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焉戰時

終焉戰時

遠望銀亮閃光的天線塔破入頂空,如三鋒劍戟寒芒初露,那是夜闌大廈百層樓高之巔——它肅然矗立的雄姿、割據蒼穹的威儀、朦朦縈繞的工業靈魂,無不散發著某種類似於後現代藝術獨有的氣質,但是伏藏兇險。

坐落於新聞部廣敞的園區內,簇擁無數供給浮遊艇和飛行中轉站,其地面更是密密麻麻一片喧嘩,擠滿了攝錄專用的膠囊相抵無間,與扛着“長槍短炮”的記者摩肩接踵——在鼎沸聲里,大廈前方的任何一處平地都被佔了去,唯獨留下雇傭兵們圈划明示的警戒範圍……

“你的心率有點高。”

曈似乎在提醒我。多虧了臨走前從空巡艦上取得的一整套設備,除去連麥耳機以外還有諸如這些用以發送神經反饋或視覺信號、監控管道機能以及堪比多普勒檢測儀的“小玩意兒”,讓我不僅能實時獲悉自己的狀態,還可將許多感官信息化作“數字形式”傳遞給她。

“相比於氣象魔君……誰知道呢?我恐怕更不願意麵對快門聲和閃光燈。”

打開連麥耳機附帶的單片式電子掃描目鏡,我將底下爭先恐後、嘰嘰喳喳的人群放大來給曈看個清楚。

只過一眼,她便輕輕吹了口氣,寬慰道:“哈哈,安啦,改變原計劃會是個正確的選擇。”

繼隨目鏡上的畫面愈發清晰,我的聚焦重點轉移向了別處。

“另外,看到那些記者沒?和升降梯里的傢伙一樣,這兒人人都加裝了或多或少的植入體。我分辨不清他們,而他們中又任誰都可能會在私下裏悄默聲地使用‘快速破解’,輕鬆入侵特殊交互型電子設備……不過,有點挑戰性是好事,它會為我證明的。”

曈微微一笑以示認同。

……

就在新一艘自頭頂掠過的浮遊艇方剛投下斑斕色彩時,我正默默戴上兜帽。墊步登臨天台扶牆的邊緣,使一個街區以外的景象盡收眼底——很好,那兒總算凈空了,可若想遵照臨時更替的辦法,“從夜闌大廈的頂層進入”,完成“斬首行動”,約莫還需再多等些機會。

這得從我初到現場那會兒說起。

……

看見人山人海的一片,全部候在大廈的正門外,算着時間、期待着足具“歷史性”的更迭,為一睹即將正式擔任墨城首席的氣象魔君之“風采”。其中龍魚混雜,自是必然。

按小雀斑採集到的可靠情報,混賬東西目前所在的錄影棚位於整幢大廈的中部,應該是在第七十五層,簡言之,上下抵進的距離旗鼓相當——故而現時決策,是關於要以什麼樣的方式來結束這一切,又要以什麼樣的路,最終站在霽的面前。取捨皆有殊異。

“我知道你有理由不把整棟大廈直接剷平,而我心裏沒底的就是這個。你告訴我,他若依然挾持有能夠讓你分心的‘人質’,你又該怎麼辦?”

“那麼,假如一來即向各大媒體高調宣佈‘赴約’便將給我造成不小的麻煩。霽會有很充足的時間去佈置重重‘關卡’。我可沒忘記墨庭議那破規矩——作為‘准首席’,他已然獲取到部分‘可以為所欲為’的權限。”

總結地來說,將氣象魔君逮個正着,與自證“當之無愧”,這兩大“主線任務”的完成難易度實可謂屬此消彼長。

幸我一向清楚,真正的敵人並非單為霽這冥頑不靈的一個個體,而是奧伽墨在根基上的清算者體制。所以即便輕輕鬆鬆地自證“當之無愧”又如何呢?難道不還是落入了體制的圈套?

我要反抗,徹底的反抗。

這就意味着,攥取狗屁“首席”的名號——自始都像當初那樣,是必要讓人看到點什麼,或必要留下點什麼,為了抵達終點,一定得令儘可能多的同樣有心反抗的人都去思考。於是集中精神,乾脆些,只關注一件事便可——即不顧所謂的“聲名”與昏庸之輩自以為是的評判,說什麼也要讓一條比毒蟲更毒的渣滓在今天、在此地,徹底消失!

