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醒時(八)
老宅子下雨便有些潮,馮媽叫丫頭籠了兩盆炭在牆角燒,炭火與篆香,熏得屋子裏滿闐沉悶。
那頭琴太太並晁老管家賬房先生三個嘁嘁地說話,一面撥弄算盤珠子。篤篤噠噠的,這倒是最響得透亮的聲音。
月貞久坐不住,腰酸,起身推開兩扇窗,回首一笑,“你們不冷吧?”
巧芸二人均是搖首。檐外雨絲緊密,杭州城的梅雨季到了。
巧蘭坐在那裏也比別人高出半個頭。因為骨架子大,顯得略微有些壯,因此她時常躬着背。她理着手上的牌抱怨,“最煩下雨天,哪裏都走不得。二餅。貞大嫂,該你了。”
晴天也不見得能走遠,各家有各家的事,串門子也是閑坐着。沒有可議論的新聞,各家媳婦又將舊聞翻出來說一遍,從前說過的話,恨不得都忘了,只想聽新鮮。
月貞捏着一把牌過來,左右為難,到底抽出一張。芸娘抬眼一瞧,“咦”了聲,“大嫂子,你的臉怎的了?”
“發了癬,也不知哪裏惹的,癢得很。珠嫂子給我找婆子配藥去了。”
這事雖小,也算新鮮。巧蘭抑着嗓子驚呼一聲,“別是昨日用那井裏的水洗臉招的吧。”
月貞坐下來觀她的臉,“你也洗了,怎麼好好的?”
“我帶着脂粉,不過是沾濕了帕子蘸一蘸,你一把水一把水地往臉上澆,能比?”巧蘭兩邊睃一眼,搭近了腦袋,“聽說那口井有些不幹凈。”
她這鬼鬼祟祟的語氣,絕不是一般的“不幹凈”。她是聽過些風言風語的,不免添油加醋,說得更玄妙幾分,“聽說那口井淹死過一個女人,是我們二老爺在北京的一房小妾。那時二老爺剛到北京一年,先娶的她,按規矩送回錢塘來見霜太太。”
說到此節,她將眼鋒一轉,有意無意落到芸娘身上,“誰知那女人在家裏與個家丁生出些首尾,兩個人拉拉扯扯的給人瞧見了。霜太太還沒追究,她怕給老爺知道,先跳了井。撈起來時,臉皮都泡爛了。”
月貞立時覺得臉愈發癢了些,想到夜裏做的那個夢,恰好一陣風吹進來,她與芸娘兩個皆是渾身發冷。
芸娘是與巧蘭同年嫁過來的,可芸娘性子岑靜些,不愛打聽是非,也是頭回聽說。
難得的,她攥緊了牌,低着眼笑了笑,“謠言吧,那口井既然死過人,怎的還在那裏打水吃?”
“廂里只得那口公井,不在那裏打水就得繞到小清河去擔水吃,逼得沒法子。貞大嫂,你昨日彎着腰在井前,在裏頭看見什麼沒有?”
經她一問,月貞簡直懷疑那夢不是夢!她嚇一跳,把牌摁在案上,“我與她無冤無仇的,為什麼要我看見她?可是沒道理的事。”
芸娘暗裏瞅巧蘭一眼,微微勾上唇角,“是呀,就是有鬼,遠日無冤近日無仇的,干我們什麼事,犯不着怕。”
巧蘭笑道:“也不見得是有仇才尋來,或許她要尋個與她處境一樣的女人去頂她的罪,才放她超生,也未可知。只不過錯尋了貞大嫂,所以貞大嫂臉上只犯了癬,並沒有別的不適。”
說話間,她的眼風又溜到芸娘身上去。
錯尋了人,那對的人該是誰?芸娘臉上微紅,只顧將牌看着,“三萬。”
月貞心下想起夢裏那女人喊着“淫.婦”,不知在喊誰。橫豎不是她!她把腰板挺得直直的,“我最不信這些鬼啊神的。”
“你不信也不行。”巧蘭高高地笑睨她,“那年她剛死,鶴二爺就得了怪病,昏了好幾天醒不過來,夢囈嚷着有個女人要拿他的命。多少大夫都治不好,不是那老師父來化他出家,他恐怕命也保不住。這難道是假的?闔家上下都曉得的事情。”
恰值那頭算完了賬,琴太太吩咐擺午飯,因下雨,叫她們在這屋裏一齊用飯。幾人又挪到那頭去。馮媽上前問:“叫不叫三姑娘過來吃?”
琴太太向窗外望一眼,“濕漉漉的,路上滑,不好叫她了。”
可見琴太太“體貼”人的方式也各有不同,到底也分個內外親疏,但也是人之常情。
飯畢雨停,雲翳漸散。月貞心裏記掛着那口井的事,回房搽了些藥膏子,睡在床上問珠嫂子。珠嫂子倒是聽見底下人議論,說法與巧蘭一樣,玄妙得很。
她是不信邪的,只覺那夢做得怪,想去向了疾打聽,又顧忌着臉上沒好,不能給他看見,因此耽擱住沒問。
耽擱兩日,闔家啟程回錢塘。還是那些車馬,不載親戚,寬裕許多。了疾陪着霜太太一輛馬車,琴太太與惠歌共乘,巧蘭芸娘皆是夫妻對坐。獨月貞領着白撿來的兒子,心煩意亂大眼瞪大眼地在馬車內顛簸。
元寶因別爹娘,哭得眼圈紅紅的,現下還兜着一泡眼淚,偷偷抬眼瞄月貞,有些怕她似的,一隻手摳着座上的褥墊。
半晌無話,月貞掀着帘子朝窗外一撇,語調輕盈高傲,“你怎的不喊我?”
