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醒時(十)
這時節總是晴一陣陰一陣的,屋子又悶又潮。還有得熬,梅雨要到七月才能罷了。
月貞嫌有些憋悶,叫把門窗都敞開,放得一縷風進來,吹這朱樓愁寂。
元崇多半時候是陳阿嫂帶着,月貞不必怎樣操心。大爺下葬,親友皆散,一個金谷羅帷富貴家驀地岑寂下來。如今尚在熱孝中,有許多忌諱,月貞這裏去不得,那裏不便走動。梅雨有終日,她的寡居日子只不過將將開場。
因為發閑,竟也跟着珠嫂子學起做活計來。正做一條手帕,珠嫂子在對榻細細指點,“你這線都走歪了,沒發現?”
“這花樣子就是歪的呀。”
“哪裏,你這片葉子都歪成個雞蛋了,圓滾滾的,是柳葉?”
月貞舉起綉綳一瞧,果然是歪了。她搦動着腰不好意思地吐出一截舌,笑了笑,“我拆了重做好了。”
給珠嫂子摁住,“算了,拆來拆去的倒費了好料子,這條帕子你自己留着用好了。”
月貞粗活做慣了,驟然捏起針線做細緻活,哪裏都不對。她埋頭想了想,“那我換月白的線,索性就綉成個月亮,你再教我綉個雲紋,浮在這月亮底下。”
“這倒蠻好。”
這房裏的芳媽捉裙進來,彈着裙朝罩屏內瞟一眼,見月貞並珠嫂子在榻上說說笑笑,心裏大有些不是滋味。
芳媽是琴太太新派過來伺候的。按琴太太的話,是嫌珠嫂子年輕,到底不如老媽子懂事知理。譬如上回在雨關廂,要不是珠嫂子偷懶疏忽,月貞也不至於當眾將袖子擼起來出醜。
月貞新嫁來的媳婦不懂事,凡事還得要個老媽子在跟前提點。
可芳媽近五十的年紀,月貞與她說不到一處,敬是敬她,只是不如同珠嫂子親近。芳媽只當月貞不是真心敬她,背地裏常與人抱怨月貞是小門戶的野丫頭,教養不好。
當著面,也是時時板著臉,故意要做出些威勢來,“大奶奶,蔣先生搬過來了,太太叫您領着崇哥去見見。”
珠嫂子聽見她的聲音,忙從榻上起身,走到一邊去。月貞也斂了那抹靘好笑容,點頭答應,“我就去。珠嫂子,你去把崇兒喊來。”
芳媽眼斜到珠嫂子身上去,“你順道告訴陳阿嫂,我晨起聽見崇哥咳了兩聲,去庫里要些梨乾,午飯鈍個燕窩梨湯給他吃。”
各自忙開,月貞自往卧房裏換衣裳。未幾芳媽打帘子進來,見月貞揀了件檀色的長襟衫子,忙說不好,“這顏色素是素,卻過分鮮亮了。叫人家瞧見,說咱們家大爺才沒了,奶奶就花枝招展地打扮着,有的是閑話。”
月貞素日就格外留心,想不到芳媽比她還謹慎,只好另換了件蒼青的。
芳媽這才說好,在妝枱上倒了一點頭油在手心,生生給月貞把一頭雲鬟烏髻抹得一絲不苟,“見外客,又是個男人,要格外留神些,這才不丟太太的體面。”
“媽媽說得是。”月貞嘴上這樣講,一扭頭便撇嘴。
陳阿嫂也跟着過去,以免琴太太過問元崇的飲食起居。月貞也漸漸瞧出來,琴太太未必是真關心,不過是行駛她當家太太的使命。有人過問總比沒有好。
天地如羅網,又在院外撞見了疾。他手裏握着一根禪杖。在雨關廂時,月貞只在他房裏見過,從未見他握在手裏。顯然他這是整理好行裝,要辭將回寺了。
他另一隻手握着持珠,嫌累贅,沒有打傘。月貞趁陳阿嫂還領着元崇在後頭,忙迎將上去,將傘舉得高高的罩在他頭頂,“鶴年,你到這邊來做什麼?”
