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昨日才下了一場淅瀝的小雨。雨後的庭院在晴日的照耀下，積水銀銀晃晃。庭中繞廊植着一排垂葉海棠，穿過迴廊，繞至屋后，青灰色牆壁上攀着紫藤蘿。日光下，深深淺淺的紫色有如流動一般。

狄珠此時坐在紫藤蘿花枝下，昏昏欲睡。

這幾日她得了那銀簪子，除了依舊苦練內力，其餘時間大都耗在研究這簪子上了。

她細緻地將銀簪拆卸成一塊一塊的零件，一一為其編了號碼，方便日後裝回去。到了晚上，就燃起一盞燭燈，研究暗器秘籍。

江湖中大致將暗器分為手擲、索擊、機射、葯噴四大類，狄珠着重看了機射與葯噴的篇目。

手擲暗器全憑內力手法擲出，效果如何但看個人內功是否深厚，手法是否精湛，狄珠想了想，小李飛刀應該也歸於此類。

而機射類則與之相反，威力如何，全看暗器是否造得精巧，個人手法無關緊要，供身無武功的人防身用，正如暴雨梨花釘，在任何人手中都有着十足的威懾力。

而依狄珠所想，她身具內力，最好將兩者結合，便造一門以內力為主，機械動力為輔發射的暗器。

她將銀簪按書上內容盡情改造，一時沉迷其中，熬了很晚才熄燈入睡。

這些時日，無花日日相邀。昨日他帶她煮茶品茗。無花面容寧和，備器、擇水、取火、候湯、習茶，一套動作如行雲流水。桌側玲瓏瓷碟上，精巧地擺着幾樣茶點，色如碧玉的青團，薄如白紙的雲片糕，鬆脆香甜的荷花酥。

無花無愧於他七絕妙僧的名頭，茶煮的好，菜做得妙。茶點香得她差點沒把舌頭也吞下去。

是以今日無花約她相會，狄珠雖深知此人秉性，念及美味的糕點，也就欣然赴約，卻被告知今日主題是作畫。

沒了好吃的茶點，她瞬時失了興緻，幸而她只需坐在花下，一動不動地供無花作畫。

狄珠側身坐在一壁花藤下，手持書卷，閑看打發時間。熬了半宿，她精神不濟，書中的字漸漸歪斜，旋轉，模糊一團。她腦袋一點一點地，如小雞啄米一般，最終被睡意拉攏，握着書卷的手漸漸卸了力道，狄珠頭一歪昏睡過去。

午後的陽光帶了一分閑散，將一壁紫藤花輝照地如夢如幻。堆簇的紫藤蘿花猶如一片淡紫的流紗，籠着一個輕靈的夢。

少女正是夢裏才會出現的美人。

無花備了幾盒糕點，本想邀李無想湖心泛舟。甫一見面，少女眉宇間帶着極深的倦意，卻依然強撐着精神前來赴約。他心中一軟，才體貼入微地改口作畫，好讓她藉機休憩。

不出他所料，少女一雙懶眼兒似睜非睜，半垂的眼睫顫抖着，不一會兒便安然地闔上了。花影憧憧，少女側臉覆在花中，只露出半張姣玉般的臉。書卷倒覆在她的腰腹之間，少女懶倦睡着，自然流露出一副嬌嫋不勝之態。

他不覺看得愣神，筆尖停住不動，一滴墨正落在畫中人的眼角，正如一滴淚痣般，更添一分嬌色。

他收回心神，低頭斂目，也不另起一張，就着這滴墨細細畫下去。

良久，他擱下湖筆，神色莫名地看着手中畫卷。

這無疑是副極好的美人圖，畫中女子姿容絕世，活色生香，縱使標出千金的高價，也會有無數達官顯貴爭先購買。

但他卻不太滿意，畫中人比起眼前人，難描其十分之一的風姿。

無花心念一動，慢慢靠近跟前，少女眼睫微顫，似要清醒。她睜開了眼，迷濛中對着他嫣然笑了一下。

風吹過，飄落一地花雨。

狄珠睡了一陣，醒來就見到無花站在她跟前，目光黑沉沉地凝注着她。她心中不由一驚，整個清醒過來。二人閑談一陣，不多時無花便告退了。左右無事，狄珠也漫無目的地在谷中遊逛。