縱使幫不上自己,都可替後來者掃清一塊障礙罷。

……

腳步停下,快到無人察覺的穿梭也就到此為止——在隔着“原目的地”還有段距離的十字路口,一盞忙碌的紅綠燈前,見翻湧的數據流瞬間掠過;凝視,校準起掃描參數,復待解碼終端引發似有電氣紊亂的細響,一切暗藏玄機……不過既已身處鬧市,倒的確不會有誰特別注意車水馬龍的大街上什麼時候竟憑空多出個無端端陷入靜滯的傢伙來。他們只是從我身旁尋常地擦肩,相約着,多數還繼續往那熱鬧非凡的方向走去。

結果不久后,遠處便發生了多起陸上車輛連環追尾的事故,很快讓周圍的樞紐地段變得水泄不通。

漠然目視。

光影留在後,驚呼留在後。

但交通崗的違規提示擴音箱也並未再多出聲早被踐踏得一文不值的警告。

“做得好。”

……

和曈接下來的商議,決定了我該趁機繞開所有的這些,走向另一個司空見慣,卻與此處風貌截然相反的景觀帶——奧伽墨上隨處易見的貧民窟,我二世出生的,最熟悉不過的域界。那裏,肯定會有條出乎意料的“捷徑”。

如是貧民窟——它們在墨城,或許相對較少;可若算在浮生市,則定比其他地方要多。盡由奧伽墨上極端的人口矛盾與特殊城市的特有屬性所造成。

於這樣一個社會當中,甚至不出百步,就能在冷灰色調的鋼鐵之森里發現不少昏昏的暗道,直通擁擠程度勝過老香港九龍城寨數十倍的“三不管”地區。

沒有任何高端的監控設施會被浪費在那兒的。而那兒連綿不輟的棚戶,東拼西湊,還包圍起整個“上流群落”——恰似正為逼近獵物而遊走於莽莽叢中的地蛇,叫人不易察覺,又得以在“草木”掩映下進退自如。這已為我踏雪無痕地進入夜闌大廈提供了良好的外部條件。

……

“嗐,誰想得到呢?堂堂魔君居然要這麼不光彩地走上一遭咧。”

自打我屈身鑽過幾個髒亂差的暗道以後,曈就時不時地往我耳邊嘀咕上這麼一句。我知道她是想緩解氣氛,但聽得漸多了,也覺出些埋怨的意思。

介於她為幫我,都已冒着被曝光的風險,賭上自己的名譽——要麼成功,皆大歡喜;要麼閃失,共我一同承受鋪天蓋地的唾罵……起些小脾氣實在情有可原。我無以回報,故只有專註於快點去找個盡量貼近夜闌大廈、又不那麼“引人注目”的“高地”,這樣才夠趕在須要搭上的“便車”——即由“交通規劃系統”(除費倫多外,每個分治區都標配的管理道路通勤狀況的智能AI。)啟動的“疏路專線”(由分離式廂型飛行器銜接而成的空中橋樑,用以臨時分擔陸上交通壓力。)抵達之前,物色到一處能給無相穿梭提供“躍遷跳板”的平台。

是的。

新計劃正是這樣。

隨便攀上個老舊的房頂,它很快便會讓我回想起某一對決之夜於樓間躍步飛奔的感覺。

……

斜身擠過密佈鋼筋水泥與腳手架的窄路,絢爛的霓虹燈已經全部消失不見了——它們都被老舊的陰影擋住,渙散在殘屋敗瓦之中。

這裏看不到天象,抬起頭來僅能見得若干歪歪扭扭的“安樂窩”(糟人們依靠簡易材料為自己搭建出的“營帳”。)插蟶般塞在牆縫裏,給人以一種“懸棺”也似的第一印象。裏面還都擺着人哩!不論死活,有取得些鐵板或磚塊作為建材的,他們就躺得相對“安穩”些;其他不走運的,要麼粘起幾樽瓶罐墊在身下,要麼只用紙板馬馬虎虎地湊合,於半空中搖搖欲墜……這些我都深有體會,甚至在目視着個半大孩子從報紙堆里不慎滾下,然後草草抹去額頭被碰出的鮮血便重新爬回去的時候,還心頭酸楚。