了疾回首瞥一眼,“噢,今日要回寺里去了,來向姨媽辭行。蔣家的表哥到了,在裏頭等着,大嫂快進去吧。”
為這催促,月貞暗暗有些不高興了,低下臉,另一隻手絞着傘柄底下墜的流蘇穗子,“你這一去,幾時再回家來?”
了疾也低着眼看她,“有事情就回來,無事一向是在寺里修行。”
她的臉雖然小,卻在兩邊有柔和的稜角,顯得荏弱里又透着些堅韌。麵皮給雨水一潤,白得慘然,配着蒼青的衣襟,愈發有些寡淡清麗。
他驀然覺得傘外雨絲纏綿,一絲糾葛着一絲,密密麻麻的理不清。為著莫名而陌生的情緒,他別開了眼,“還下着雨,大嫂快進去吧。”
月貞卻攥着流蘇穗子低聲問:“什麼叫有事情?”
雨砸密葉,簌簌的聲音淹過了她的聲音,了疾沒聽清,“什麼?”
“我是講……”月貞顫着膽子,咬牙再問:“什麼樣的事情你才會回來?”
了疾默然片刻,笑了笑,“要緊事吧。有要緊事我就回來。”
月貞還想刨根究底問問什麼算要緊事,不待問出口,陳阿嫂就牽着元崇走來了。她忙握起了疾掛着持珠的手,把傘塞在他手裏,不露痕迹地退了一步。
“鶴二叔!”元崇老遠就在喊,丟開陳阿嫂跑上前來,抱住了疾的腿,仰起一張肉嘟嘟的小臉,“您往哪裏去?”
了疾趁勢把傘遞迴給月貞,扶着禪杖一臂將元崇抱起來,“二叔回廟裏去。”
月貞順理成章地走回那一步,將傘舉在叔侄倆頭頂,向元崇癟着嘴道:“崇兒,鶴二叔要走了,你還不快放他去。”
元崇非但不放,反一把攥緊了疾的袈裟,“回廟裏去做什麼?在家不好?”
“二叔是出家人,”說著,了疾將月貞看一眼,她正抿着嘴偷笑。他又將目光轉回元崇臉上,“出家人自然不該在家裏,該在廟裏,在菩薩座下修行。”
“修行是什麼?”
“就是應無所住,而生其心①。”
“不明白。”元崇撥浪鼓似的搖腦袋。
了疾笑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②。明不明白?”
“還是不明白。”
了疾睞向月貞一眼,“那色即是空,空即是色③,懂不懂?”
元崇只是搖頭,了疾將他放下,掐了下他的臉,“跟你母親進去吧。”
月貞翻了個眼皮,帶着一點氣,牽起元崇轉背就走。了疾佇立着禪杖,在細雨里回望。看到月貞的裙角被雨沾濕,拘束地揚進了半尺高的門檻內。
他想到頭一回在園子裏撞見她,記得她身上一種原始的,純粹的美。如葉如草,如萬法自然。而今不知不覺地,她似乎內斂了許多野性。
其實也算是好事情,深宅大院裏存活,性子太張揚最容易吃虧。但他悲憫的心仍願她不被俗世雕刻,願她能始終保持天然的脈絡。
細雨點點芭蕉上,輕煙屢屢繞薄林,有些茫茫的涼意。月貞牽着元崇進院,廊底下有兩個小丫頭低着脖子坐活計,見了她只略略點頭。
紗窗內有說笑聲,月貞在廊廡底下收了傘,朝裏頭歪着打探一眼,見緇宣同位相公背身坐在椅上,對面坐着芸娘。
琴太太正也瞧見她,欠身招呼:“崇哥,進來拜見你表叔。”
說蔣文興是表叔,其實論不上,不過是門曲折外親,叫得遠了恐生疏,加個“表”字顯得親,也是給人家面子。
月貞領着元崇進去,琴太太指着那蔣文興笑道:“這是雨關廂小叔公家的嫂舅兄弟,如今在霜姨媽家的錢莊裏做事。本來是住在右邊宅里的,我想他讀書人有學問,岫哥和崇哥兩個不大不小的,要請先生也還早,上學也坐不住,不如請你文兄弟住到咱們這邊來,順道教他們認幾個字。他在錢塘也有個依靠,咱們家兩個哥也能長進些。”
