觀音是個嫉妒心極強、掌控欲極強的女人。她一面自傲於武功無敵於天下,一面又時刻防備所有人包括門下弟子,不許任何人有超過自己的可能。
曾經的第一美人秋靈素,只因長得實在美麗,石觀音便出手毀了她的容貌。隨着曲無思日漸長大,對着鏡子裏越來越美的臉,感受到的不是由衷的欣悅,而是綿延不絕的恐懼。
她不想坐以待斃。她一直在尋找一個機會,一個不會引來後患的,脫離石林洞窟的機會。
在石觀音的有意放縱下,劉勉順利到了半天風勢力範圍的客棧。
曲無思在這裏第一次見到了客棧的小姑娘。
只一眼,便給她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
小姑娘正處在幼童向少女轉變的階段,原本柔和潤的臉蛋正慢慢顯出尖尖的下頜線,孩童圓乎乎的眼睛已初有了嫵媚纖長的雛形,像一朵含苞欲綻的花兒,花瓣尚未舒展,只有羞澀的香氣傳來它將要綻放的信號。
她回憶着自己看過的情報,這姑娘應該是客棧老闆李閑的女兒,名叫小二。
手腕傳來的痛感讓她收回了心神,劉勉拉扯着她就要上樓,她的手腕被繩子捆了幾天,勒得她皺了皺眉,引得對面的小二姑娘投來目光。
目光柔和,充滿關切之意。
在這樣溫柔關切的目光下,曲無思內心毫無所動。
這幾天被劉勉威逼着同行,路上發現她困境的又不止小姑娘一個,但那些人除了看着,什麼也沒有做。只因人人知道,在沙漠中,多管閑事的人,死的最快。
一個柔弱膽怯的小姑娘,除了付出同情心,又能做什麼呢?
但眼下出現在她面前,揚言要救她離開的姑娘讓她知道,她之前的推斷簡直錯得離譜。
這姑娘絕不柔弱畏怯,而且膽子大得超乎意料。
曲無思留在這裏,是為了執行任務,根本不可能離開。
她壓下心頭的悸動,冷冰冰地說:“我不需要你多管閑事,要走你自己走。”
小姑娘卻很有耐心,溫柔解釋道:“你放心,我說帶你走不是空話,我準備了食物和水,客棧里的駱駝腳程很快,等那拐子從茅廁出來,我們已經跑沒影了。”
曲無思擔憂鬼煞刀察覺不對,小姑娘性命難保,心中焦急,語氣也難免兇惡起來。
她低聲喝斥:“你以為你是誰?救苦救難如來佛祖么?他一隻手就能把你撕碎!我不需要你救,快滾!”
小姑娘不急不躁,手上動作不停,道:“你不要我幫忙是怕連累我嗎?你若是怕連累我,就該配合一點,趕緊解開了繩子隨我逃跑。”
曲無思發現這姑娘看着柔柔弱弱,其實性子倔的很,輕易不會更改自己的想法。
曲無思面容僵硬道:“我不跟你走是有原因的……”
“因為你很快就會死於多管閑事。”
一個陰冷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曲無思心知不妙。
二人回過頭,鬼煞刀劉勉立在門邊獰笑,面相猙邪,宛如惡鬼欲擇人而噬。
小姑娘卻不慌不忙,轉身面對着劉勉,露出一個溫馴無害的笑,道:“爹娘都在樓上睡覺,留我一人收拾桌椅,實在無聊的緊,才與客人開個玩笑。客人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千萬別與我這小女孩計較。”
她一邊說,一邊伸出一隻手悄悄繞到背後鍥而不捨地扯着繩結。
雖然不通武功,但小姑娘臨危不懼,淡定自若,曲無思心裏不由生出一絲欣賞。
劉勉仔仔細細打量着小姑娘,臉頰肌肉抽動,面露驚懼,好像面前不是容貌嬌美的少女,而是要撕咬他的豺狼。他牙關緊咬,額上的疤也一併狠厲地抽搐。
劉勉嘶聲道:“難怪一路上風平浪靜,我本以為是她顧惜弟子性命,才放我一馬,讓我安全逃到這裏。沒想到是自投羅網,羊入虎口。”
曲無思立時明白,小姑娘的行為讓劉勉誤以為客棧老闆投了石觀音的勢力,在這裏設下針對他的陷阱!
小姑娘一臉不明所以,順着他的話,微笑道:“危險,哪裏有危險?”
沙漠裏赫赫有名的鬼煞刀此刻額頭汗流如注,似乎陷入了極為恐怖的幻像中。
曲無思冷眼看着,三日前,這人在石觀音面前只揮出了一刀。那一刀揮出時帶着莫可匹敵的銳氣與蓬勃的殺意,但在石觀音輕描淡寫地接住刀刃后,銳氣變作了喪氣,殺意變作了懼意。
沒想到經歷了這麼多天的逃亡,這人非但沒能擺脫恐懼,反而更添一層畏縮之氣。若是石觀音出現在他面前,只怕他連出手的勇氣都沒有,徒然在原地等死。
屋中靜極了,只有燭火微微搖晃。
半晌,劉勉忽然厲聲喝道:“你不用和我裝糊塗!千算萬算,沒想到李閑這狗賊竟背地裏投靠了她,我還一無所知,以為回到自家地盤,卻是一頭撞到敵人刀尖。”
曲無思執行任務前,看了不少有關半天風的情報。這家客棧是道上有名的黑店。曲無思幾乎想嘆氣,這黑心黑腸的李閑怎麼就養出這樣溫良得像羔羊的小姑娘?