但我因此疏忽了一點:自己早已不是糟人,而浮生市的風土我又不甚了解。光顧着共情,不覺地就忘了準確評估可能來自於“可憐人”之中的“風險”。

嘔吐物的味道愈漸濃烈。

狀似蟑螂的蟲類亦已開始肆無忌憚地爬行,聚攏於腥臭的“灘涂地”旁。

……

一開始,有道影子如飢腸轆轆的豺狼般跟在身後。貼得近了,我才發現原來他經受過殘次的改造,大抵是被某些精英團體征去做了廉價試驗的小白鼠——冰冷的機械植入體遍及周身,我還以為是它們令他發瘋了,瘋到神志不清,致使不知好歹。

然而事實並非盡如我以為的那樣。隨着我刻意地停頓,他倒也能跟着做出反應。可就在我剛冒出個想要轉身喝退他的念頭時,他又好巧不巧地消失了。

“你小心。浮生市的民情跟別的地方不大一樣。”

“是,是。受壓迫的具體形式不一樣。受壓迫的人,不依舊還是他們?”

“你只顧着幫他們說話!別忘了奧伽墨上可有誰是無辜的?為了活,他們中總少不免有人什麼事都幹得出。”

“知道。我曾是他們中的一員,我有分寸。”

本期望進入“糟人社區”便能行得相對自在些,至少要比招搖過市地行在外頭更加穩妥才對。

卻不料,碰上這麼一茬。

正當我準備搭乘一台破得掉渣的升降梯將從地面去往頂層時,那傢伙竟又突然現身,且還“違背常理”地跟了進來!這若發生在亞基里,無疑是個自取滅亡的行為。可他毫不在意。垂着頭,甚至悄無聲息地繞到我身後,不多時,竟造成一陣強烈的電磁干擾……

“阻止他!他在傳輸定位病毒!”

其實不等曈的驚呼,我就已經作出反應——極快的一記背拳反抽直取其眉眼之間。但他似乎亦提前預判到我的攻擊,於是在更早的剎那矮下身去,不僅完成了閃避,還順勢搶入內圍,一手欲挾我的腰桿,一手欲伸向我雙腿之間……

“呸,糟人打架的慣用伎倆。”

沒多想,我偏身旋撤一步拉開下三路的距離,調換站位;食指立作鳳眼狀,瞬時彈拳發力,照準其“門戶大開”的頸部光速拋擊;奈何恰有截機械義體覆蓋穴位形成了防護,這一下並未成功使之昏厥,於是我又緊隨兩聯鴛鴦戳腳磕創他脛骨的薄弱處;待他吃痛彎腰,復加原地跳膝重擊其下頜,強勢震蕩!

升降梯猛地一晃。

接下來的事,無需多言了。

病毒上傳中斷,我的設備安然無恙,曈的信息也好彩沒被泄露出去。

……

“我不理解。”

“我也不理解。他一個糟人怎麼敢的?況且用的還是那麼愚蠢的手段。”

看着癱軟在地的一團肉膀子,他的胸腔還在微微起伏。這得虧是我留手了——儘管會造成挺厲害的傷痛,不過再怎麼說都保住了他的小命。我自認為其中應有原委,抑或他的舉動太過反常,又不像是十惡不赦的處心積慮者……充其量,沒準是他真的覺得人生無望,乾脆就自尋短見?我不確定。

趁着升降梯將我們拉向頂層的這段時間,我簡單地搜了搜那傢伙的身。結果,還真令人大為震驚……

他穿着的玄色連帽衫,看似平平無奇,實則是件科技產物,能夠干擾大多數市面上常見的識別類掃描裝置;原生肉眼已被替換成自帶合蓋式圓片防護鏡的光學義眼,雖然是個雜牌貨,但糟人理應同樣負擔不起才對。

在小雀斑的建議下,我將他翻過身來——果不其然,於後脖頸處發現了腦機接口和神經插槽。

“有景轟……”

“是啊,蹊蹺得很。”

為了排除這種怪事沒準將會造成什麼“不良後果”,我們打算以最快的速度調查調查。於是我連忙按照曈給的指示,依據相應的步驟用解碼儀反向入侵他的義體,最終彈出其由光學義眼短時備份的視覺記憶硬盤……在聯通外部輸出裝置后,便托曈趕緊先用她“非常規的方法”瀏覽了一遍。

萬萬想不到她才剛看兩秒就發出一聲神經質的怪叫,然後嘖嘖嘖個不停。

“怎麼回事?”