那蔣文興拔座起來作揖,“多謝太太照拂。”
“哎,算什麼照拂,家裏空屋子原本就多,不過是添副碗箸的事情。還要勞煩你對你兩個侄子用些心。”
“請太太放心,貞大嫂子也放心。”
月貞笑着打量他一眼,這人相貌也生得好,個頭與了疾一般高,卻不同了疾。了疾坐立怡然,雲淡風輕。而這蔣文興時時將肩背略微佝着,有些拘束。那雙眼好看得奪目,眼角有些長,過分婑媠,反有些邪相。
怎麼撞見個男人就拿他同了疾比較?月貞心覺好笑,便笑着讓元崇行禮,旋裙坐到芸娘身邊去。
芸娘的兒子岫哥也在屋裏,琴太太趁勢叫奶母進來問:“岫哥現今一日睡幾回?早起吃些什麼?”
“如今天長,睡得暗些,都是近二更天才睡下,三更醒來吃過一回稀飯又睡。次日卯時起,今早上吃的是火腿煨鵪鶉,一碗牛乳並半個椒鹽餡餅。”
琴太太沒聽出什麼紕漏,呷了口茶,眼落到芸娘臉上,硬是雞蛋里挑了根骨頭,“今早起就下雨,還給他穿那紗袍子。”
芸娘把身子端正,略微頷首,“要給他添衣裳,他小孩子家,總是吵嚷熱。”
“都是做母親的,我也帶過霖橋惠歌,小孩子的話哪裏輕易信得?”說著,擱下茶盅向月貞笑笑,“崇哥今早穿得就妥當,等雨停了他說熱,再給他脫減裏頭的衣裳。”
月貞把腳收回裙里,訕着點頭,“是。”
她心知琴太太倒不是有心誇她,闔家誰都知道她不會帶孩兒,做奶奶也做得還不夠妥當。都是陳阿嫂張羅,她不過是做個應景的母親。琴太太分明是故意借她損着芸娘。
這倒怪了,往常琴太太雖然不大理會芸娘,也不至於當著人如此教訓她。
正疑惑,緇宣在對過笑了笑,“如今的孩子皮實了,隨他們去折騰,只要不弄出病來,姨媽就該寬寬心。這邊宅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您費心操勞,哪裏得精神休養呢?我瞧姨媽比去年瘦了些。”
芸娘抬眉睇他一眼,眼皮又如落紗般輕盈地垂回去,道謝的意思,卻暗繞着一絲隱秘的情愫。月貞瞥見,有些雲裏霧裏繞不清楚。
說女人瘦了,都是值得高興的事情。琴太太是一張小圓臉,更經不起胖。
她笑着把腮撫一撫,嗔去一眼,“我哪裏比你母親,家裏有巧蘭幫襯,外頭有你這孩子撐着。你霖兄弟你是知道的,這麼大了還跟個孩子似的,玩不夠。你做兄長的,要管着他。”
“霖兄弟不過是好耍一些,正經事上頭從不耽誤,還有哪裏不好?姨媽有大福。不像我母親,成日給鶴兄弟慪得直掉淚。”
提到了疾,月貞便向敞開的兩扇檻窗中望出去。外頭仍然微雨茫茫,了疾手握禪杖的背影似乎在雨中杳杳遠去了,她聽到禪杖上的扣環發出陣陣鈴鐺,每一下都擲地有聲,是敲在她心裏。
她此刻就覺得有些想念他了。
為這莫名相思,月貞一連琢磨三五日,到底也沒能琢磨明白。到底是不是愛?她從未愛過什麼人,無從佐證。
到十三這日回門,她便決心回章家去將她哥哥那些書再細翻一翻,橫豎上頭才子佳人的故事多,大概能替她解惑。
回章家要帶上元崇,去給外祖母瞧瞧。禮品備了十來擔,叫小廝挑着。跟去的人除了個小管事的,還有芳媽珠嫂子兩個。
