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詩的一角
俄羅斯國立圖書館今天一如既往迎來了絡繹不絕的來訪者。
黃昏時分,當鐘塔的指針指向整點的時候,一位白髮,穿着在當地簡單購置的衣服的青年就那麼走了進來。
聽到青年的靴子嘀嗒聲,前台端坐着的,白髮蒼蒼的老婦人從手中正在整理的資料回神,對着從遙遠歐洲來訪的旅客,笑眯眯感嘆:“年輕人果然準時啊。”
有着低馬尾辮的白髮青年深感無奈。他的赤瞳倒影着眼前曾經讓他跑東跑西的老婦人,“這回又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
安德烈·紀德也不知道他來趟俄羅斯怎麼零碎的事情那麼多,正經事情直到旅遊簽證快到期,自己還差幾天就要被迫回國都還沒有個影。
我就普普通通一預言系異能者,預言範圍在十幾秒內,雖然曾經是個軍人,曾隸屬Minic,但是目前我已經退休。這次前來,明面上是來俄羅斯旅行的,暗地裏是想要偷偷摸摸打聽下‘七個叛逃者’的。
他在內心把自己的情況總結了下,又對俄羅斯政府還要暗地裏派人監視自己感到絕望。我這種情況你們還要嚴密監視,那麼一個超越者過來,你們是不是要一大片人手監督嗎?
紀德的直覺在他抵達俄羅斯那刻,就反覆告訴他:有人在監視。
遠的到博物館和自己一個路線,偶爾瞥一眼自己的觀光客,近的到住的地方的服務員,都是監視網的人。
安德烈·紀德自從察覺到他們不對勁后,就恨不得把‘來俄羅斯旅遊的法籍國際友人’刻在自己腦門上。
但也擋不住他快被俄羅斯蜘蛛網般的監視網給整瘋了。
一個星期,一個月,兩個月……時間就那麼一點一點流逝。紀德一想到直到自己要回國的現在,他們才終於鬆懈一些,就身心絕望。
俄羅斯,真的沒想到你會是這樣子的俄羅斯……
“果然是軍人,真的很準時。”老婦人像是根本沒有聽到紀德的回話,樂呵呵地打趣。
紀德深感無奈,扮演着他普普通通國際友人的身份,重複道:“所以是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幫忙嗎?”
老婦人是俄羅斯國立圖書館的前台。她是一個年邁的,慈祥的,在圖書館當了大半輩子前台的老太太。雖然就是這麼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太太在和紀德溝通一段時間后單方面斷言他是軍人。
不過白髮青年覺得她和監視自己的人不一樣。老婦人連一些基本的反偵察意識都沒有。
“哈哈哈。”老婦人聽到后,笑着試圖從自己在的前台桌底翻找着什麼東西。“瞧我,明明早上拿過來,到了現在又忘了放哪裏去了。”
就像現在這樣子,她老是毫不設防。
這件事情也讓紀德納悶:那些人也沒有特地去調查和自己接觸的人,而只是一直在監視自己?難不成是覺得會有什麼特定的人來和自己接頭?
這麼說,現在監視鬆懈是因為接頭人確定不和自己接頭了?