“嗚,全是他這些天‘逛窯子’的實景記錄啊,玩得還挺花……噫呃……呀……”

“你夠了,給我看重點啊喂!”

“噢?給你看?”

“丟,老哥我不是這意思!”

“啊哈哈!我知道我知道!”

白費幾句毫無營養的口舌,曈到底查出了他的身份——一個正被全城通緝的“浮世浪客”(浮生市本地的反叛者,無從屬組織,但多有自己的團隊。和雇傭兵的性質十分相似,不過常為零散的底層人出身——有逃亡中的異生種人,也有因受制裁而脫離清算者的原始種人。他們行動的宗旨實與“正牌”雇傭兵相反,皆從事對清算者旗下公司的破壞行為。因躲避緝捕四處流浪,又拉幫結派形成了共同的厭世風格,故在社會上流傳有“浮世浪客”之名。據最新情報大致推測,他們中的許多幫派已和復興會取得聯繫。),不久前才剛剛做完一單從輻照公司(浮生市的軍工類龍頭企業,本地所有“正牌”傭兵團的武器供應商。)膠囊運輸隊中偷貨的活兒,幹得很漂亮,公司方面至今沒有察覺;他在團隊中擔任的角色是“潛行者”和“候補黑客”,全身義體有百分之六十確是曾經被征去做了試驗以後的殘留,此外,餘下部分基本上都是偷竊來的……

“這說明不了什麼。他既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從輻照公司那兒偷貨,又怎麼會傻到和我共處同一狹小空間內還敢造次?‘潛行者’這名號聽起來可不像個有勇無謀的戰士。”

“你說得對。有兩方面原因,一是我給你裝配的設備都是外置型的,看起來十分落後,他可能以為即便當面植入病毒你也難以察覺,實則不呢,畢竟你有本小姐這個賽博空間守護神;二是他‘自身的問題’,某個部件產生了強烈的‘副作用’,大概已讓他沒法完全按照自己的意願辦事……不妨先猜猜看,他從輻照公司的運輸隊裏偷了什麼?”

話已至此,我望向地上那傢伙腦機接口旁的神經插槽——黑洞洞的槽內此時正隱約地閃着幽綠色的光芒,看着不像是個正常現象……

“瞧瞧吧,軍用級的反應晶片。”

“反應晶片?”

“簡單來說,就是在‘內置系統’中,一種可以讓慢郎中搖身一變成為樑上飛賊的神經刺激組件。”

“原來如此,他的應變能力確實了得……不過,這和你說的‘自身的問題’又有什麼必然聯繫?”

“你不了解。由於輻照公司是個老牌的軍工企業,產品一向配套供給,這就意味着‘兼容度’是每個使用者都不能大意忽視的一點。好比‘制式’和‘民用’的差別……可不知出於什麼原因,這瘋子居然把晶片直接插進了自己的一身‘破銅爛鐵’里!沒有對應的‘阻斷機制’來建立‘防火牆’,晶片上殘留的某些‘聯動指令’很快就踐踏了他的大腦,迫使他會不定期地陷入無意識狀態、不自覺地根據‘聯動指令’作出反應……”

我突然想到點什麼。

“等一下。和我說說這‘聯動指令’的工作原理,我有個猜想……”

“首先,你要知道‘聯動指令’的載體,即所謂的‘反應晶片’,它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晶片,它更像一種用以收發神經信號的智能端口;其設計初衷除去為了大幅提高人自主的反應速度以外,還有個附加項——可讓執行團隊任務的士兵們於‘計劃模板’的規範中‘恪守統一使命’;在他們思緒遊走或因受創傷而精神渙散的狀態下,晶片甚至能依靠自己建立的特殊‘通路’直接取得第一優先級的‘操盤’權限,從而暫且代替‘玩忽職守’的大腦,加倍嚴格地對待勤務;這有益於至大限度地把握每一個易被錯過的關鍵時機,輔助使用者誠如機器般遵奉‘鐵律’,以達成整個團隊的預設目標。因此‘反應晶片’還被戲稱為‘副腦’。”

“而他卻是被晶片‘篡權’,幾乎喪失了自我,晶片倒成了‘主腦’……”