午晌元崇還在園子裏玩耍,月貞去尋他,尋到外頭小書齋里,見蔣文興正在屋裏教導兩個小的寫字。孩子們倒聽話,伏在案上扭扭曲曲畫了滿紙墨,還算坐得住。
月貞笑吟吟搖着柄蘇綉扇走進去,“文四爺,真是不好意思,耽誤你,我這會要帶崇兒出門去。”
蔣文興迎面抬起頭,眼前一亮。月貞今日回門,穿戴稍稍鄭重些,是一件鶯色對襟,芳綠的裙,虛籠籠的髻上並簪兩根竹節翡翠細簪子,儘管不算怎樣鮮亮,比往日一水的黑灰顏色到底清透些。
略施黛粉,薄勻胭脂,扶門進來,有些山妒蛾眉柳妒腰的風情。蔣文興怔了一下,繞案出來打拱,“貞大嫂子這會就走?”
晨起在外院見小廝們裝箱收拾,問知道是貞大奶奶回門。蔣文興機敏活泛,轉頭將元崇由椅子上抱下來,“聽說大嫂子要回娘家小住幾日,我們崇哥正好可以偷個懶了,好幾日不用學字。”
元崇噘嘴反駁,“我才沒有偷懶。”
蔣文興對月貞笑笑,“是,崇哥聽話,也好學,是大嫂子教導有方。”
月貞障扇直笑,“我不會教導,是他奶母帶得好,也是文四爺肯費心。”
說話便牽着元崇出去,蔣文興送到廊外,在那裏站了會,撞見個小廝打廊下繞過來。
那小廝素日只在外頭伺候,這些外院裏看門傳東西的小廝慣常吃酒賭錢,男人聚在一處,不管得體不得體,什麼都張口就來。
小廝一面放袖管子,一面笑挨到蔣文興身邊,跟着朝路上望過去,趣道:“文四爺,再望眼珠子可就收不回來囖。”
蔣文興在家排行第四,這些人給體面,稱呼他“文四爺”,其實也只拿他當個打秋風的遠親,平日混在一起,什麼玩笑都說得。
他回過神來,“吭吭”咳嗽兩聲,瞥小廝一眼,“胡說什麼。”
“小的這胡話可說到文四爺心裏去了,不然,你急什麼呢?”小廝嘿嘿笑着,把袖子使力彈一彈,“我們這大奶奶說是大奶奶,可大爺死的正是時候,還是個黃花姑娘呢。”
“這誰不知道。”蔣文興轉背進門。
那小廝還不足惜,在門上夠着腦袋喊,“噯,那這黃花閨女的妙處你知不知道?”說完便滿面霪色地笑着走開。
蔣文興在屋裏,又走到窗前,朝小徑上月貞渺渺的背影望過去,那闕背影清麗多姿,青春曼妙,正是春閨綉簾里的寂寞嬌。
和風牽動遊絲落絮,街市車水馬龍,喧嚷闐咽。穿過富貴寬敞的幾條大街,折入湫窄擁擠的市井陋巷,一隊人停在章家鋪子前頭。
章家哥嫂早迎在門上,連左右鄰舍都來湊熱鬧。小管事的朝前頭蓋紅布的擔子裏連抓了幾把前,呼啦啦朝人堆里撒去。
人頭登時低了一層,紛紛俯着腰在地上撿錢。直呼着“奶奶萬福”“奶奶洪福”一類的吉祥話。
章家嫂子稍稍夠着腰朝後頭一望,見還有十來挑紅布蓋着的擔子,頓覺有體面,把手抱在腹前,端得是得意洋洋。
緊着小管事的抱出只公雞,代大爺躬着腰在轎前請月貞。月貞牽着元崇下轎,瞧見滿地匍匐的人,心裏既是鄙薄,又是好笑。
但她旋即想到自己從前也是他們當中的一份,便有些悲從中來,疾步走進鋪子。
她嫂子叫王白鳳,出身也貧寒,見着這麼幾挑擔子,高興得要不得,忙在後頭笑着追,“姑娘慢些,瞧我們姑娘想家想得這樣子。”
鋪子最里掛着張粗布帘子,掀過去就是章家小院,正屋廂房都在裏頭。白鳳搶在前頭,將一行人引到正屋裏,只瀹了盅茶給月貞,“姑娘這次回來,千萬要多住兩天,娘念叨着你呢。”
月貞搭着話問:“娘呢?”
