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人心弦
椿棠側目看着端坐在桌案前的人,不禁感慨,他還真是說到做到,不請自來。
“葉娘子不必如此不待見我。”凌不疑氣定神閑地抿着茶水,“在下今日攜帶之物,葉娘子若見了,定心生歡喜。”
心生歡喜?
凌不疑所做之事,莫叫她大驚失色,所說之言,莫讓人惱羞成怒,便已是知足了。
“不過在此前,需回答在下幾個問題。”
椿棠抬了抬下巴,直言:“凌將軍但說無妨。”
“為何不待在駐蹕大營等我回來?”
凌不疑說到此話時,一改方才的神色,變得嚴肅起來。
“你不信我?”
“沒有!”椿棠忙矢口否認,急急接道,“凌將軍的為人我自是信得過,只不過...我更想親眼看到在意之人平安罷了......”
她不想糾結於此,也怕對方追問,又繼續開口。
“更何況,我想等到的,是成功平定叛軍,程家親眷平安的捷報。而不是,凌將軍你重傷的病情。”
視線有意無意地落在對方右肩之上,椿棠起身恭恭敬敬朝面前之人行了一禮,言辭懇切。
“當日在萬府,是椿棠出言不遜。將軍胸懷廣闊,自是我一個普通女娘不能及的。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確是大丈夫應有的作為,可是凌將軍,你若為此有了性命之憂,我又如何能心安?”
她耳邊不由迴響起,昨夜梁邱飛於文帝所說的話,難免一陣后怕。
“萬事萬物總有值得將軍牽挂的。我是個惜命之人,故依我愚見,在將軍眼裏,應當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比任何事物都重要。”
“凌將軍下次,莫要再以身涉險了。”
凌不疑張了張唇角,他原就是背負着血海深仇成長至今日,若說牽挂,十幾年來唯一惦念在心上的,也許只有霍氏一族的血案,也過慣了戰場上刀尖舔血的生活。
如今眼前之人叫他珍視自己的性命,本想開口說不怕死,可對上椿棠那湛亮的眸子,到嘴邊的“死”字,無論如何也捨不得說出口。
他以前從不避諱這些字眼的。
——
椿棠在坐上前往驊縣的馬車時,才知道原來這就是那日凌不疑口中所說,能讓她心生歡喜之事。
葉衎聲稱都城中有要事需處理,便連夜趕了回去。椿棠雖好奇,卻也沒有深究。
這幾日連連陰雨,似乎連老天都在為這個失了父母官的郡縣而泣。從小到大參加過的喪葬也不少,她原以為這樣的場景於她而言,已激不起波瀾。
可聽聞那一聲聲悲愴的呼喚,她只覺腦後發麻,春寒料峭,一陣風便輕易掀起她眼中的酸楚。無愧於心,用自己的雙肩護一方百姓平安,這大概便是父母官吧。
正了正自己的衣擺,與驊縣的百姓一同,俯首一叩。
凌不疑注意到椿棠月白色的衣裙,雙膝前沾了些許黃泥。方才宣讀詔書時,即便在人群中,他也能一眼抓到對方,那直挺挺的脊樑,即便是跪着,也從未彎曲。
葉椿棠勝在氣質出眾,卻不喧賓奪主。
“葉娘子今日之舉,倒是叫在下很詫異。”
知他指的是什麼,也順勢接過話茬。
“老縣令忠義之舉,令人欽佩。”椿棠垂眼看着腳下這片土地,輕言,“我雖覺女子膝下亦有黃金,但品行忠貞,心懷大義之人,也跪得。”
兩人行至城門口停下,凌不疑腦海里仍回蕩她方才的話,注意到馬車從遠處而來,方回過神。
“聖上在此處的別院旁,有一處茶園,葉娘子茶泡的不錯,想必也有興趣。”凌不疑伸手將人扶上馬車,感受到她的重量,不覺凝眉,怎得這般輕......
椿棠倒是訝於對方的話,她確實愛泡茶。
凌不疑將她安置於此,自己折返回去向聖上稟告軍務,這會兒臨行前倒是一再囑咐,不可隨意亂走,即便要尋程少商,也需等他回來。
原以為需等上一些時日,沒曾想兩日便回來了。
只是沒想到,凌不疑以外出賞景為由,竟是要與自己切磋棋藝,更沒想到,觀棋之人,竟是袁善見。
椿棠側視那人一眼,便收回。她與此人沒多少交情,在此處遇見,也權當巧合了。
“原以為凌將軍的本事都花在了戰場上,沒想到棋藝也如此精湛,難怪都城裏的無數女娘都對十一郎傾心啊...”
