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日照西斜,微微橘光籠罩着京城。
隋瑛蹲在兵部侍郎府角門附近的樹杈子上,認真觀察角門處的動靜。
廖侍郎的愛女廖貞貞即將出嫁,府上這幾日進進出出的好不熱鬧。
隋瑛認為混進去並不難,便低頭吩咐自己的侍女阿袖:“你去準備一套丫鬟的衣裳。”
“小姐,您還是……”阿袖勸她再考慮考慮。
“考慮什麼?這口氣不出,我怕是要嘔死!”隋瑛輕咬銀牙,揮着拳頭錘向樹榦。
廖貞貞嫁給誰不行,非得耍手段嫁給馮嘉幼的心上人。
更落井下石,攛掇着一幫貴女聯合欺負馮嘉幼,險些害她破相。
“也就是看準了我當時不在京城,否則一腳一個,全給她們踹湖裏去!”身為鎮國公府的嫡小姐,隋瑛在京城一貫橫着走,馮嘉幼是她罩着的,欺負馮嘉幼就是欺負她。
不,哪怕換成隋瑛自己被欺負,都不至於如此氣怒。
她離開京城前,馮嘉幼還嬌艷的似朵盛放牡丹,短短一個月,已是形銷骨立,纏綿病榻了。
而廖貞貞卻在等着風光出嫁,憑什麼?
今天,隋瑛必須要去給她送份禮,天王老子都攔不住。
*
馮嘉幼身體不適,傍晚便睡下了。
一個多時辰后,她突然驚叫一聲,捂着腦袋從夢中驚醒,身上的寢衣幾乎被冷汗浸濕透了。
半個月前的花朝會上,她曾撞傷過腦袋,當時大夫說傷勢並無大礙,只做了最簡單的處理。
可自那天起,她再不曾睡過一個安穩覺,似乎做了噩夢,清醒后丁點兒也想不起來,只覺着頭痛欲裂。
又請過幾位大夫,都說她頭傷已愈,應是心病:情郎將要成婚,新娘不是她,換了誰能睡安穩?
馮嘉幼懶得解釋,心知葯不對症,一口也沒喝。
平復了會兒心緒,她掀被下床,才將濡濕的寢衣脫掉,背後竟襲來一陣涼風。
馮嘉幼冷得直吸氣,轉頭看向半開的窗子,她記得睡前關過窗,風這樣大,竟將窗子吹開了。
“小姐您醒了?”門外響起侍女珊瑚的聲音,“阿袖來了,說有急事見您。”
馮嘉幼忙換好衣裳,拉開房門。
阿袖急匆匆迎上去:“馮小姐,我家小姐來過嗎?”
馮嘉幼習以為常:“她又怎麼了?”
今天一早隋瑛就帶着阿袖前來看望她,一直待到下午,她困了,主僕倆方才離去。
只不過睡了個小覺的功夫,瞧阿袖心急火燎的模樣,隋瑛像是丟了?
心中僅存的希望破滅,阿袖哭喪着臉道:“小姐從您這裏離開以後,直接去了廖侍郎府,她打聽到廖小姐害怕貓毛,一碰就會滿臉起紅疹,好幾日不退,便特意收集了一些貓毛準備扔她床鋪上去,讓她頂着一張醜臉出嫁……”
馮嘉幼萬萬沒想到,險些厥過去:“這個隋瑛,我說的話她只當耳旁風!”
自她回京,馮嘉幼拉着她不知解釋過多少回。
廖貞貞尖酸刻薄,可惡極了,但一碼歸一碼,自己這場病與旁人無關。
也勸過隋瑛,廖貞貞出嫁之前莫去找麻煩,不然世人只會笑話她馮嘉幼輸不起。
同在一個圈子裏混,要收拾她往後機會多得是。
馮嘉幼憋着氣:“繼續說。”
“小姐命我在角門附近等着,誰知左等右等不見人。”阿袖聲音微顫,“原本角門始終開着,忽就關上了,還添了好些護衛把守,我趕緊離開,路上竟看到玄影司的鐵騎殺氣騰騰的衝著廖侍郎府去了。”
提及令人聞風喪膽的玄影司,阿袖顫抖的愈發止不住。
馮嘉幼卻頗感詫異,不應該啊,先不說以隋瑛的身手不易被發現,即使真露餡了,以她混不吝的名聲和背後的鎮國公,廖家也犯不上去請玄影司吧?
這是為什麼?