白鳳道:“娘為迎姑娘,天不亮就起來,給風吹着了,又喊頭疼。這會實在支撐不住,在屋裏睡着嚜。姑娘瞧瞧去?”
芳媽等人又擁着月貞往西廂房裏去。見過親家太太,芳媽就要帶着一干人回去,嘴上客氣道:“我們這些人擠在這裏,恐怕親家太太家裏不便宜,還是先回去,過兩日來接大奶奶。”
白鳳好容易有個親家奶奶的架子,端起來便擱不下去,懶怠怠地將一干人送到鋪面,客套兩句,立時折身回來。
在院裏睃見那些東西,朝他丈夫永善使了個眼色,意思叫他清點清點。自己進西廂陪着說話。
月貞正在裏頭叫元崇磕頭喊外祖母,白鳳一進去,就扯他起來打量幾番,撇着嘴抱怨,“我說姑娘,既然是過繼兒子,怎的不過繼個激靈些的?你往後只能靠兒子,偏給你過繼個獃頭獃腦的。我看那琴太太是沒安好心,專挑個笨的給你,大爺又沒了,往後誰還和他們二房爭?”
這裏頭暗藏的用意月貞也有些揣測,可不高興白鳳當著元崇說出來。她一把將元崇拉到懷裏來,翻白鳳一眼,“我們崇兒聰明着呢,嫂子不要亂說好不好。”
“我亂說?姑娘,如今也就娘家人肯跟你說實話,你們李家那些人,上上下下的,誰肯跟你掏心窩子說話,只欺你是個寡婦!”
“我做了寡婦,也不知道是誰害的……”
月貞咕嚕着,把她娘也瞥一眼。她娘還是那樣子,病懨懨的,滿面苦黃的氣色,聽見她與嫂子有些爭嘴的跡象,唯恐避之不及,把身子朝牆那頭翻過去。
嫁給誰並不由月貞自己做主,她心裏並不是沒有一點怨。但怨又怎麼樣呢,誰不是背着一點冤屈活在世上。因此她這點怨尤也顯得也有些底氣不足,細聲細語的。
西廂還是老樣子,兩張掉漆的架子床,是月貞與老太太睡的。因為隔壁是廚房,日日炸面果子,油煙大,床架子上有些油膩,日積月累,搽不幹凈。
月貞夜裏仍然睡在這裏,東廂砌了堵牆,改為裡外兩間,裏頭是哥哥嫂嫂的卧房,外頭是兩個侄子住,元崇與他們擠在一處睡。
元崇睡不慣,早早地摸到西廂帳前喊月貞:“母親,我要吃牛乳。”
李家的小少爺們晨起都要吃一碗熱熱的牛乳,章家沒有,月貞只得拿錢請他哥哥去街上買。永善就着那錢買了三大碗,給他兩個兒子也吃。
白鳳睡起來瞧見,直報怨永善,“你家閑錢多,天不亮就去買這些吃。”
永善呵呵挽着她進屋,“是妹妹給的錢。”
白鳳立時換了副笑臉,向桐油紙窗戶外頭望對過西廂。月影西墜,天未大亮,那頭點了燈,窗上嵌着月貞的影,正在梳頭。
她望着望着,又漸美中不足,“你這妹子是發了財了,卻不知道照拂娘家。昨天李家抬來的那些東西,不過十幾匹料子,滿破也才值個五十兩銀子。下剩那些點心糕子有什麼用?咱們家就是做點心的,還缺這點吃的?”