元寶怯生生地抽兩下鼻子,“喊什麼?”
“喊娘呀。我從今往後就是你娘了。”
元寶一聽這話,嘴一癟,淚一滾。不知他爹娘在家對他說了些什麼,再不像頭回見面似的嚎啕大哭,只是嗚嗚咽咽地抽泣。
抽得月貞心軟了,想那麼小個孩子,也不是他非要認她做娘的。算起來,兩個都有些冤枉。她便有些不甘願地朝他張開臂,“你過來,我抱着你,路上顛,仔細給你顛下來。”
元寶穿着件新裁的圓領袍,果然像個官貴人家的小公子。他在座上挪動着屁股,袍子扭得亂糟糟,總算挪到月貞身邊,仰頭將她望着,“你往後做我娘,那我自己的娘呢?我是不是再見不着他們了?”
月貞扯扯他的衣袍,抬胳膊將他摟着,“一門子親戚,見是見得着的。”
這話不過是哄孩子,琴太太的意思,既然過繼過來,就是他們左邊李家的子孫,給了他親爹娘一筆銀子,往後還是少見為好,免得拉拉扯扯的不幹凈。
月貞不忍告訴他,到了別人家,從前的家就不再是家了。她自己就是吃了這個虧。但她依然笑着,在一掠一掠的太陽里,維持着與生俱來的天真。
歸家到門上,兩宅的人各自分散。兩扇朱紅大門當中隔着數丈院牆,月貞領着元寶先下馬車,在人堆里眺望,總算也望見了疾跳下車來。
了疾不日就要回廟裏去了,這一眼像是分別,月貞驀地有些眷戀難捨,不由得把元寶的手攥得緊了些。
她牽着這隻小手,名副其實地成了對孤兒寡母。總覺得從少女到寡婦這當中,欠缺了一段故事,一大半的光陰。
那光陰凝聚成一塊漆黑的牌位,供奉在屋裏。月貞沒兩日便搬回大爺先前的屋子裏住了。
與她新婚之夜大不一樣,那張磕死她丈夫的八仙桌被抬了出去,整間屋子換了格局。暗紅的家私統統變成了一水的黑,只得多寶閣上陳列的瓷器古玩有零星青白的顏色,連那片猩猩氈門帘子也換成蟹殼青。
月貞吩咐新添給她的小丫頭,“方才過來時看見園裏的黃月季開得好,一會去折兩支回來插瓶。”
在這間陌生的屋子裏,大爺的牌位倒變得熟悉了。她走上去上了香,牌子上刻的名字成了她的印章,她笑着摸了摸。
珠嫂子走進門來喊她,“東西叫丫頭收拾,你快些,今早要領着元寶去拜見老爺。鶴二爺已經過來了,在老爺屋裏等着呢。”
月貞一霎又驚又喜,回來錢塘兩日了,他竟還沒回廟裏去。她背着身在長長的供桌前笑了,回首又匆匆斂了那抹笑,“他來做什麼?”
“太太不是要給元寶改名字嚜,他是出家人,起的名字壓得住。他擬了幾個字來,要你揀,揀定了好去給老爺磕頭。”
“元寶呢?”
“元寶給奶媽先帶去了,就等你呢。快着些,闔家都在等你。”
月貞進卧房裏掠雲整鬢一番,與珠嫂一併往大老爺屋裏去。甫進門內,聽見正屋裏在說說笑笑,隔着一片天井,數惠歌的聲音最清亮,“爹,你今日可好些了么?還認得女兒不認得?”
馮媽代答:“怎麼能不認得三姑娘呢?咱們老爺好的時候是最疼三姑娘的。”
恰好月貞進屋,看見惠歌臉上微微一笑,不見幾分高興。都是哄人的話,大老爺最疼的是渠大爺,誰都曉得。
大老爺的四輪倚給推在上首,與琴太太隔案並坐。他還是那樣子,比先前又瘦了些,張着黑洞洞的嘴,一顆牙滑稽地掛在上齦,哈喇子淌了滿襟。月貞看着有些反胃,忙把眼稍稍轉開。
下首椅上坐着霖橋與芸娘兩口,這面是了疾與惠歌。
了疾率先起身朝月貞合十,掏出個信封,交給琴太太,“姨媽,幾個名字都擬定在這裏,請您和大嫂揀選。我看‘元’字不必改,后一個字改了就好。”
“月貞,你來看看。”琴太太喊月貞上前,兩個人拆了信封瞧字。
分是“孝”“琅”“崇”三個字,用楷書規規整整地寫着,落筆鏗鏘有力,收筆利落乾淨,顯然寫得很有些鄭重。
琴太太心胸雪亮,有了主意,偏要問月貞:“你是他母親,你瞧哪個好,咱們就定哪個。”
月貞捏着箋,不大能拿定,竟回身問了疾:“鶴年,你是佛門中人,你說哪個好?”
了疾眼露一點詫異,仍然接過箋,指在“崇”字上頭,語調溫柔而緩慢地解說給她聽:“《東京賦》上頭說:進明德而崇業,滌饕餮之貪慾。擬這個字,是想他修身明志而興業。”
月貞睇他一眼,心內冒出一點弔詭的浮想,彷彿他們兩個初初為人父母,正商議着給孩兒擇定名字。她讀的正經書不多,願意聽從他的。
也恰合了琴太太的意,便定下“元崇”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