廖貞貞?隋瑛?玄影司?
馮嘉幼又是一陣劇烈的頭痛。
“小姐不曾回府,也沒來您這兒,那她應該還在廖家。”阿袖能想到的是廖府內出了其他變故,小姐被困在裏面了。
她打算回去繼續等。
才剛跑到垂花門,聽見背後馮嘉幼喊道:“回來!”
阿袖被她語氣里的嚴肅驚了一跳。
馮嘉幼臉色慘白:“別去,廖貞貞死了,你此時回去等同羊入虎口。”
“廖小姐死了?”阿袖怔愣片刻,面色一瞬被抽了個乾淨,“您的意思是,我家小姐將廖小姐殺了?!”
這怎麼可能啊?
“我家小姐雖然……但您最清楚了,她有分寸,我提議派個暗衛去放貓毛,她還訓斥我男子豈能入女子閨房,又豈會殺死廖小姐?”
馮嘉幼不知如何解釋,她只是模糊着想起了剛才做的噩夢。
隋瑛潛入廖貞貞閨房時,廖貞貞已被殺害。
不知出於何意,兇手竟將隋瑛打暈之後帶出了廖侍郎府,跑去附近的巷子裏搶了輛馬車,將隋瑛仍在一家茶樓的雅間裏。
玄影司暗衛幾乎遍佈京城每個角落,迅速查出隋瑛行蹤,派大隊人馬前往茶樓抓捕。
隋瑛的弟弟,鎮國公世子隋思源也恰好趕到。
那小子年僅十二歲,更是個愣頭青,眼見親姐被欺負,立刻跳起來與玄影司動了刀兵。
莫看他年紀小,名將後代,一身本領,發起瘋來十幾個玄影衛拿不下他,混亂中,隋思遠竟被誤殺。
在外戍邊的鎮國公早年死了兒子,如今又聽聞孫子死訊,急怒攻心當場吐血,也一命嗚呼。
鎮國公府就此落敗。
馮嘉幼不忍去想隋瑛的未來,她曾經歷過,最清楚其中滋味兒:“你家世子現在何處?”
阿袖哪裏清楚:“世子爺整日跑的不見蹤影。”
“珊瑚,你快去準備馬車!”攔下小世子是沒指望了,馮嘉幼心想必須快一步找到隋瑛。慌亂中,她想到什麼,撂下一句“等等”,轉身返回房間,“容我先寫封信。”
再出來時,馮嘉幼一手端着一方厚重硯台,一手提着一份以蠟封好的信箋,“你不必備馬車了,將這封信送去大理寺要緊。”
珊瑚不愛說話,只點頭。
馮嘉□□代:“務必謹慎,今日無論如何不能讓隋瑛落在玄影司手裏。”
“對。”阿袖在旁止不住點頭。
廖貞貞要嫁之人,正是玄影司指揮使沈邱的小兒子。
婚禮之前慘死,這是在打玄影司的臉。
而她們家國公爺,在朝政上又和那位沈指揮使不是一路人,甚至有些敵對的意味兒。
如今國公爺不在京城,遠水救不了近火,小姐若是落在玄影司手裏,不死也要扒層皮。
珊瑚又點點頭,速速出門。
馮嘉幼則帶着阿袖坐上馬車,前往城南。
*
城中不設宵禁,酒樓商鋪林立,馬車一路行去,所經之地人聲鼎沸,繁華更勝白天。
“大理寺真會出手嗎?”阿袖害怕極了,殷切的看向馮嘉幼。
馮小姐的祖父曾官拜大理寺卿,更是內閣成員,誰見了都得稱呼一聲馮閣老。
聽聞在他手中沒有一樁冤案,是公認的再世青天。
膝下僅有一子,也就是馮小姐的父親,十八歲高中探花,原本未來可期,卻莫名其妙失了蹤,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當年馮小姐尚在襁褓之中,沒有兄弟姐妹,馮閣老離世之後,馮家便衰落了。
官場上向來人走茶涼,何況老太爺早已離世七年,大理寺還會賣給馮小姐人情么?
就算會,大理寺真能從恐怖的玄影司手底下搶到人?