永善在床上歪着翻閑書,添一下指頭蘸起一頁,“五十兩你還不足?做一年的買賣也就掙這些錢吶。”
“要換別家,就是不給這些禮我也沒話說。可他們李家是什麼身份?打發這點子東西,也不嫌丟他們自家的臉面。姑娘到底是臉皮薄,又沒有丈夫依靠,敢去爭什麼?改明日我倒要去瞧瞧,他們是怎麼欺負咱們姑娘的。”
聽語氣是要為月貞討公道,其實不過是要登門打秋風。先去探探月貞在李家的底,好開口借錢。
話音甫落,西廂門開,月貞整雲掠鬢地往這屋裏過來。又換了身衣裳,白鳳迎上前摸了摸袖口,是上好的羅。她將那截袖子托在手裏撫着,“姑娘這料子好。”
月貞笑笑,“是蘇州貨。”行到床前問永善:“哥哥,你那些書收到哪裏去了?我閑坐着,想尋兩本來看。”
妹子過來,永善不好再歪在床上,忙爬起來,朝牆角一指,“收在那箱籠里了,你翻翻看。我到外頭開門上櫃去,你們姑嫂兩個說話。”
紙窗初暑,藉著一點陳舊的黃光,月貞蹲在牆角翻箱籠。白鳳不認得字,也幫不上她,只在窗戶底下的凳上坐着,一面和她搭腔,“姑娘,你在李家吃穿都好?昨日來的那些人,都是服侍你的?”
“嗯?啊,還有個小丫頭留家看屋子。”月貞將那些書撿起來一本本翻閱,迫切地想在裏頭尋個答案。
這本沒有,那本不像,她丟下又另揀。揀起一本《牡丹亭》,隨手一翻,正好翻到一句:世間何物似情濃,整一片斷魂心痛。
從前也看過這兩句,不知是何道理,此刻重讀,方覺茅塞頓開。“似醉如呆”恰便是月貞近日思緒。她捧着書傻獃獃地一笑。
白鳳在後頭喊她:“姑娘,發什麼怔呀?我問你話呢。”
“什麼?”
“我問你元崇是不是你自家帶?”
“噢,有奶母,沒跟來。”
聽見這話,白鳳心頭冒起酸來,有些不服,“姑娘昨日還埋怨我們把你配給李家,你瞧瞧,要不是進了李家,你哪輩子才過得上這樣的日子?雖說大爺沒了,可要我說,嫁個窮漢,縱然他活成個千年王八,於你又有什麼好處?日子還不是苦不完。在李家守寡,總好過貧賤夫妻沒飯吃。姑娘還該謝我呢。”
月貞有一句沒一句聽着,坐到窗下捧着書細看,與從前所看全不是一種滋味。
白鳳在耳邊嘰嘰喳喳地說了好一陣,末了幾個指頭在八仙桌上敲一敲,“姑娘還看這些沒要緊的書,聽見我說話沒有?”
“聽見了聽見了,嫂子只管說你的。”
“我說老娘的身子今日好些了,明日十五,咱們正好上大慈悲寺去上香。一是為老娘求個身體康健,二是為姑娘還願。姑娘不知道,還以為我做嫂子的放着你不管。你何曾曉得我的苦心,從前為姑娘八字難,不知在菩薩跟前求了多少回,如今幸得菩薩成全,趁姑娘回來,也該去還願。”
月貞旁的一概沒聽清,只聽見到大慈悲寺去,立馬想到了疾的小慈悲寺就在大慈悲寺附近。喜得她忙擱下書,“去呀!該去的,香火錢馬轎錢都由我來出!”