“其次,論‘聯動指令’本體,我不多說些抽象的概念了,你就把它想像成是‘從對講機里傳來了一道言出法隨的魔咒’吧。它聯動着使用者所有的感官義體,一旦使用者正面臨牽涉到團隊任務的‘決策’,哪怕他本人尚未察覺,只要相關信息在高頻處理器中吻合‘計劃模板’的預設,‘魔咒’即會自動而迅速地生效,在最短時間內發揮功用。此外,‘聯動’還具有一定的影響範圍,將令每個使用者都相當於一座‘警哨站’——僅需一人的‘魔咒’啟動,其信號域範圍內的全部‘隊友’都會有所‘響應’。不得不承認,輻照公司在製造純粹的‘戰鬥利器’這方面的確頗有建樹。可惜,有的時候聰明反被聰明誤。”

猜想正確。

而且曈也漸漸與我心有靈犀了。

我們關注的重點開始不謀而合。

“要不,再重複確認一遍?”

“好主意,省得你出岔子。”

“我就問三點,你懂我的意思。第一點,他從公司的運輸隊那兒偷貨也就是近期的事,對吧?第二點,這傢伙剛剛傳輸的是‘定位病毒’,對吧?第三點,‘平線殺手’……對吧?”

“哼哼,不賴。”

……

復蘇於彷彿漫長的等待。

“疏路專線”已經到達。只見那些噴射着藍色火焰的廂型飛行器浩浩蕩蕩地自遠方列隊而來,像成片天上浮磚緩慢抵進,分段連通着起落交錯的供給浮遊艇和飛行中轉站,愚謂非“近岸,卷石底以出”則無法恰到好處地比喻——它們是渡,而夜色便作淺淺的湖塘,銜接我眼前所有可能的節點,架設出一座從貧民窟直至夜闌大廈的空中橋樑,把燈火、喧囂與變化莫測的人心全部分隔在遙遙凜風之中,灣流池底。它們說,現時萬事俱備了。

璀璨的霓虹再度照耀臉龐。

處無相的世界裏共我相融。

伴襯月光輕盈,似有千層薄紗飄然跟隨,令一切都變得如夢似幻,或是更甚,或是額外渲染了歸去來兮的兜轉,同冰冷的機械又不意衝突、與寥落的靈魂也難生交集。這裏像守巢飛鳥的,僅有例行環繞在穹廬下的“蜂翼無人機”,而它們將會捎着我的“信封”去向哪兒?我未曾破壞意境,不過心中亦有利刃指向筆直矗立的“三鋒劍戟”,所以,大方承認罷——寄往的不是慰問,而是檄文。是一紙終焉的戰書。

無聲無息,我進入夜闌大廈了。

如預想中的一樣,外頭的人捕捉不到我的身影,裏頭的人零星無幾。燈光滅去大半,留下微弱的頻閃以及時遠時近的陣陣警報……混合在一塊兒,更使得冷寂加重,將氣氛引向離奇詭異。

……

“不可能!你們胡說什麼?!他到底在哪兒?!你們都是飯桶嗎?!”

空空的樓道傳來氣急敗壞的責罵。

“廢物!他還沒這能力,準保沒這能力!他再怎麼快,也不可能憑空消失的。那麼信號呢?你們說的百分百不會出錯的‘聯動指令’呢?都是擺設么?沒有……什麼?!你們這些醜陋卑劣的爬蟲再給我說一遍?他在天上飛!不間斷地在天上飛!簡直是撒謊不打草稿,誰信你們的鬼話?就算在天上飛,你們也得給我把他打下來,用我交予你們的咒印,把他打下來!我不管你們看不看得到什麼!照做,否則你們可等着全部被送進焚化爐吧!相信我,我有能力。”

急促的腳步聲、慌張的碎碎念。

精瘦猥獕的男人擺弄風衣,像一隻受了驚嚇而六神無主的撲棱蛾子。

電梯壞了,是故他只有用走的。

哦不。沒準可以依託氣流?但那又怎麼樣呢?反正不是重點。真正叫人恥嘲的是——他似乎想逃,可礙於面子,又必須在今天做出點實實在在的“功績”,所以他不能逃得過於明顯、不能直接從窗戶那兒跳出去,在環城的攝像頭前灰溜溜地遁回“大本營”。那樣太丟臉了,他會將自己前番做的所有“努力”都變成發人鬨堂的笑話。最糟糕的是,難以向“主上”交代……他必死無疑。

來到獨立於新聞部的一層,沒有碩大的顯示屏再播報着“恐怖主義”事件的最新情況、沒有一眼望不到頭的無數隔間傳出敲打鍵盤的凌亂聲響、沒有五光十色的全息投影鋪陳四面別出心裁的裝潢、沒有曲折密緻的結構將會讓人迷失其中……這裏只有一道旋葉式閉攏的安全門,大抵為任何高樓都該備有的“消防層”添置了抗禦係數超乎常態百倍不止的屏障。可它真是用來阻絕業火的么?

