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美夢一場
因為鐵鞋大盜的事,花滿樓本以為自己會失眠,但是意料之外的,躺在床上后不久,他便沉沉進入了夢鄉。
初初目盲的時候,花滿樓是十分歡喜做夢的,甚至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積極服用大夫開的養神安眠湯,就是為了能閉上眼睛沉浸在夢裏,一遍一遍的回想自己還能記得的場景,還能記得的面龐。
可是隨着時間的推移,花滿樓記憶中的花家堡逐漸模糊,家中親人的面龐開始陌生,手下摸出來的面容骨骼並不能讓花滿樓真正想像出一個人的模樣,想像不出慈祥和藹的爹娘,想像不出神采飛揚的兄長。
相反的,那一刀讓自己目盲的血色,卻頻頻成為年幼時花滿樓的噩夢。
所以花滿樓不再期待做夢,甚至在入睡前會默念佛經清空腦海中的雜念。
只是這一次,花滿樓在夢境中睜開眼,看到黑暗一片的四周時,敏銳的察覺到好像有些許不對勁的地方。
裊裊的白色霧氣在一片沉寂黑暗裏漸漸蘇醒,以花滿樓為中心逐漸逸散開來,飄蕩去黑暗的深處。
花滿樓只覺得眼前一亮,腳下的黑暗開始生出土壤,覆蓋出磚石……似有所覺般,花滿樓瞳孔驟然緊縮一瞬,抬頭看向前方。
白霧不斷朝着遠方延伸,在花滿樓的注視下編織出彩色的夢境。
夜空墜着細碎的星星,月光籠罩下是江南風情的青磚黛瓦,桃枝婀娜,是花滿樓自幼長大,牽挂至今的桃花堡。
院牆桃樹與記憶中的模樣有了些許偏差,窗欞的邊緣多了些不甚明顯的痕迹,高低錯落的院牆比之從前加高了些許,或許還隱匿了一些從前未曾有過的看家護院的機關。
這的確是桃花堡,卻不是花滿樓七歲時的桃花堡,而是他無緣親眼所見的,二十四歲時的桃花堡。
花滿樓袖中的手指不斷顫抖着,眼眶逐漸泛起緋色。
他近乎貪婪地看着目之所及的一切,就連眼睛都不捨得眨一下,生怕錯過半分。
忽然,花滿樓想起分開前,傅回鶴意味深長的那句話,他猛然意識到什麼,朝着院門的方向飛奔而出。
他用盡全力奔跑着,臉上是一種急切混合著欣喜又帶着深深期盼的惶然。
但他並沒有跑多遠,因為有幾道身影正從不同院落的方向同樣急匆匆跑來。
“樓兒!”
“七童!”
“真的是小七!!”
花滿樓緊緊抱着爹娘,用力之大手背處的青筋幾乎鼓動起來,他在笑,笑得燦爛而開懷,眼角的淚水卻不斷落下。
他忽然明白過來,為什麼一直不願見外人的傅回鶴會主動提出要去花家的晚宴,又為什麼會在分開前囑咐他早些入睡。
傅回鶴送了一場美夢給他。
一份無與倫比的,宛如神跡的饋贈。
“我來了我來了!七童呢七童呢!”花五有些狼狽地從院子裏跑出來,一邊跑一邊伸手摸后脖頸,“嘶,我總覺得我好像被人打暈了……脖子疼……”
結果抬頭就看見眼眶紅紅的花滿樓,頓時什麼疼都忘了,衝過去擠開幾個哥哥,一把將小弟抱在懷裏,連聲問:“七童,你能看見五哥對嗎?五哥是不是特別英俊瀟洒,風流倜儻……”
“嗯,嗯嗯,能看見……能看見的。五哥特別好看,比我想像的還要好看!”花滿樓任由五哥又哭又笑地抱他拽他,視線在其他隱忍着急切地兄長身上流連。
花夫人的手帕都濕了一半,一向沉穩的花老爺也不由得虎目微紅,他站出來拍了拍兒子們的肩膀,頓了頓,輕聲道:“走吧,咱們好好看一看家裏,然後一家人坐下來……坐下來,聊一聊……看一看。”
……
寂靜的夜色里,月光也像是朦朧的霧,
花家堡好似沉睡在了這片霧氣里,朦朦朧朧,只剩下夜風在呢喃低語。
傅回鶴坐在花滿樓院子的屋檐之上,身周的霧氣或聚攏成銀蛇,或疏散若月色。
他慢條斯理地抽着那柄長桿白玉煙斗,隨着他的一呼一吸,白色的靈霧蔓延開去,穿過花家堡的每一寸地面,每一處牆面。
夜風吹動傅回鶴素色的衣衫,寬大的袍袖滑落下來,露出精瘦卻蘊含著力量的手腕與小臂。
月牙似的月亮緩緩走着時辰,傅回鶴的唇角勾出一抹清清淡淡的弧度。
天際慢慢暈染出層層疊疊的橙,最終匯聚成絢麗的紅,鳥叫聲,蟲鳴聲喚醒了寂靜的夜,也帶來了東方天際那一大片一大片蔓延開來的魚肚白。
