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無花聽到動靜,並未立即遠去,而是運用忍術,將自己的氣息藏起,躲在一旁,靜觀其變。
他見到柳無憶出現,聽了兩人談話,也看了少女雙肩顫抖強忍悲痛的哀慟模樣。
他曾不得其解,李無想生得絕世姿容,且石觀音武功蓋世,有她坐鎮,無人能越過她在谷中行兇,為何卻日日苦練武功,好像身後有強敵催逼着她,令她一刻不敢放鬆。
早該想到的,谷中最大的威脅,就是他的母親石觀音。
李無想心中牽挂父母,而石觀音強收了她做徒弟,並承諾善待她的雙親,她才做了石觀音弟子。她日日苦練武功,想的就是有朝一日,得以出谷探望爹娘。卻不知,她的父母,早為石觀音所害。
經此一事,李無想對石觀音必然心生嫌隙。
他本應很高興的,但眼前彷彿出現了少女雙眼含淚,盈盈欲泣的模樣,心中竟生出一絲不忍與憐惜。
……不忍和憐惜?他像是第一次認識自己一般,細細品味這陌生的情愫,直到二女離去后,依然怔怔立了許久,方從暗處走出,拾起了紗燈,慢步回了房間。
他一路走,一路想。從二人初遇時,想到月夜偶會,像翻閱一本書一樣,細細地將二人經歷從頭審閱。
少女是他見過的女子中最美的一個,也是最難得手的一個。
這樣的女子,本不是他他中意的類型。
他一向喜歡易於掌控的女子,也擅長利用這些女子達到自己的目的。
女子可以利用,女子可以戲樂,但他從沒想過,去愛一個女子……將自己的心全然奉上,他的父親不正是前車之鑒嗎?他陡然停下腳步,攥緊了手中紗燈,面色難看。
許久,無花深深吐出一口氣,緩步前行。
回到房中,無花將素紗燈擱在桌上,吹熄蠟燭,和衣而卧。
他每每闔眼,少女的倩影卻屢屢糾纏,一顰一笑,一怒一憂,般般動人。
他霍然起身,燃起一盞油燈。
一燈如豆,滿室昏沉。
他從枕下摸出從不離身的佛珠,盤膝坐下,垂眼望着手中佛珠,捻佛念經。
“多諸毒蟲,魑魅可畏,大火猛炎、四面俱起……”
燭光躍至白玉佛珠上,恍如少女燦若晚星的眼。他手中動作一頓,闔上眼繼續念經。
“……三界無安,猶如火宅……常有生老病死憂患,如是等火,幟然不熄。”
如是等火,幟然不熄。
他睜開眼,燭光閃在他眼裏。
燭火搖搖曳曳,他的雙眼明暗不定。
……早該放下的,他緩緩吐出一口氣。
否則引火燒身,悔之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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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無憶從黑甜的夢中蘇醒。這一覺睡得很沉,渾身輕軟,如卧雲端。
鼻端縈繞一股細細的甜香,她懶睜了眼,眼前是綉着百蝶穿花紋的紅綃薄帳。這不是自己的房間!她一下清醒過來,猛地起身,警惕地四顧。
簾外有人淡淡道:“師姐既是醒了,便起床用些茶點罷。”
……是李無想的聲音。看來她是在李無想的房間歇了一晚。
柳無憶掀開被子,撩起紗帳,床前梨花木小踏上端端正正地擺着她的繡鞋。
她一面慢慢下來床,一面回想着昨晚的事……她與石觀音喝酒,得知了曲無思與李無想的父母均為石觀音所害,心中又怕又恨,出門又遇到了李無想,她激憤之下,似乎對李無想說了很多話……思及此處,她心中一驚。
柳無憶走到桌前坐下。桌上擺着一個朱漆木盒和一隻大肚瓷壺。掀開盒子,只見當中擺着幾樣點心,有棗泥糕、青團和蓮花酥。
“師姐昨夜喝多了酒,我吩咐下人煮了小吊梨湯,釅釅地喝一碗,嗓子就舒服了。”
少女一身玉白輕衫,正在書桌前提筆寫字,身姿筆挺如一竿細竹。
她猶豫一下,道:“多謝師妹。”這一開口,嗓子果真沙啞得厲害。她倒一碗梨湯喝了,果覺嗓子鬆快許多,又揀了幾樣點心吃下,清甜軟糯,十分合意。
“我特意囑咐下人煮梨湯要少放糖,這樣才顯出梨子本身清甜,師姐嘗着如何?”少女擱了筆,含笑問道。
“……很好喝,謝謝師妹。”柳無憶躊躇道:“我昨日醉過了頭,可有口出狂悖之言,冒犯師妹?”
少女沉吟片刻,道:“師姐昨日醉中確實說了不少真心話吶。”
柳無憶有些焦急:“我、我說什麼了?不管是何等輕狂話,都是醉言,做不得真,師妹千萬忘了吧。”
少女咬着唇,輕輕道:“若是我不想忘呢?”
柳無憶一咬牙,若她當真將石觀音所說的話吐出,只怕性命堪憂,當即就要跪下:“求師妹……”
少女掩唇驚呼一聲:“師姐,你這是做什麼?”
柳無憶苦澀道:“還請師妹將我昨日的話都忘了吧,不然我就不起來。”
少女將柳無憶扶起,猶猶豫豫道:“可是……可是……師姐昨日說我生得好看極了,就是師姐也想多看兩眼。”
言罷,她抬眼看柳無憶一眼,小心翼翼地問:“這些都是師姐酒後之言,做不得真嗎?”
……柳無憶恨不得當場找個地縫鑽進去。
“我當真說了這些話?”柳無憶羞憤問道。
只見少女面帶羞澀,霎時間照得滿室生輝:“師姐還問我,是不是妖精變的,要不怎會如此蠱惑人心。”
李無想言辭懇懇,看來做不了假。況且若她當真說出有關她父母之事,李無想必定不會表現地如此平靜。
柳無憶放下心,見少女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方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在她床榻睡了一晚,她晚上又有何處歇息呢?
柳無憶有些遲疑地問道:“你昨晚,一夜未睡?”
“我昨夜本也睡不着,才出來散步,遇着無憶師姐。昨晚看了一夜《毒經》,頗有收穫。”少女乖巧地回答道。
她昨晚一夜未睡,還張羅着為自己煮梨湯,做點心。柳無憶心裏升起一點柔軟又酸澀的感覺,像被毛絨絨的小獸蹭了一下心臟。
她垂下眼,不敢再看,慌亂道:“我、我先回房換身衣裳,下次有空再來拜會。”說罷,步履匆匆出了房間。
狄珠收了笑意,摸摸下巴。柳無憶不記得昨晚說過的話也是好事,免得她還要懷疑自己知道父母死訊為何毫無反應。
她走到床帳前,果然聞得一股酸澀的酒氣,於是扔了滿床褥單,全換了新的。
昨晚本想將柳無憶送回房裏,但她不知道柳無憶住在何處,夜深人靜又尋不到人幫忙,只好帶到自己房間。本想在地上給她鋪一床被席,誰知她翻箱倒櫃找被褥時,柳無憶自個兒爬上了床呼呼大睡。
原本兩人身形纖細,同卧一床也有餘裕,但和柳無憶這原書里血洗了滿谷的女子同睡?
她又不能兩眼輪流站崗,誰知柳無憶會不會夢中好殺人。狄珠思量之下,索性看了一宿的書,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