袁慎擺擺羽扇,笑着打趣。
“在下常年征戰,卻也聞得在都城中,善見公子所到之處,世家女娘必緊隨身後。”
凌不疑語氣淡淡,不辨喜怒。可椿棠總覺,他似乎有些不高興。
一個人的喜怒難免會從舉止中顯現出來,譬如凌不疑,譬如這棋。
椿棠垂下眼,對面那隻骨節分明的手捻起一粒白子又落下。她打量着棋局,佈局如佈陣,落子如排兵,最後時刻招招致命,逼得人無路可尋。
她再抬眼時,方覺對面之人,只輕挑一下眉頭,眉目間便堆積出陰鬱冷傲的肅殺之氣。
與他的棋路一般。
椿棠端起茶盞輕抿一口,輕嘆:“我輸了。”
凌不疑低語,眸間也流露出欣賞的目光:“承讓。”
可是很奇怪,椿棠若有所思。
同為武將,葉祁在馬背上征戰大半輩子,即使在他面上,也從未顯露過這樣的氣息。
對方這股子肅殺氣,逼得人發怵。
凌不疑年紀輕輕,即便是戰場,也磨不出這般性子。
思索間,對方又用棋子擺出了一盤新棋,說道:“此局我若贏了,在下想問葉娘子討一樣東西。”
椿棠撥弄着棋子,來了興趣,追問道:“若贏的,是我呢?”
並不是盲目自信,凌不疑的棋下得確實不錯,可於她而言,也只停留在不錯罷了。前一局摸清對方棋路,下一局方能反敗為勝。
“那自然是——”凌不疑沉吟片刻,率先落子。
“全聽葉娘子所言。”
少商和樓垚駕車來此處賞玩,皇甫儀有意在此等候,借避雨之由將兩人邀往駐蹕別院,程少商本就好奇對方和自家三叔母的往事,也算是願者上鉤。
涼亭中,對弈的兩人皆是眉頭緊鎖。
“誾誾阿姊!”
少商眼尖,打量到那抹熟悉的倩影,急忙小跑入內,對方少見地沒有熱情回應她,只擺擺手示意她輕聲。
倒是隨後而來的樓垚,先按禮與眾人問了好,話里透出的欣喜之意顯而易見。
“你們還不知曉吧,我在議親了!”
椿棠淡淡瞥了一眼,捻起一枚黑子,心思放回眼前的棋局上,面上忽地泛起恣意的笑容,就要落子時,又聽來人道。
“就是她!”樓垚面對着笑意盈盈的程少商,心裏只覺歡喜,“她就是你們未來的娣婦!”
與他話音一同落下的,還有椿棠指尖的黑子。
“阿...阿姊...?”
少商收斂起笑意,看着對方不太好看的臉色,試探着開口。只因這枚棋子是椿棠手顫,無意落下的。
這局棋,她原本是十拿九穩的。只是這突來的變故,也當真是未曾料到。椿棠盯着棋盤上那枚偏離了預算軌跡的黑子,懊悔地閉了閉眼,原來自己這般靜不下心。
她別眼瞧凌不疑,對方似笑非笑的神情讓她更是無奈,那眼神,分明就是在無聲地告訴自己。
落子無悔。
“葉娘子...”
“凌將軍想要何物?”
天邊突然一聲響雷,打斷了兩人的交談,隨後噼啪的雨點便打下來。雨勢不小,凌不疑倒早有安排,吩咐人將椿棠和少商送上馬車,自己則乘快馬。
馬車平穩地行駛着,椿棠的指腹磨蹭着微冷的指尖,目光停留在不遠處那半支斷箭上,若有所思。
忍不住伸出手,在箭鏃兩端感受着鐵器冰冷的涼意。指尖忽地一痛,再看時,已然沁出了血珠,而後是密密麻麻的刺痛從一處向外擴散。
十指連心,原是真的......
若非親身經歷,實難想像,這斷箭是硬生生從人體內取出的。
方才那雷打得不是時候,恰巧將凌不疑的話語蓋了過去。可那時她的視線一直停駐在對方身上,他張口閉口間吐出的兩字,也清晰可見。
“飴糖......”
她學着凌不疑的口型,低聲複述着這兩字。
原來是飴糖啊...椿棠思緒一頓,其實還未能徹底理解他對此有何執念......
只是於凌不疑而言,這是他頭一回覺得,胸口沉積的那些細細密密的痛,得以舒緩。
是十幾年來,他不曾擁有,卻又極度渴求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