小姑娘看出劉勉對石觀音的畏懼,雖然不明所以,仍試圖借她的名頭將這漢子唬住。
她柔聲道:“你也知道,那人對他的徒弟是極為看重的,捨不得他受一點傷,還囑咐我爹小心行事。只要你懸崖勒馬,放了這男孩,我爹辦好了差事,也好替你求情。”
露餡兒了!曲無思心道,石觀音門下沒有男弟子,劉勉害怕暴露行蹤才將她偽裝成男孩模樣。這些,小姑娘全然不知。
一言既出,那漢子先前的慌亂懼怕全都消失不見,他的臉上竟浮出一絲微笑,道:“男孩?有趣。”
他一聲大喝:“既然你說你爹接了她的差事,你爹呢?讓他來見我。”
繩子已快要解開,曲無思心裏卻拿不定主意。眼下境況。她若出手,任務便會失敗,若不出手,小姑娘必死無疑。
她心緒不平,眼前一時閃過石觀音美若天仙又狠如蛇蠍的臉,她嬌笑間砍斷了女弟子的雙腿,只因她一時心軟,試圖放走了石觀音囚在洞中的男子;一時間又閃過小姑娘關切的目光,和努力站在她身前維護她的嬌弱身影。
小姑娘側臉汗水涔涔流溢,但她的聲音依舊平穩鎮定:“我爹他就在隔壁盯着這邊動靜呢,您最好還是謹慎着些,萬一動起手來,明處總比暗處吃虧。”
劉勉氣定神閑,眼中閃過兀鷹捕食兔子一樣殘忍、興奮的光。他咧嘴笑道:“按你這麼說,我自投羅網,已九死無生,但我死前卻可以扒了你們倆小崽子的皮泄憤。”
小姑娘忙道:“事情尚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放了這孩子,定能化干戈為玉帛……”
繩子解開了,曲無思藉著小姑娘身形遮掩,不動聲色地自懷中抽出一根銀簪。
劉勉心情放鬆,嘻嘻笑道:“李閑這心狠手辣的潑皮貨,竟養出你這樣心軟的小鬼,真是稀奇。只可惜你長了一副好皮相,卻是個薄命鬼。”他反覆摩挲着刀柄,目光中滿是殘忍興奮之意。
小姑娘姣美的面容在常人眼裏能引得憐惜愛慕,但落在劉勉這樣窮凶極惡之徒眼中,只生出更加旺盛的殺意,殺死這樣嬌俏的小美人,似乎是一件極為快活、美妙的事。他的眼中幾乎要流出涎水。
小姑娘已明白眼下說什麼都是無用功,她苦笑道:“是,我確實與他們師徒毫無瓜葛,只是見這弟弟被捆着可憐,才一時心軟,替他鬆了繩子。下次我就會明白,不該管的事少管,不看的事少看。”
劉勉一字一頓道:“還有不該聽的少聽!你已聽得太多,這些箴言下輩子可要記清了!”
話音未落,嗤的一聲,刀已出鞘,寒光慄慄!
“慢着!”
刀鋒與小姑娘柔嫩的脖頸只隔了一線的距離。
曲無思冷聲道:“她只是個不通武功的普通人,什麼也不知道,你殺了她,只會暴露行蹤,還會惹怒李閑,不如留她一命。”
劉勉轉眼望向她,慢悠悠道:“你也不必着急,我本就要今晚料理了你,既然你不忍她先死,那就你來替她探路。”
曲無思以一種奇異的目光打量着他,她忽然明白,這人本想今晚殺了她,殺了石觀音的得意弟子,來重塑自己的刀意,擺脫石觀音的陰影!
她幾乎想笑出聲,也真的笑出了聲。
這一笑,屋中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劉勉目光陰沉沉的,出言問道:“你在笑什麼?”
曲無思冷笑不止:“我在笑,與我師父一戰,你竟連對着行動自如的人揮刀的勇氣都沒啦,只有拿被捆住的我出氣。小孩子受了欺負而打不過欺凌者,就扎一個與對方形貌相似的布偶,在布偶身上狠狠扎幾百個針眼,然後便可心滿意足,宣稱自己大獲全勝。鬼煞刀劉勉也是道上有頭有臉的人物,殺一個雙手被縛的人更是一項天大的豪舉,想必半天風也為有你這樣一位好漢效力而面上有光。”
曲無思素來寡言少語,一旦開口便直往人心窩子戳。
劉勉紫黑的麵皮一時間黑里透着白,白里泛着紅,紅綠交加,五顏六色,煞是好看。
他額頭上的疤跟着痙攣抽動,像一條被踩了一腳的黑蟲,看得人幾欲作嘔。
半晌,他忽然陰惻惻一笑:“牙尖嘴利的小鬼,去了陰間和閻王爺耍你的嘴皮子吧。”
話音未落,一陣金鐵碰撞的嗡鳴間,刀已出鞘,曲無思心中暗道,就是現在!
她將小姑娘推倒在地,五指自袖中彈出,接住刀刃,在劉勉驚異的目光下,另一隻手注入內力,銀簪中毒針飛出,正扎在劉勉心口!
燈火猛地一竄,“嗶剝”響了一聲。
鬼煞刀劉勉不甘地倒下了。
曲無思平淡地望着劉勉怒睜的雙眼。
到最後,這人也沒有勇氣將她的繩子解開,堂堂正正與她交手。
這人至死都活在石觀音的陰影下。
鬼煞刀死了,她的任務失敗了。
燈火忽明忽暗,她的心也飄飄忽忽,茫茫然然。
但忽然,一個潛藏已久的念頭石破天驚地出現——逃離石林洞窟!
身前是茫茫沙漠,身後沒有石觀音的勢力尾隨,這竟是她脫離石林洞窟最好的機會。
她決心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