即將回國的青年無奈地搖了搖頭,將繁雜的思緒拋出腦外。安德烈·紀德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有什麼好接頭的。
紀德看向忙忙碌碌找東西的老夫人,內心嘆了一口氣,耐心等着。
他和老婦人的認識實際上很簡單,因為想打聽‘七個叛逃者’事情,被鬼怪故事吸引過來,卻在詢問的時候,發現老婦人在對着字典逐字逐句翻譯着法文書信。
因為自己的好奇心害得前台花費數日把很多事情,包括圖書的捐贈日期,捐贈者簽名都尋找一遍的紀德良心有愧,對着老婦人說:“要不我替你翻譯內容,你幫我找下。”
老婦人聽到后愣了愣,揉了揉眼睛,仔細打量着眼前的法國青年,笑眯眯說了句“好的”,之後他們就結交了。
紀德在翻譯法文書信的時候,好奇是誰寫下的。是來自另外一個人寄給某個人的書信,他走遍了很多很多地方。其中的有着遼闊無垠、漫天揚沙的撒哈拉沙漠,萬木崢嶸、林海茫茫的亞馬遜森林,白雪皚皚、冰天雪地的北極以及北極看到的璀璨壯麗的極光。
很優秀的語句,很真摯的感情,紀德甚至都感覺自己隨着信里的‘我’一同去往過那些地方了。
雖然,即便墨水長久停留於紙張之上,徒留下乾涸后渲染紙張特點位置的墨滴,他也沒有寫下收信人的名字。
墨跡染黑的‘親愛的■■‘處和最後本應該是名字的‘□□‘,
這就是這些信的全部,也是寫下信的主人的故事。
“知道為什麼會不寫自己名字呢?”猶豫了好久,這位古板的法國人還是詢問了。
“這個?”老婦人語氣頓了頓,“可能是因為想親自告訴朋友吧?不過我不是當事人,我也不清楚到底是什麼個情況?”
“你是從哪裏拿的這些信?”下意識問出后,紀德暗道不好。有點冒犯到老婦人。
只是老婦人不在意地擺了擺手:“我記得他說過,反正也送不到,還不如送給我。雖然我現在都看不懂他在寫什麼,法文意外地難懂,哈哈哈。”
老婦人圓氛圍地笑了后,終於從那麼多堆積物中拿出一個剛剛被擦拭過的木箱。
“你不是快走了嗎?我想着什麼禮物都沒有也太糟糕了,把這和那些信的原件一起帶回去吧。”老婦人友善地看着一直幫助自己的法國人。
紀德歪了歪頭,顯然沒有搞懂老婦人的意思。
她攬了攬自己的白髮,道:“我想,如果你帶回去,這些信還有可能抵達他真正的收件人手中,放在我手中,最好的結局也就是被我保存起來。”
信的真正收件人?他還活着嗎?
安德烈·紀德疑惑地看着老婦人打開了木箱,木箱裏是一本法文寫下的繪本。
‘飛鳥與天使’
描繪着飛鳥和小人的封面用法文流利寫着這樣子的字。
“意外的收穫頗豐?”紀德不由得感嘆,這可是之前他沒有過的待遇,之前他從未得到過其他國相熟之人送的禮物。
在拿到打包后的禮物后,紀德忽然意識到有個自己之前反覆在意的點。他環顧自己的衣着,對着堅信自己是軍人的老婦人委婉問道:“你當初是怎麼確定我是軍人的?”
自抵達到離開的時候,安德烈·紀德就從未表示過自己是名軍人,衣着也往平民的印象靠。就這樣子還被一眼認出自己是軍人,讓紀德覺得窘迫的同時,還十分懷疑自己的偽裝業務水平。
老婦人也沒有奇怪,只是笑了笑:“很久以前,給我這些信的少年多次對我強調過自己是軍人,所以我想你肯定也是。”
那真的是很久以前了,在老婦人還剛剛成為一名前台的時候,她曾經遇到了來自法國的遊客。
那時候的她還沒有學會親和待人,做事毛手毛腳,態度很直接。不管填借書表的人是誰、有什麼來歷,有問題就直接懟上去。
本來就簡陋冷清的圖書館加上態度惡劣的前台,讓不少本來想來借書的人退縮,在她值班的時候,來看書的人幾乎沒有。
同事們也對她頗為微詞,直到有個少年的出現。
“都說了我是軍人了,怎麼就不信呢?!”
還沒有白髮蒼蒼的女性一臉不可信的注視着手中的職業寫着‘軍人’兩個字的信息登記表,之後又里裡外外仔細瞧了瞧眼前外貌過於年幼的白髮少年,忍不住罵出口:“我信你個鬼,你成年沒?”
“我只是長得顯幼!”
