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第 1 章

八月二十四日,我家貓丟了。

到現在也沒能找到。

唐暖在手機備忘錄里打出這行字,發送。那行字靜靜躺在屏幕中間,一滴淚掉在上面,模糊了“貓”這個字。

不能哭,不能哭了呀!已經哭了三天了,再哭明天去學校眼皮會腫得跟金魚眼睛一樣……唐暖強行吞下嗚咽,她企圖壓住酸水似的情緒,手指卻還是忍不住,輕輕戳開了相冊。

一點開就是那隻漂亮的藍雙色布偶貓,它毛量蓬鬆,白色胸毛爆得柔軟,開臉甜美,鼻頭粉嫩,那對寶藍色的眼眸攝人心魄。

唐暖的手機相冊里有無數張這隻布偶貓的照片,各式各樣,往上滑三四次都看不到盡頭。乍一看就有它側躺着眯眼睡覺的,有端莊坐在那舔爪子的,還有四腳朝天露出肚皮的。

總之都很可愛,沒一張是不可愛的。看着看着唐暖還是忍不住嗚咽一聲,一頭扎進枕頭悶悶哭出聲。

不知哭了多久,唐暖哭得連腦子暈乎乎的,淚水模糊了現實與回憶的邊界,黑暗的世界裏趴着一隻髒兮兮的灰白色抹布。兩個月前的唐暖走近一看,驚得連手裏冰棍都掉在了地上——抹布是活着的!它還在呼吸呢!

唐暖立刻蹲下來湊近去瞧,發現那坨抹布其實是一隻髒兮兮的貓咪,毛髮是白加灰的雜色,有點像網上很火的布偶貓,所以一定是能叫出來名字的昂貴品種。

品種貓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貓是被遺棄的。

唐暖想都沒想就一口咬住剩下的半根冰棍,一把抱起了這坨奄奄一息的抹布往寵物醫院跑。

那天可熱了,所以唐暖才會出門去便利店買冷飲,好舒爽地冰一下喉嚨。那個下午她懷裏還抱着一隻幾乎失去溫度卻又柔軟蓬鬆的小動物,儘力跑在毫無遮擋的大馬路上時其實是有些吃力的。

但唐暖的胸口偏偏能感覺到貓的心跳,它還活着呢,既然看到了,就一定得救救它。

唐暖這人很容易被毫無道理的感性支配,是缺點也是她的優點,但她倒也沒想那麼多,只是覺得自己不能就這樣見死不救。

來自夏日的一波波熱浪襲來,懷裏的貓好像醒了,它的爪子搭在唐暖白皙的手臂上,慢慢收了回去,只有破皮了的肉墊抵在那,有點粗糙,貓的身子偶爾輕微抽搐幾下,連哼唧都輕得微不可聞,唐暖的心也跟着幾乎要碎掉。

好不容易送到醫院了,醫生見到貓以後第一句就是“流浪貓吧”,唐暖愣下說是,她誤會了醫生的意思,連忙說:“醫生!我、我會付錢的,請你救救它吧!”

“我沒別的意思,你別激動……就是有點稀奇啊,這個品相的布偶怎麼會是流浪貓?”

醫生苦笑。唐暖聽到后又去端詳檯子上的貓,趕路時實在太焦急了所以才沒有細看,現在她才意識到這隻貓是非常漂亮的。

它的毛髮雖然沾上了臟物灰塵,但深色毛是對稱的,臉也很端正,毛茸茸的三角耳朵是灰灰的海豹色。

唐暖平時也會刷到許多貓的視頻,所以她知道一些關於品相的知識。

她打心底里愛貓,但她卻養不了貓。想起這點的唐暖遲來地嘟囔了一句“糟了”,幾秒后她突然捂住鼻子別過臉去,正在查看貓身體狀況的那位醫生很快便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巨大的:

“阿——嚏!”

