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狄珠伏在曲無思懷裏痛哭了一場,心中鬱氣漸漸消散,方覺好轉。她直起身,收了眼淚,不好意思似的一笑。
曲無思見她恢復平靜,方慢慢給她說了一個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一個天生不能行走的病弱公子。他出生武林世家,頭上兄長皆為一時俊傑,單他由於身體缺陷,無法習武,在江湖中寂寂無名。
這公子自視甚高,自認聰敏睿智,更甚兄長,不甘寂寂無名。(狄珠插嘴:“這公子日後是否陷入魔障,人前謙謙公子身殘志堅,人後盤算着怎麼讓兄長們名聲盡毀,好獨佔家財?”曲無思:“你多慮了。”)
這公子寡言語,少交際。只是埋頭房中,終日與木雕相伴。(狄珠:“原來是個手工宅。”曲無思沒理會她。)
如此幾年之後,他突然走出房門,廣發請帖,招來許多江湖上有名的暗器大師。(狄珠陷入沉思,覺得這故事有些耳熟。)
他取出一隻小匣子,這便是他三年心血所得。他定要這些暗器大師與他一較高下。原本大師們不忍欺他一個身無武力的廢人,但他言語相逼,也顧不得許多。但驚人的事發生了,一眾武林高手,無一例外,死在一個不通武藝之人的手中,死在他的暗器之下!這就是暗器之王,暴雨梨花釘的來歷!*
聽罷,狄珠愣愣重複道:“梨花暴雨釘,我怎麼把它忘了。”
曲無思糾正道:“是暗器之王,暴雨梨花釘。”
狄珠高高興興抱了她一下,道:“我知道了,暴雨梨花針!”狄珠越想越覺可行,她可以造一門精緻小巧的暗器,用於防身。
她穿越時高三畢業,剛步入大一。高三,那是什麼概念?夢吟唐詩三百首,隨手劃定坐標軸。天文地理都知遍,化學物理全不愁。結合她的物理知識,再深入研究幾本暗器典籍,此事未必不成。*
曲無思見她眼笑眉舒,好像一隻偷吃油餅的小狐狸。心中無奈,在她腦袋上輕輕敲了一記,道:“我和你說這暴雨梨花釘的故事,並非要你學做暗器。只是想讓你知曉,江湖之中,武功不濟的能人也不在少數。你雖修習不了武藝,但並非無路可走。”
狄珠捂着腦袋,眼波流轉間,足以令人溺死其中,曲無思見了也不由失神。
她嗔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制器之道?”
曲無思回神,見她異想天開的模樣,不得不潑了一盆冷水:“天下暗器名家不在少數,但許多年來,無人能做出一件暗器超出梨花暴雨釘的。而普通暗器,對付得了一般人,卻對付不了學武之人。你若想有一門技藝防身,不若學習毒術。”曲無思不知不覺間,思維已經被狄珠帶偏,將“暴雨梨花釘”錯念成“梨花暴雨釘”。
狄珠暗暗忖度,她若只想防身,確實學一門毒術足以;但若想掌控形勢,先發制敵,非得暗器不可。
她身無武功,暗器發出必須一招制敵,若將毒藥塗於暗器,只要破開一個口子就令敵人毫無還手之力。雖然江湖中人大都認為暗器塗毒,陰損下作。但她身無武功,為求自保也顧不得那許多。
心動不如行動,狄珠伸手去扯曲無思衣角,放軟了聲音:“曲妹,當日在客棧,你用的那根發射暗器的銀簪,可否借我一觀?”
曲無思見她情狀,心知她並未放棄煉製暗器的想法,輕嘆一口氣,也不多加阻攔,利落地拔了頭上發簪,交付狄珠手中。
有些事情,只有自己過碰壁,才會知道回頭。
狄珠慎重收好銀簪,揚眉一笑,她信心滿滿地道:“等着吧,我一定還你一個更好的。”
曲無思也被她眉宇間的驕傲所感染,不由微微一笑。或許眼前的少女,真能闖出一條生路。
夕陽在山,薄暮冥冥,二人又沿原路返回。
沿路風景依舊,但狄珠心境明朗,只覺無處不可愛。石壁垂下的藤蘿枝條青翠柔細,路邊雜花鮮妍明麗,就連石上青苔都帶了勃勃生機。
眼前出現在小路盡頭的黃衣少女,卻讓狄珠眼神一暗。她與曲無思對視一眼,果然曲無思眼裏也帶了警惕之意,二人放慢了腳步。
少女坐在一塊兒平整的岩石上,悠閑地晃着腿。夕陽昏黃,她背着光,臉上神色就看不分明。
見了行至跟前的兩人,她歪頭一笑,道:“啊呀,我去你房間尋你卻不見人影,原來是和小師妹躲出去偷閑。”
曲無思淡淡道:“師妹尋我,是有什麼要緊事?”