馮嘉幼不曾回答她,微微垂着睫毛像是在閉目養神,實則是在逼迫自己回憶起更多的夢境。
可惜除卻隋瑛這一段慘痛故事,其他全部雲山霧罩,難窺真顏。
哦對了,她還記得一個名字——謝攬。
但這個名字所代表的意義,她實在是想不起來。
*
馬車停在茶樓門前。
這家茶樓是隋家的產業,馮嘉幼從前陪着隋瑛沒少來,是貴客也是熟客。
掌柜笑盈盈地迎上去:“馮小姐您慢着點兒,才剛下過雨,地上濕滑得很。”
阿袖先問:“咱家小姐在嗎?”
掌柜搖頭:“好幾日不曾見過了。”
阿袖回頭望向馮嘉幼,不知她為何篤定小姐人在茶樓。
掌柜又說:“世子爺下午倒是來過,拿了些銀子,去前面戲樓和幾位小公子斗蛐蛐了……”
馮嘉幼順着他指的方向,望見一字排開的迎客燈籠,它們形態各異,顏色不一,但都在夜風中難以自持,微微擺穗。
她失了會兒神。
怪不得小世子會在玄影司抵達茶樓後來的那麼快,戲樓距離茶樓僅僅一個街口。
馮嘉幼勞煩掌柜派個人去把隋思源請回來,掌柜親自去了,他們家世子爺若是玩到興頭上,可不是誰都能請得動。
“咱們先上樓。”一樓客多,馮嘉幼戴上帷帽,從旋梯去到二樓左側盡頭。
這是一間專為隋瑛姐弟倆準備的上房雅間,從不招待客人。
馮嘉幼推門進去,更印證了她夢中所示是正確的,貴妃榻上正側躺着一名衣衫樸素,梳雙環髻的女子。
單看這熟悉的背影,阿袖已知是自家小姐,立刻撲上去。
隋瑛左手臂上被劃出一道血口子,其他還好,只是任憑阿袖搖晃呼喊,仍舊紋絲不動,看來一時半會兒是醒不過來了。
馮嘉幼快步走到窗邊,向下方望去,茶樓後巷子裏果然停着一架馬車。
她攔下想去請大夫的阿袖,說話的功夫,隋思源風風火火地跑進來:“馮姐姐找我什麼事兒啊,我正玩着呢!”
不等馮嘉幼開口,小世子已經瞧見榻上昏迷不醒的隋瑛。
起初以為家姐睡著了,小世子腳步放輕了些,卻又見她手臂上的傷口,以及阿袖難看的臉色,瞬間瞪圓雙眼:“我姐被人打傷了?誰吃了熊心豹子膽?”
馮嘉幼和隋瑛親近,也當隋思源半個弟弟看待,直接上手拉着他的衣袖說:“思源,你能不能答應我,等會兒無論發生任何事情,都不要動手?”
“為什麼啊?”隋思源平視着她。
馮嘉幼本想說“是你姐的意思,你聽話就好,不然等你姐醒來肯定要揍你”,卻恍然發覺,這孩子的個頭都快追上自己了,怕是不好糊弄。
她正斟酌說辭,忽聽樓下一陣喧嘩。
“玄影司辦案,閑雜人等速速離開!”
“快滾!”
“你們幾個圍住這裏,不許放任何人入內!”
接着是一陣桌椅重重摩擦地面發出的混響,伴隨着叮鈴咣當,聽着茶碗可摔碎了不少。
阿袖匆忙走到門邊,向外一看,立刻將門重重關上:“馮小姐,他們來了!”
馮嘉幼心頭也是一個咯噔,來的好快!也不知珊瑚那邊如何了。
隋思源左看右看,冷笑道:“好啊,原來是玄影司傷了我姐。”
他黑着臉從牆上取下一柄長劍便要下樓。
馮嘉幼鼓足氣力喝道:“隋瑛你怎麼了!”
嚇了隋思遠一跳,慌忙折返,撲到貴妃榻邊去看隋瑛的情況。
一聲“姐”卡在嗓子眼,隋思遠只覺得後腦勺一痛,難以置信的轉頭去看馮嘉幼,嘴唇掀了掀,一陣天旋地轉過後便暈趴在地上。
馮嘉幼手持着那方從家中帶來的硯台,吩咐已經呆掉的阿袖:“愣着作甚,地上涼,快將他也扶上榻。”
這是最簡單的改命之策。
當然,使用迷藥也能達到同樣的效果,只是馮嘉幼做過預知夢以後,心中思慮的比較多。
小世子命中這是死劫,不吃點苦頭見點血,怕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收起硯台,馮嘉幼擦掉手心裏的汗,整理衣裙,重新戴上帷帽,等待着玄影司破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