一路東遊西盪，竟又到了初次入谷時見到的一片花海。滿目繁花似錦，爭奇鬥豔，空氣中傳來一陣馥郁的甜香。當日心神不寧，來不及多想，此時見了，她心知眼前就是石觀音用來折磨敵人的罌口粟花海，於是屏息加快了腳步。

越往前行，一陣混着草料發酵的濕悶氣息傳來，耳邊漸傳來低沉的哼哧聲，狄珠聽着耳熟，到了跟前，原來是飼養駱駝的牲畜欄。

十幾匹駱駝或趴或立，乖乖待在欄中。其中一隻毛色棕黃，與客棧中狄珠養的那隻格外相似。它長長的睫毛柔順地覆在眼瞼上，伸着靈活的脖子嚼食用盆中的飼料。

狄珠心中歡喜，提起裙子就要湊近去看。卻不期被門口持劍的黑衣女子攔住：“此處看押着犯人，無令不得輕入。”

狄珠心生好奇，詢問道：“養駱駝的地方，為何會有師父的犯人？”

黑衣女子只是重複：“請出示令牌”，狄珠想了想，從懷中掏出一塊黑底紅字的木牌，笑着道：“你放心，我進來只是想和駱駝玩，不耽誤你的差事。”持劍女子見了，默默讓開了路。

狄珠走過去，不住地撫摸着駱駝的毛髮，一邊摸一遍念念道：“好孩子，乖孩子。”

駱駝溫順地低着頭任由她撫摸。她一面摸，一面不着痕迹地將目光往旁邊移去。

這一看，她不禁愕然——院中是一座兩塊兒圓石合成的石磨，一個身形佝僂的人正像驢子一樣推碾拉磨。

他面色黝黑，雙眼渾濁，黑的和白的攪成一塊兒，霧蒙蒙的，沒有半點人的神氣。

一塊兒石子正在他眼前，狄珠以為他必能避開，他卻一腳踩了上去，登時一個趔趄，摔倒在地，半天直不起身。

他竟是個瞎子！

看守的黑衣女子走過來，不由分說，一鞭下去。這人趴在地上，渾身肋骨都在一根根顫動，可見是又疼又沒有力氣，直不起身。

黑衣女子待要再打，狄珠攔下她的鞭子道：“姐姐再怎麼打他也一時半會站不起來，還累得姐姐手疼。左右無人，我懷中還有些糕點，姐姐與我一同歇會兒，用些糕點可好？”她溫言軟語，眼中帶着殷切的期盼，令人不忍拒絕。

黑衣女子猶豫一陣，停了手。

狄珠察言觀色，立刻拉了她的手，坐到樹下，取出懷中點心，輕聲勸其多用些，一邊不着痕迹地套話。

女子初時有些防備，但在點心和狄珠的笑容中放鬆了心情，又思及石觀音已半年不至，似乎已將此人淡忘，也就毫無顧忌，將情況一一道與狄珠。

回去的路上，狄珠面無異色，一路與人招呼致意。

到了房中，她闔上門，取出紙筆，一邊磨墨，一邊整理思緒。

喂駱駝的地方關着的盲眼人，是原本的華山七劍之首皇甫高，亦是曲無思故事中不肯屈從石觀音而遭了種種酷刑的人。

更是原著中唯一靠自身逃離石觀音魔爪的人。

他精通沙漠生存之道，日後為報答恩情，替姬冰雁效力。

若能得他相助，逃出石林后，沙漠對她的威脅會小很多。

墨研好了，狄珠提筆，寫的是漢字，而不是這邊通用的文字。

一邊列上出谷的阻礙，另一邊羅列已有的助力。她一條一條地寫着，不時從一邊劃去一些字，又或者添上一行字。

良久，狄珠方滿意地一笑，慢慢將紙張撕成碎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