柳無憶輕巧地從巨石一躍而下,莞爾道:“不過是支領藥材的對牌一時尋不到了,想借你的一用。”
曲無思從腰間取出一串鐵環,環上掛着一串鑰匙和幾個小巧木牌。她取下一個綠底黑字木牌,扔給柳無憶。
柳無憶輕巧地接了,嫣然道:“多謝。”只是仍立在路中,不住地看着狄珠二人。
曲無思皺眉:“還有什麼事?”
柳無憶幽幽道:“與你倒沒什麼要緊事。只是師父有事要吩咐師妹,命我來尋她呢。我在谷中找了個遍也沒見她人影。打聽到你們二人下午經過此處,我方在此處等待。”
她是發現了我和曲妹私自出谷的事?狄珠心中驚疑不定,面色猶疑。
柳無憶微微一笑,接着道:“我聽說,師父要收小師妹入門時,你心生不滿,百般阻撓。小師妹剛入谷時,你待她依舊淡淡的。我想着,小師妹生得花容月貌,性格又純稚天然,你卻對她如此不喜,其間定是生了誤會,想着為你們開解一二。且同門師姐妹關係不佳,也會讓師父憂心。如今見你倆私交甚密,我也便放心了。”
遠山吞咽了最後一口夕陽,昏暗中,柳無憶背後樹影幢幢,猶如鬼魅,顯得詭譎怪誕。
她依舊笑語盈盈,聲音和緩,但在狄珠聽來卻比威脅還可怕。
狄珠從曲無思背後轉出,有意讓柳無憶看到自己哭得紅腫的雙眼,楚楚可憐道:“曲師姐沒有對我不好,她只是見我武功毫無進益,心中焦急,才訓斥了我。”一番話下來,又是淚盈於睫,模樣頗為可憐可愛。
柳無憶緩緩道:“這麼說來,方才你曲師姐是找了個無人的地方,將你狠狠訓斥一頓?”
狄珠輕輕點頭,面露羞慚道:“我知道師姐一番苦心,是我不爭氣,練不成武功,讓師姐費心。”
曲無思忽然站出來,打斷道:“是我擅自出了谷,她新來谷中,一無所知,你只需將我違規的事報給師父便是。”
一陣寒風吹過,樹枝狂顫,張牙舞爪,好似漆黑瘦長的人影,在恐嚇、驅趕着什麼。
柳無憶沉默半晌,忽然將木牌扔回曲無思懷中,意興闌珊道:“騙你的,師父今日不在谷中。”說完自顧自地轉身離去,黃色衣裙在拐角處一閃,消失了。
曲無思與狄珠保持着不不遠不近地距離,一前一後地走着。
曲無思忽然開口道:“你是不是很奇怪,為什麼我對她這麼冷淡,還警告你不要接近她?”
狄珠柔聲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痛苦和秘密,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又何必尋根究底?”
月光溫柔地拂照,如流紗,如淡水。
曲無思停下腳步,月色籠在她周身。她的聲音也好像浸潤了月光,縹緲而沉緩,她說起很久以前的故事。
“我和柳無憶無父無母,自小被師父收養,我們二人與服侍我們長大的侍女姐姐關係最親密。”
“我們的師父,她那麼美,吸引了無數愛慕者,但她又那麼無情,凡是迷戀她的男人,都會成為她的奴隸,終日渾渾噩噩地掃着永遠掃不完的風沙。”
“只有一個人,他不肯屈從於師父的美色之下,任憑師父百般引誘也不為所動。”
“師父無比惱怒,令人看守着他,讓他在太陽底下永不停歇地推磨。”
“我雖心生不忍,但也知師父的決定,是不可違逆的,否則死路一條。”
“柳無憶與侍女姐姐卻對他生出好奇。我警告她們,不要接近他,會惹惱師父。她們也乖乖應了。”
“但一天,侍女姐姐卻神色驚惶地來尋我,一見我就哭了出來。”
“原來她二人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去接近那人,卻被那人抓住機會,趁機逃跑。此事非同小可,侍女姐姐抓着我的衣袖,哭着道:‘無憶讓我不要聲張,說此事她一人承擔。怎麼辦啊師姐?除了無憶,師父最疼你了。求求你救救她吧。’”
“還沒等我定下心來安撫她,兩個白衣女子忽然趕到,擒住侍女,我想出手阻攔,她們卻道是奉師父的命令,將私自放跑關押犯人的犯人捉拿領罰。”
“那人沒能跑出去,他被師父捉了回來,曬瞎了雙眼,毀了容貌,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而侍女姐姐被砍去雙腿,行刑時,師父勒令所有弟子來觀看叛徒的下場。她的眼淚流出來,在身上一滾就變作了血。我不忍再看,別開了頭,只死死盯着柳無憶。人群中,柳無憶別開了頭,置身事外。”
“侍女到死也沒供出她,我選擇尊重她的想法,因為我若說出真相,於事無補,只是多添了一個人做花肥罷了。”
“我沒能救她,我救不了任何人。由於太過愧疚,我連她的名字都有意淡忘了。但我也從此對柳無憶敬而遠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