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逐天際
除了遠處正在忙於拍攝外景戲的那塊選址地，霍清蕪的四周逐漸又恢復了平靜。
雪山的山頂上，一陣又一陣風無情地呼嘯而過……
犀利的寒風吹起了烏黑又凌亂的半長發，坐在野外小椅子上的少女重新低下頭，心無旁騖地在膝蓋上的劇本頁面上註釋着什麼。
忽然，身後有“嘎吱嘎吱”的踩雪腳步聲傳來。
“清蕪啊。”
來者的嗓音滄桑低沉，是宋康淏的聲音。
霍清蕪抬眸看到了前方將她整個影子籠罩住的微胖陰影，於是禮貌的站起了身，轉頭輕聲問候道：
“宋前輩，您來了。”
穿着漏風的粗布衣衫，剛拍完個人獨角戲的宋康淏微微一笑，問道：“又在多重角度分析，自尋煩惱了？”
通過將近一個月的相處，他是真心挺喜歡這個華夏小姑娘的。
有天賦，有韌性，還很懂事有禮貌。
大概是在風頭裏吹久了，乖巧抱着劇本努力琢磨細節的少女雪腮生暈，圓潤可愛的鼻頭也粉粉的，她心無雜念的眼神就像是藏於山林間的野生小鹿，懵懂又純然。
沉穩地接過她手裏的那本劇本，看完上面墨跡未乾的秀美字跡，一向奉行劇本只讀一遍的宋康淏不禁為小姑娘的細緻用功而啞然。
“導演不是說讓你回歸本質，用本色來演最後一幕嗎？”
雖然是這麼說，但他平平無奇的面孔上卻露出一絲笑意，眼角的皺紋微動。
一開始默默無聞、卻滿懷夢想的年輕人啊——！
宋康淏平和清明的眼神，更加欣賞地看着近日來身形越發纖柔清廋的小姑娘。
能為了短短几秒鐘的鏡頭而苦練十幾個小時，為了能更加貼近角色的形象而堅持每天只吃一頓沙拉。
要不是他出面勸說“尤娜的父親是大圓臉，女兒也還是有點臉頰肉比較好”，這個死心眼的孩子說不定到現在還是天天只吃素，連肉沫、早餐麵包都不肯碰一下。
美貌止於時間，而魅力源於靈魂。
最為全劇組年齡最小的演員，霍清蕪所做出的努力，所有人都默默看在眼裏。
她這份超於常人的集中力和毅力，不僅僅得到了導演的誇讚，演員們的認可，還有工作人員的心疼。
就連鎮上超市採購物資的人，每次都會特意買兩大盒鮮牛奶，希望能藉此能為小姑娘補充補充營養。
“我知道，想要演繹出精彩豐富的內心戲，需要年齡和經驗的不斷累積，急於求成是不行的。”
嘴裏還含着那顆蘋果味的糖果，小表情顯得有點執拗可人的霍清蕪，繼續認真地娓娓說道：
“但是我還是想試着演出‘尤娜’更深層度的複雜心理，加強故事結尾的黑色戲劇性質。”
按照導演對影片佈局的設定，她需要負責影片的開場和結尾，因此頗感壓力。
“演員不能是空想主義，紙上談兵總是淺顯些。”
宋康淏悠悠的話語向來簡短利索，但霍清蕪總能從中感覺到溫暖和堅定的力量。
“我會和導演說一聲，他對表演者的寬容度還是很大的，等下拍攝就直接按你的想法來演吧，我也會在旁邊看着。”
宋影帝自己也是半路出家，沒有在大學修讀電影或進修過演技。
可他的演技卻渾然天成，完全看不見表演的痕迹，真正達到了“潤物細無聲”的恐怖境界。
正如朴攢郁所說，宋康淏那不可預測、變幻莫測的表演，在南韓電影史上都是獨一無二的。
作為圈內出了名的戲瘋子，並非全然是被霍清蕪的敬業用功所打動的，宋康淏其實是非常理解她想要完美詮釋角色的熱情和野心。
更何況，這一個月以來，這位初出茅廬的新人演員幾乎天天都要跟他演對手戲。
儘管對於“南宮”這個角色，宋康淏全程基本都是收着演的。
幾乎沒有什麼大的情緒起伏，內斂含蓄到了壓抑的地步。
但面對以“毫無人情味”的凶名著稱，拍戲絕不會手下留情的忠武路大影帝，霍清蕪雪亮的眼睛裏從來不帶着絲毫的懼怕之色。
不僅沒有畏手畏腳，她反而會勇敢地主動找這位看上去總是諱莫如深的寡言大佬，討論角色在情感上的變化痕迹。
思維也沒有照本宣讀，反倒會發散一些自己極具獨創性的人物分析。
固然他們對待演戲的理念不同，但還是讓一向全靠臨場發揮來追求“自然演技”的宋康淏，很有好感。
沒想到這麼簡單，就欣然得到了這位大佬的同意和縱然。
霍清蕪微怔，桃花眼倏地一亮，隨即又彎成了可愛的月牙狀。
她點了點頭，重重的“嗯！”了一聲。
……
不管是奉俊淏，還是朴攢郁，這兩位老頑童一般會讓人扶額頭疼的傳奇導演，都不是那種循規蹈矩的人。
可這種突然換掉已定演員的騷操作，還是很像是那種不負責任的渣男行徑。
消息放出去后，那個華夏小姑娘也一定免不了會被外界一陣詰難質疑。