男人焦躁不安地跺着腳,瞪大了眼睛希望慢騰騰的“虹膜識別鎖”能夠快些完成掃描,好讓他趕緊鑽進去——鑽進那個宣紙也似的“庇護屋”內。

可笑嗎?

裏面守候着的,是他留在身邊的“機動精英”,其實被稱作“炮灰”都不為過。他很清楚,光憑几個看上去強悍如斯的機械改造人堆疊在真正的災難面前,沒有任何用處。所以,他又命他們在變故發生的不長時間內,儘可能多地抓來些大廈內文文弱弱的職員,但最好還是抓來些做着低賤臟活的異生種人——他妄想這樣興許能派上更大用場。

門開了。

男人悻悻地安慰自己,這裏有他提前準備的“陣法”,而且,足夠隱蔽。是整層空間的存在都足夠隱蔽。他要操心的,不過在此統領大局罷——指不定頂樓那些愣頭愣腦、沒有出息的“平線殺手”還能給他帶來驚喜?如果成功了,他發誓必會好好地嘉獎他們……

然而事實卻是沒有任何捷報從通訊儀中傳來。

他需要發泄、需要拿人撒火。

於是可憐地扯過身旁的一台“機甲”就大吼起來:“沒有道理!我監控了三個街區以外的道路,全方位、地毯式地排查了他的行蹤——我看見他耍小心眼癱瘓了交通、看見他自欺欺人地躲進了貧民窟!我猜到他想利用交通擁堵製造混亂、猜到他想依靠貧民窟作為接近這兒的密道!你們也的的確確在樓頂接收到了阻截他的‘聯動指令’!可是為什麼?你們為什麼竟跟我說怎麼也找不到他?!他肯定已經從那兒進來了,我知道。這個愚蠢狂妄的傢伙肯定會幻想自己的計劃天衣無縫——以為踩着‘疏路專線’、浮遊艇和飛行中轉站就能輕輕鬆鬆地像小女孩跳房子一樣躍到這兒了?隨後再像竊賊一樣偷偷爬到我身邊還不被發現?他做夢。我料到了,我全料到了。可你們偏偏出了毛病!”

至此,男人精心準備的排兵佈局被徹底打亂——他交予頂樓“先鋒部隊”的“大殺器”遲遲未有用武之地、底樓隔層安插的“伏擊小組”又全部失聯、團隊通訊員剛剛因為莫名其妙的電磁短路暴斃身亡、“機動精英”雖都健在,可也悉數脫離了他們原先應該鎮守的崗位。

什麼狗屁的車輪戰?

什麼操蛋的消耗戰?

他一想到這大廈里有個飄蕩的幽靈就感到後背冷汗涔涔。

他不知道這幽靈的名字,叫作梟,起自遙遠星球蔚海七上的一種猛禽,支配着夜空,是無聲的死神。

他不知道這幽靈戲弄了他,癱瘓交通與特意等待“疏路專線”抵達都是為了煞有介事地進行誤導。

“別難為人了。他回答不了你。”

霽吃驚地跳了起來。他不敢相信我就站在他的身後。而他眼前的“機甲”里,裝着的竟是一具被分成數團肉塊碎渣的屍體。不,不止他眼前的,還有其他所有“機動精英”。他們在安全門開的一瞬間,便通通死了。是縫合線做的。

“不……不可能,不可能!你是從哪兒來的?你在冷冷地注視我……不……”

他已經面色鐵青。

而我仍舊如他所言,冷冷地注視,打算讓他的疑惑隨他一起進入墳墓。

他將永遠也無法理解,我為什麼竟會是從大廈的正門進入;他將永遠也無法明白,是被我安進無人機中的“反應晶片”在天線塔的信號強化下,干擾了所有的“平線殺手”。

“清算的時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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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伽墨的清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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