正中白鳳胸懷,曉得月貞有錢,正要借月貞的錢到菩薩面前敬她自家的孝心。
她這一片孝心簡直難收拾,使着月貞的錢又是扯黃布又是打香油,還預備着到廟裏請燈供奉,連她兩個兒子的份都算在裏頭。
月貞心思全不在這上頭,也不與她計較,說下來三兩銀子,痛痛快快都掏出來。白鳳忍不住問她每月的月例幾何,月貞方有些醒悟,笑呵呵含混過去。
次日東天未白,便有佛音繞山。南屏山坐落於西湖南岸,洇水繞霧,恍如蓬萊。一條寬闊山路直通大慈悲寺,向左有條岔路,則通小慈悲寺。
大慈悲寺陣仗大,又縫十五,天不亮便有香客陸續前來。小慈悲寺借它的光,香火也算鼎盛。
小慈悲寺的開寺禪師正是了疾的師傅,那老和尚原是大慈悲寺里有些輩分的和尚,因與大慈悲寺眾人不對脾性,離寺出來,在附近建了幾間廟宇,獨自修行。
後頭收了疾為徒,霜太太不肯兒子受委屈,替兒子講排場,出錢修建了佛塔殿堂,如今也似模似樣。
老和尚前兩年雲遊修行去了,寺里由了疾做了主持,日日天不亮便領着一班弟子做早課。這日因是十五,為迎香客,早課愈發早些。
初見紅日,早課已散,弟子來問:“師父,幾時開寺門?這會山門前已有香客在等候了。”
了疾撫着禪杖起身,走出大殿往飯堂去,“早飯齊備了么?”
“齊備了,是一樣鮮菇豆腐乾,一樣香芋煨白菜,一樣蒸素雞。”
了疾親自看過,吩咐火頭僧,“再蒸些饃饃,到咱們小慈悲寺進香的香客多是市井貧民,雇不起車轎,一路走來,必然腹肌,要叫他們吃飽飯。”
弟子有些不樂意,“師父,咱們不比大慈悲寺,香客多是富商官宦。咱們的香油原就沒幾個錢,初一十五還有許多來蹭飯吃的,半炷香不燒,只是白吃白喝。”
“何必計較。”了疾淡泊一笑,領着弟子朝山門下去。
開門都是小和尚們的事情,但小慈悲寺的山門一向是由了疾親自開闔。他師父曾說:“趁這朝開暮闔間,你站在門上看一看,塵寰是什麼。”
山門正對遼闊西湖,他幼年所見,塵寰不過如霧如煙。對他師父說,他師父哈哈一笑,“就沒看見別的?”
“回師父,沒有。”
他師父摸着他光禿禿的腦袋笑得更歡了,“傻小子,你離了悟還遠得很吶。”
了疾不服,“惠能的菩提偈上說: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最尾一句呢,你怎麼不說?”他師父牽起他道:“有一天所見非霧非煙,那才是你真正的修行之路。”
山門開闔經年,了疾所見的仍是西湖上的煙霧繚繞。今朝卻略有不同,山門“吱呀”拉開,煙霧迷陣里,有張桃花醉臉在紛繁人堆里笑盈盈地轉過來。
月貞原是想盡所能為穿得鮮亮些,可終是熱孝,再鮮亮也鮮亮不到哪裏去。什麼水色牙白的,屆時淹在花紅柳綠的人堆里,反而不顯。
她琢磨了半宿,晨起便另闢蹊徑。揀了件素麵黑紗長襟,露着半截雪白羅裙,墜細長的白珍珠珥璫,髻上斜插一支湖綠翡翠簪。
在斑斕的人群里,了疾果然一眼就望見了她。她背着雙手,得意地咬着下唇憋着笑,把臉稍稍垂下去。
旋即有個小娃娃搶先朝前一跳,跳到身前一把抱住了疾的腿,“鶴二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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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金剛經》。
②同上。
③《心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