/

九月一日,開學了。

眼睛果然腫得跟金魚眼睛一樣。

在備忘錄里打出這行字后鎖好手機。

唐暖單肩背着個束口的白色背包,她收好手機進了校門,大清早天蒙蒙亮,唐暖打着哈欠和站在門口的教導主任打招呼:“紀老師早上好呀。”

紀千予三十多歲,是一位端正公平的女人。她不苟言笑,臉也總是緊繃繃的,唐暖因此也總覺得她操勞過度,不然也不會在這個歲數就長了許多白頭髮。

她有一次趁着節日給紀老師買了盒黑芝麻,紀老師背着手說教師不該收禮,唐暖笑眯眯把黑芝麻又遞給紀千予說老師老師,這是我自己用零花錢買的,和我爸媽沒關係!是學生的一份心意!您就收下吧!

很少有人能拒絕唐暖的好意,特別是在她揚起嘴角,露出一顆小虎牙的時候。那笑容暖洋洋的,紀千予便這樣牢牢記住了她。

很多人都是這樣記住她的——星北市第十三中學的許多學生和教師都認得唐暖。每次拍集體照的時候,她那張綻開笑容的臉龐都會被安排在最最中央。

但她從不覺得自己漂亮。她知道笑容是自己最強大的武器,然而這些都不是她天生就有的東西,所以唐暖很容易忘掉。

或許正是因為這樣,她的笑才不會讓人心生抵觸,反而很親切。

“唐暖,你先別走。”

紀千予今天穿了套鉛灰色的女式西服,也許是因為開學日,所以比往常要更加正式一點。

她背在身後的手伸出來,被叫住的唐暖縮縮腦袋:“紀老師,我沒遲到吧。”

紀千予不說話,唐暖更心虛:“我也……我也沒做錯什麼事吧……”

紀千予無奈,她嘆口氣說:“用這個。”

唐暖這才看見她手掌心的眼藥水。

上頭標着看不懂的外文,唐暖“哇”了一下,她也不推脫,直接拿起來說:“謝謝紀老師!但是,為什麼突然給我這個……?”

邊說她邊滴眼藥水,眼睛本來就哭得生疼,這一滴下去更酸澀,像是往眼球里滴了幾滴檸檬水,她閉着眼怪叫,紀千予接過她手裏的眼藥水說:“開學了,把心思放在學習上,這樣就沒時間為別的事情傷心了。”

又為什麼要和我說這樣的話?

好不容易睜開眼的唐暖百思不得其解,乾澀的眼睛確實清爽許多,她又道謝好幾聲才邁步往前走,身後傳來紀千予的喃喃自語:“……都多大了,還哭成這個樣子。”

唐暖臉頰燙燙的,她心想:原來能被看出來啊。也是,眼皮腫成這樣子,總不能是被人打的吧。

一踏進十三中的校門,抬眼就能看見平日乾涸的那座中央矗立着三顆銅星星的噴泉水池噴出一圈兒漂亮的水花,這是重要日子才會出現的景色。

偶爾還能在噴泉旁看見一彎小彩虹出現,能看見彩虹的日子則被學生們私底下稱為“幸運日”。

雖然上學辛苦且枯燥,但唐暖看見這座噴泉水池時心裏還是揚起點澎湃的興奮,這一刻她終於沒有再去想貓的事,而是想着一會到了新教室會是怎樣一番景象,一個漫長暑假沒有見到的同學會不會有任何變化,她心情慢慢好了起來。

開學日其實沒什麼新鮮的,分發新書,聽點老生常談的教條規矩,再和同學三三兩兩湊在一起聊天,被班主任喝止也捨不得停下,偷偷擠眉弄眼。

十六七歲的高二學生們在這間教室擠在一起,吵鬧喧囂,其中就包括一個唐暖。

但還是有人會問她:“唐暖,你眼皮怎麼這麼腫啊?上個學而已,不至於哭成這個樣子吧!”