這部《雪國列車》是奉俊淏首次執導一部純英語的電影，影片80%的演員，甚至是工作人員，多數都是來自西方的歐美國家。
電影的唯一攝影師洪慶彪，就是劇組裏屈指可數的亞洲面孔之一。
他打從一開始，就在困惑這位小姑娘到底有什麼獨到之處，有着讓導演一眼認定的魅力。
奉俊昊鋌而走險選擇了對演戲一概不知的她，難道全是靠這份驚為天人的美貌？
不，絕不可能。
抱着這份撓心痒痒的好奇，當洪慶彪完成關於“尤娜”的首次拍攝后，他就瞬間領悟明白了。
為何奉俊淏沒有猶豫再三，只遠遠地打量了一眼，就滿意的判定——這位就是他一直想要尋找的“希望”了。
憑藉著多年的社會學培養出來的驚人洞察能力，奉導演在少女那雙融雪般清透的眼眸里，看到了暗藏在其中的倔強，對美好生活的渴望，還有對未來的仿徨。
就像是為鏡頭而生的，霍清蕪天生就有着一份不同尋常的存在感。
只要她出現在鏡頭裏，就算是站在一群形形色色的密集人堆裏頭，就只是那樣安靜地站立在角落不吭聲，身形嬌小的少女，也會不動聲色地成為最吸引視線的那一個。
由此可見，這位小姑娘的氣質是多麼的難得可貴了。
而對於霍清蕪而言，她人生中的第一部電影《雪國列車》，造型顛覆地也特別大。
不僅要往臉上抹髒兮兮的黑煤，頭髮也要整地亂糟糟的，衣服更是像幾條破破爛爛的布條隨意拼成的。
這副樣子和她以往乾淨秀麗的形象，大相逕庭。
“Action——！”
隨着一道乾脆利落地打板聲，足足有百人的劇組瞬間噤聲，嚴陣以待。
在有些晃人眼目的光暈的照射下，少女烏黑的中長發微卷着披瀉下來，任其隨風凌亂，身上的衣衫襤褸狼狽，陽光映在她的瞳孔中，純真的眼神中折射出了一種難得的野性。
“尤娜”一直嚮往着列車外的風景，從小渴望着那珍貴的自由。
夢寐以求的夢想，突然實現了……
讓一切都美好的不真實。
胸口的心跳聲陡然加快，將自己毫無保留地投入到角色中去的霍清蕪感覺有些頭暈目眩。
天在搖，地在晃。
消瘦的小臉上仍帶着難以置信的神情，眼神迷離的少女微微顫抖着抬起手，怯怯地隔着空氣，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溫暖到令她心顫欲哭的陽光。
跌跌撞撞地首次逃出列車的“尤娜”，大口大口的貪婪呼吸着清新空氣。
唯恐下一秒，這份對於她而言過於奢侈的自然資源，會如泡沫一般破碎湮沒。
拖着沉重的雙腿，臉色蒼白到肌膚有點瑩透的少女，小心翼翼地試探着在延綿不絕的雪原上艱難地邁了幾步，動作笨拙的就像是剛剛蹣跚學步的嬰兒。
可她的眼睛卻在閃閃發亮。
沒走幾步路，“尤娜”忽然停住了前行的步伐。
她十分蒼涼地轉身回過頭，浸潤在水中的通紅瞳孔，沉默無聲地看了看已經報廢燒毀的龐大列車。
那裏面還有她屍骨無存的“父親”。
爆炸聲驚天動地地響起，無比堅固的車廂飛灰煙滅也不過一瞬間。
崩潰地獃滯在原地，只能發出痛徹心肺的聲音，用干啞到幾乎欲咯血的嗓子呼喊了一遍又一遍“父親”的她，根本無力阻止這一切……
垂下根根分明的纖長睫毛，少女眼底不由浮現出徹骨的悲慟，泛着水的眼睛彷彿在哭訴，憂鬱而空洞。
此刻，她內心稚嫩純粹的情感，已經不知不覺順應着情節線走向，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尤娜——活下去！”
“父親”的遺音彷彿還在耳邊回蕩……
少女髒兮兮的手指顫抖了一下，通紅的眼眶裏含着晶瑩的淚花，神色茫然中透着濃濃的悲哀。
十分安靜的畫面，卻給人一種傷感的觸動。
她柔弱地好似一碰就會碎。
但當在鏡頭推近大特寫時，少女眼底藏在光影之後的絕望和瘋狂，不禁令人不寒而慄。
烏黑的發梢隨風揚起，“尤娜”豁然轉身，高舉雙手！
她歡呼雀躍地奔跑向空曠荒蕪的雪地，試圖將所有的恐懼都拋之腦後！
她得開心！
她必須得開心！
因為這是“父親”畢生的願望啊！
——他想讓“尤娜”自由、幸福……
終歸，看似是希望未滅的落幕，其實是帶着悲劇色彩的。
塑造出一種血淋淋的真實感，用意是希望能誘發觀眾的深度思考。
這是一段飽含深意的懸疑結局。
看着監視器中這一幕震撼人心的精彩畫面，奉俊淏咧開嘴的表情像挖到寶藏一般興奮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