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狄珠偏了偏頭,皺眉道:“你喝醉了,無憶師姐。”
柳無憶嘻嘻笑着,非但沒有起身,反而將下巴搭在狄珠肩膀上,說話間帶出陣陣酒氣:“只是……陪師傅喝了幾兩……梨花白,甜滋滋的……不醉人……”
狄珠嫌棄地試圖將她環住自己脖頸的手臂掰開,卻發現這雙臂如同金築一般,紋絲不動。
她心中悚然一驚,夜深人靜,又地處偏僻,若柳無憶要害她性命,她沒有絲毫反抗之力。
狄珠冷靜下來,輕聲道:“師姐,你醉啦,回房間好好睡一覺吧。”
“都說了……我沒醉,”柳無憶撅起嘴,“每次師傅喝醉,都會和我說……好多話,小師妹,你想不想知道,她說了什麼呀?”
“……不想。師姐,你真的醉了,我扶你回去歇息吧。”
“我不睡。”柳無眉蹙眉,又伸出手輕撫狄珠的側臉,痴痴一笑“師妹生得真好看……難怪師父對你格外偏疼,大公子也拜倒在你裙下,就連紅師妹,只見了你一面,整日在我耳邊探問你的消息呢,還有……還有無思師姐,她不肯理我,卻處處護着你……”
“也難怪,這麼美的一張臉,就是我見了,也不由得心生憐惜呢。”
“志怪話本上說‘人間無此殊麗,非妖即狐。’,小師妹,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妖精變的呀?”
狄珠在心底緩緩打出一個“?”
她原本沉浸在一腔愁緒中難以遣懷,但此刻聽了柳無憶的話,什麼憂愁感傷都被衝散了。
沒有誰能聽了這話還能無動於衷的。
你給我擅自安了什麼禍水人設啊?
石觀音是將她當做待宰的豬崽,無花另有所圖,長孫紅大概是為著無花,至於曲無思不理你,那不是你自己害得么?
不想和醉鬼計較,狄珠霍然起身,反身將柳無憶按在石凳上坐下,冷冷道:“此處風景頗佳,師姐自可賞月消遣,無想先告退了。”
說罷,她取了素紗燈,轉身欲走。
只聽輕微的“咻”的一聲,不知什麼東西在小腿穴道上輕輕一磕,她的雙膝立時一麻,竟不由自主軟倒在石凳上。
狄珠面色難看地瞪着柳無憶。
柳無憶醉眼餳澀,一手托腮,緩緩笑道:“別急着走呀,小師妹。我還有話沒說完呢。人喝酒時,話就格外多些,師父也不例外……你就不好奇我問了師父什麼,她又如何回答的嗎?”
……自入谷后,她與柳無憶只有三兩次交集。這人雖給她使過絆子,但也點到即止,如同一個惡劣的玩笑,教人不好和她計較。怎麼偏今晚失了分寸,竟像溺死的人要將別人也拖下水一般瘋狂。
狄珠皺眉,凝神將柳無憶上下打量一番。她與石觀音喝酒……莫不是石觀音酒後吐真言,說出了令她難以接受的話?
想通其中關竅,狄珠出言打斷道:“不論師父說了什麼,都不過醉后戲言,當不得真。我對此並無興趣,也請師姐忘了吧。”
“你不想知道,可我偏偏想說。我和曲無思自幼由師父養大,她從不許我們提及父母。而小師妹,聽說你雙親俱在,當日師父要收你為徒,你念及雙親,心中頗不情願,是也不是?”
狄珠暗自使力,可惜雙腿仍舊麻痹癱軟,不由暗自後悔沒將銀簪帶在身上,否則不至於毫無還手之力。她卸了勁,坐在原處,抿着嘴不想答話。
柳無眉自顧自道:“大家都是有血有肉的人,是人自然會思念親人。你一定很想知道,父母情況如何,於是我好心替你問了師父。”
她的眼底是一片漆黑的混沌:“師父告訴我,半天風為著劉勉的事現身客棧,她現身邀半天風相談,卻有兩個不長眼的小卒擋她的道,她老人家揮揮手的功夫,那兩人就沒了氣息,輕鬆地像拂開身上一粒沙子。”
柳無憶做了一個拂袖的動作,歪頭一笑,接着道:“半天風是個能屈能伸的,眼見自己不是師父對手,乖乖走了出來,投效師父。”
“這不長眼的小卒,應當就是你的父母啦,無想師妹。”柳無憶說罷緊緊盯着狄珠,像是期待着她的反應。
“什麼!”狄珠驚叫一聲。死得好啊!果然惡人自有惡人磨。狄珠立時喜上眉梢,但眼神往柳無眉身上一瞥,又強壓下心中喜悅,顫聲道:“你、你胡說!師父答應過我會照拂我的爹娘,我才不信你一面之詞。”說罷忙轉過身,怕柳無憶發現端倪。
這簡直就是她這月來收到的最好消息!狄珠用指甲緊緊扣着掌心,用這樣的疼才能阻止自己笑出聲。
柳無憶見她雙肩微顫,掌心被指甲掐的發白,心中方覺快慰。她方從石觀音處得知曲無思與李無想的父母俱為石觀音所殺,雖然石觀音說她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但她心中發寒,已不敢信任石觀音的話。
她無法將真相告訴曲無思,她那樣孤傲的人,若是知道了這個秘密,必然無法隱瞞,而瞞不了石觀音就只有死路一條。
她心中又悲又恨,恨中又帶着對石觀音的畏懼……醉醺醺地走在路上,不期遇到李無想。
李無想與她不同,她生得極美,不必費力討好,就得石觀音寵愛,就連曲無思也偏疼李無想。她不需要練武,不需要執行任務,每日悠閑自在。
柳無憶不懷好意地想,若她知道了真相,還能如往常一般安然度日嗎?
她將過分沉重的真相告知了李無想,也如願得到了李無想的反應。
果然,她痛苦的模樣也是極美的。
柳無憶心滿意足,昏昏陷入沉睡。
狄珠原本還背對着柳無憶,忘我地表演不敢置信——傷心欲絕——強壓悲傷——堅強面對。結果沒一會兒身後傳來規律的呼吸聲。
她看着趴在石桌上呼呼大睡的柳無憶,深吐了口氣,上前將她的手臂繞過自己的脖頸,微一用力,將她扶起。
……還好之前一直勤於鍛煉,雖然沒能練成武功,但筋骨倒被打磨得越髮結實。
狄珠拖着醉鬼,緩緩離開了樹林。
一陣冷風吹過,石桌上被遺忘的素紗燈輕輕晃了兩下,歪倒一側。
一隻腕上懸着佛珠的手輕輕將它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