大聲問話的人是許夢夢,但這人絕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唐暖斜眼看她在位斗里悄悄開了包霸王絲,張嘴就是轉移大傢伙注意的假動作。

“給我來一口我就告訴你。”

唐暖笑眯眯回答,許夢夢瞪了她一眼嘟囔:“很辣的……你肯定吃不了。”

“什麼東西什麼東西,給我也來一口!”

“許夢夢,你怎麼吃獨食啊?”

唐暖的話果然吸引來了周圍的同學,這時候已經放學了,開學報到就上半天。新的班主任姓秦名琴,她老是一臉笑意很溫和的樣子,放學了也就沒管這邊的喧鬧,許夢夢生無可戀地把霸王絲拿出來分給大家,順便壓低聲音對唐暖說:“你可欠我一包。”

許夢夢這人很不着調,唐暖聞言輕笑出聲,許夢夢舔了一下沾着辣粉兒的食指:“所以呢,怎麼就哭成這樣了?”

雖然很不着調,但她眼裏的關心也是真的,唐暖還在想借口,身後傳來一句:“肯定是過敏啦,唐暖不是對貓毛過敏嗎?最近學校附近有好多流浪貓出沒,今天早上我還在噴泉附近看見一隻在那喝水呢。唐暖又抵抗不了貓咪的可愛,肯定上手摸了,然後就過敏成這個樣子了。”

一臉雀斑的楊檸抓着一大把霸王絲邊吃邊豎起一根食指分析得頭頭是道,許夢夢見了就撇嘴:“你是唐暖本人?知道得這麼清楚。”

唐暖也莫名不服氣,明明承認下來就好了,她還在那說:“我怎麼不能抵抗貓咪的可愛啦?我要是想的話肯定可以——”

話還沒說完楊檸就舉起手機,屏幕里是一隻純黑色小貓抬起下巴對鏡頭放大瞳孔,那對眼睛像兩枚圓溜溜的鋥亮紐扣,唐暖的語氣瞬間弱了下來,最後不吭聲了。

唐暖對可愛漂亮的事物根本沒有一點抵抗力。

“你看。”

“確實辦不到哈。”

楊檸和許夢夢互相搭腔,唐暖就小聲說:“是不行啦。那個,也確實是因為過敏……”

說完她還下意識揉揉鼻子,說謊的時候她習慣做點小動作掩飾自己,楊檸一臉得意,許夢夢就不滿:“猜中就猜中了,是你走運了唄。”

楊檸一聽就撲上去勒住許夢夢脖子說:“我這是推斷出來的!才不是走運!你還想不想聽八卦了?”

“聽!聽!要聽!你把我勒死了我可就聽不到了!”

這倆人一不留神就容易鬥嘴,唐暖如今也習慣了,她倆關係還是很好的,唐暖於是從不勸架。教室里人少了許多,唐暖從一旁拉來一把椅子坐下,一臉笑意:“說,我也要聽。”

楊檸個頭小,容易鑽進各種各樣的地方聽到很多八卦,許夢夢戲謔她這是存在感太低沒人能看見她,整個就是一透明人,楊檸就在那嘟囔什麼,我要是透明人,我要乾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你家這樣那樣……誰都沒聽清楊檸當時到底說了什麼。

楊檸這麼一說,近旁幾個關係要好的同學也湊過來,每個人嘴裏都叼着幾根霸王絲,許夢夢見了頗為不滿,她偷偷把手伸進書包,唐暖想都不想就知道她又開了包零食。

零食從不離手的許夢夢也是個傳說,而且她干吃不胖,唐暖覺得她只是太愛吃零食,胃口其實並不大,一起去食堂的時候許夢夢一般吃不了多少飯。

就現在,吃瓜要緊,唐暖決定還是先不要揭露許夢夢的“罪行”了。

“新班主任,你們都感覺她脾氣很好吧?其實——”

“——其實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大魔王,哎呀楊同學,秦琴的事迹很多人不都知道了嗎?你這消息不夠靈通啊。”