吵吵鬧鬧之後,只見這位不知名少年一臉委屈地把‘軍人‘兩個字重重劃去,改成了’作家‘,嘴裏還嘟囔着:“為什麼我要以這種原因作家出道……”
前台的女性搖了搖頭,一把把他眼前的表抽走,“便宜你了,現在這種動亂時期,拿到借書卡很容易。寫‘軍人‘虧你有勇氣寫……”
被打擊到身影搖搖欲墜,少年委屈地說:“可我真的是啊……”
“作家的話,你寫過書嗎?”
“沒有,我得先是軍人,履行我的義務,之後才會寫作。”
很果斷的回答,雖然出現在這種情景下有掩飾的感覺。前台小姐挑了挑眉,“那你怎麼證明自己是作家了呢?”
這?
面容精緻的少年鼓起一張臉,用手指卷着自己的白髮,抱怨道:“所以我覺得寫‘作家‘,不可取啊。我現在只寫過使用說明書。”
不過在想到什麼后,他補充:“好吧,還有一堆寄不出去的信件。”
“啥?寄不出去寫了有什麼用?”來自戰鬥民族的天然,讓前台小姐吐槽心爆棚。
“理由的話,我和他隔了一個世界。”仰天長嘆的白髮少年不由得傷感起來,“寫着寫着,就忘了他收不到信了。”
“等等?”理解成收信人已經逝世了,又聽上去不像那回事的前台小姐皺了皺眉,委婉地問了句:“你還見得到他嗎?”
少年笑了笑,之後帶着眷念的語氣,含糊地說道,“我很快就要見到他了,不過目前幹了不少違背傳統倫理道德的事情。我得先看看好久不聯繫的他對我到底是個怎麼反應。”
“雖然只要我不說,誰都不知道我目的有什麼,到底幹了什麼,哈哈哈哈……”
前台小姐勉勉強強理解了,並且在心裏冷漠地來了句‘噢‘。人還活着,不過這朋友關係快崩了。
知道自己的形象在前台看來已經是越來越糟糕,少年突兀地重重咳嗽了幾聲,不過很快自信地道:“嘛,雖然我沒有和朋友搞好關係,但我相信後輩絕對可以和朋友搞好關係的!”
“想想還是挺激動的,我之前可沒有後輩現在的待遇!”
沒救了,這個人。寄期待於後輩,這是什麼個垃圾前輩應該說的話。
“好吧好吧,”嬉笑打鬧后,白髮的旅遊者端正了禮儀,拿走了前台小姐放在桌上的借書卡,揚起耀眼的笑容:“自我介紹下,我的名字是安德烈·紀德。無論在哪裏,都是超優秀的法蘭西三好公民~在之後的短短時間裏,請多關照~”
回想過去,老婦人有點懷念。她對法國人的印象被安德烈·紀德毀的徹徹底底,又在遇到另外一個安德烈·紀德的時候,重新意識到他們骨子裏帶有的浪漫主義和對法國的自豪。
“不過應該寫的不是很好吧?”老婦人細想了下,她過去看着自己相熟的少年先是經常失蹤,之後趕死線似的把使用說明書改寫成童話。
她現在還不清楚到底是什麼的使用說明書,也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只是在緘默不語的同時,作為一個故事的配角,一個普通的俄羅斯人,恪守自己工作職責的同時,在俄羅斯國立圖書館等待着終有一天抵達這裏的來訪者。
這是屬於她的故事,也是屬於很多人的故事,在漫長,宏大的史詩里佔據着不起眼的一角。
雖然任何由人類譜寫的史詩都是以這些不起眼的物語組成的。
老婦人用粗糙的手指輕輕撫摸着掉漆的箱子,自喃:“我其實還是挺喜歡你的。”
“嗯?”紀德抬頭,疑惑地看着老婦人。
是在對我說嗎?他內心不確定地想。
老婦人笑了,打圓場似地補充道:“包括你。”
良久,她端正着儀錶,對着自己現在認識的朋友,就像是多年前她曾經做過的那樣,說道:“祝回程一切順利。”
她過去不懂發生了什麼,現在仍不懂究竟發生了什麼,只是作為故事的一環,將儘可能多的祝福獻給自己深愛的朋友們。
即便過去友人的結局早就在心中明晰,現在友人的未來也一併窺視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