天漸漸亮了。
傅回鶴的神態平靜淡然,他緩緩站起身,足懸半空宛若行走實地之上,將入夜時走過的路重新走過一遍,所到之處,身周的霧氣開始朝着那煙斗處匯聚。
他將花家堡的每一處都看在眼裏,如同入夜時做的一樣,懶懶散散地在花家堡走過一圈,而後又回到花滿樓的院子裏。
僕從婢女醒來的聲音傳入傅回鶴耳中,花滿樓的父母兄長醒來后難掩激動失落的互相安慰也隨之而來。
但花滿樓院中的靈霧卻未曾散去。
傅回鶴皺了下眉,頓了頓,抬步朝着房中走去。
他沒有敲門,徑直穿過花滿樓從內拴好的房門,無聲行至花滿樓榻邊。
玉白色的煙斗勾起厚實的床幔,陷入沉眠的青年在昏暗中半隱半露着臉頰。
傅回鶴的視線在青年眼角邊的淚痕上頓了一頓,而後落在他被白霧纏繞着的手腕間。
這一場美夢理應要醒了,只是花滿樓不想醒來,不願醒來,作為契約的種子聽到了這樣急切又執着的心愿,留住了傅回鶴的力量,延續了花滿樓的夢。
但夢終歸是夢,總是要醒的。
傅回鶴嘆了口氣,靠坐在床沿,抬手撥開花滿樓額前散亂的髮絲,冰冷的掌心覆上花滿樓光潔的額頭。
緩緩閉上眼睛,沉入花滿樓的夢。
……
花滿樓站在自幼居住的院子中央,正凝視着身前灼灼綻放的桃花。
“我本以為你不會這樣任性的。”傅回鶴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傅兄當然可以信任我不會不知輕重。”
花滿樓恢復神採的眸子微動,眉目間泛起笑意,他轉過身來正要說什麼,話到嘴邊卻驟然停頓。
花滿樓定定地看着手執煙斗緩緩走來的男人,眼中明明滅滅着一簇燃燒着的白色的冷焰。
傅回鶴看進那雙明亮的眼眸,第一次覺得,花滿樓的眼睛本該就像這樣明亮明澈、透着各種未曾訴之於口的情緒,而非永遠的淡然溫和,永遠的渙散無光。
“怎麼了?”傅回鶴挑眉。
花滿樓搖了搖頭,忽而一笑,而後雙臂一展對着傅回鶴鄭重一禮,正聲道:“此番多謝傅兄饋贈。”
傅回鶴沒躲,站在原地應了這一禮,而後信步走到一邊,懶懶靠在了那株桃花樹上,勾了勾唇:“再不醒來,等到你爹娘兄長得到消息,進來你房間便會看到咱們睡在同一張床榻上,我的手還搭在你的額頭上……嗯,我是無所謂的,就看咱們未曾婚配的花七公子怎麼想了。”
艷麗的桃花被風吹散了花瓣,紛紛揚揚地落下,卷着裊裊的白色霧氣飛揚在男人的肩頭身側。
男人輕笑時的眼睛微微眯起,眼瞳處隱隱透着罕見的灰藍色。
白的素,粉的艷,點綴着灰藍色的神秘幽然,交織在一起深深印在花滿樓的眼眸深處。
——立如芝蘭玉樹,笑若朗月入懷。郎艷獨絕,世無其二。
花
滿樓神情恍惚了一瞬,心中暗道原來前人詩詞中的辭藻竟無一絲一毫的虛假誇張。
他眨眨眼:“有如此絕色姿容的傅兄相伴,七童也不過便是多了折服美色的聲名罷了,有何不可呢?”
“……?”傅回鶴被花滿樓反將一軍,啞然失笑,而後道,“該回去了,在這裏太久對你不好。”
“嗯。”花滿樓並不是什麼沉迷享受之人,這一晚上的時間對他而言已然是難以想像的饋贈,又怎麼會過度苛求呢?
他之所以不想醒來——
“我只是有一種直覺,如果我在這裏,或許可以等到傅兄。”
傅回鶴詫異抬眸:“等我?”
花滿樓想要見到的爹娘兄長已經見過,想要記住的花家堡也盡數在此,還要見他做什麼?
“如果等到傅兄的話,”花滿樓的眉眼間帶着優雅矜持的溫和,笑意吟吟道,“那傅兄便可以是我所見到的,最後一張面容了。”
……
床帳內,霜白髮色的男人眼睫微顫,覆蓋在青年額上的手指一動。
下一瞬,花滿樓手腕間被白色手繩穿着的種子表面盪開一圈圈光暈,表面灰撲撲的土褐色一點點龜裂開來,化作齏粉無聲無息地落下。
冷白色的玉石圓潤光滑,微弱的光線下隱隱流動着似灰似藍的顏色,好似在瑩白的玉中藏着什麼活物一般。
——終於,在蒙塵千年之後,這顆表面帶有裂痕,其貌不揚的種子褪下陳年固執的偽裝,露出了它本來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