許夢夢嘴裏沒吃的就容易嘴欠,唐暖心想又開始了,她以為楊檸又要衝過去掐她脖子,沒想到她只是瞥了眼許夢夢說:“……唐暖不知道。”

“哦……也是哈。”

許夢夢這人有時候還挺容易被說服的,她抱着胳膊對唐暖說:“你上學期才回來,所以可能有所不知……”

唐暖苦笑着打斷了她:“我知道的,我入學后的那個高一就是在秦老師那個班上的。”

周圍安靜幾秒,楊檸有點懊惱,似乎在反思自己怎麼沒早點知道。而許夢夢則問:“那你覺得秦琴怎麼樣?”

“我覺得秦老師大概不喜歡學生叫她大名……而且她會對不太聽話的學生格外關注。”

唐暖這話是對着許夢夢說的,許夢夢倒不怕,她哼了聲說:“老師不都這樣嗎,愛擺着個架子。”

“一般的老師會直接沒收你零食,但秦老師的話應該會笑着和你說,許夢夢同學,你這麼愛吃零食,那老師給你個指標好了。嗯,一天吃十包怎麼樣?吃不完就不準回家,或者讓你家長接你回去……”

唐暖邊學邊想像着記憶里的秦琴說話時的模樣,許夢夢突然扭頭,誰都看不見她表情了:“反、反正我不怕……”

語氣顯然弱了許多。

“哎,聽我說,我說的事你們肯定不知道,我不是和紀老師住在一個小區嗎?放學的時候老是碰見她,麻煩死了,每次還得換車廂……”

楊檸說著說著又要跑題,許夢夢踹了下她椅子腿兒催她繼續。

“反正我前幾天看見秦老師從紀老師家裏出來了,而且紀老師沒有一起,她隔了十幾分鐘才出來,東張西望的,感覺是要故意和她錯開時間出來,為了不讓住在這個小區裏的學生看見……”

住在小區裏的學生顯然說的是楊檸自己,這個八卦說完,周圍幾個人面面相覷,唐暖也一臉疑惑:“那怎麼了?”

“呃?”

楊檸沒想到大家反應都這麼平淡,她在那虛空抓着手指,一臉手足無措。

“機械人和秦魔王是朋友很正常啊,她倆年紀差不多又都是女的,人家去機械人家裏住一宿怎麼了,這算什麼八卦。”

機械人是紀千予的外號,許夢夢給起的。說這話的許夢夢語氣輕挑,楊檸聽了心裏直冒火,她看了一圈大家臉上也都是這個意思,楊檸就抓了抓她那頭自然卷的頭髮說:“哎呀!你、你們……你們怎麼不懂呢?!”

懂什麼啊?

唐暖隱約聽見楊檸在那泄氣似的說:“一群直女……”只有坐在楊檸身邊的自己聽見了,唐暖心裏動了動,但她沒出聲,楊檸立馬又重振旗鼓:“還有呢還有呢,那個……我聽說那誰要回來上學了。”

唐暖還是一頭霧水,許夢夢卻瞬間解碼:“你該不會說的是……”

楊檸點頭:“對,就她!”

許夢夢有點驚奇,她摸着下巴說:“她不是生了什麼很重的病,得休學好久嘛?怎麼一個學期就回來了……果然是什麼心理上的病?”

“那個是謠言好吧?反正我聽到的消息才不是……應該過幾天就能回來上學了。”

許夢夢挑眉:“消息確定可靠?”

給個圈套就進的楊檸氣得牙直咬咬:“確定!我可是聽一班班主任和秦老師聊天時說的。”

唐暖她們是三班,在教學樓二層,一班和高一幾個班一起在一層,唐暖聽着她們這一來一回的謎語對話實在是忍不住了,她開口就問:“你們到底在說誰啊,誰要回來了?”

許夢夢一聽就來勁了,她突然站起來,踩着椅子對略顯空曠的教室大喊一聲:“是咱們十三中的校園女神終於要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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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貓過敏症候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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