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發表【一更】
兩人來到花家堡時,花家堡中的桃花已經凋謝了大半,但是玉蘭花卻正是盛開的好時候。
去向花父花母請安后,傅回鶴耳邊響起離斷齋的檐鈴聲,心神一動,看了眼花滿樓,見花滿樓在背後向他擺手示意,並且接過同雙親的聊天,傅回鶴會意,行禮後走了出來。
在院中沒走幾步,傅回鶴還沒來得及瞬移回離斷齋,就碰見了大步流星迎面而來的花六。
花家的幾個公子,唯有花六常年在金陵,接管了大半花家的他也是回來花家堡最勤快的一個。
花六見到傅回鶴老遠就笑,開口道:“前幾日才收到信說你們要回來,今兒就見着了。這次回來可要多待一陣子才是,爹娘念叨你們好久了。”
傅回鶴先是寒暄了兩句,然後狀似不經意問:“六哥剛才說什麼信?”
花六笑眯眯道:“大哥說你要正式提親來着,讓我們不忙的話這幾日都回來一趟。”
傅回鶴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摸了摸鼻樑。
花六湊過來,壓低聲音笑道:“其實給家裏的東西走走過場也就行了,主要我們押了東西賭你會送小七什麼做定親信物,你給我透點消息怎麼樣?”
傅回鶴:“?”
說實話,越是和花家人相處,傅回鶴越是覺得外人眼中一定是家教森嚴,世家風範的花家完全就不是那麼一回事。
先不說滾元宵那次,傅回鶴因為不熟練花家幾位哥哥手段栽的跟頭和那離譜的元宵餡料,就說這次的押注——尋常家裏誰會興緻勃勃開盤押注賭這種東西?
傅回鶴無言了一會兒,也壓低聲音道:“大哥和四哥也參加了?”
院子那麼寬敞,兩個大男人非要擠在牆根處鬼鬼祟祟地說悄悄話。
花六:“當然了,除了五哥前段時間出海聯繫不上,其他人都參加了。大哥壓了匕首,四哥壓了筆洗,這些物件可不是單純的東西,贏了的話可以要求原本的主人做一件事的,小時候我們可想要了。”
頓了頓,花六又補了一句:“現在也想要。”
傅回鶴摩挲着下巴想了一會兒,突然道:“這開盤總有莊家吧?”
花六挑眉。
傅回鶴懂了。
傅老闆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一塊七童今早掛在他腰間的玉佩,伸手在裏面封了一道劍氣,塞給花六道:“那幫我也下個注。”
莊家掂了掂手中的玉佩,雖然很想帶傅回鶴玩,但面上還是露出為難之色,道:“你下注讓我們怎麼玩?”
作弊么這不是。
傅老闆理直氣壯:“我又不知道兄長們都押了什麼,萬一就有人猜中了呢?”
花六一想也是,收了玉佩道:“那你不能押注具體的東西。”
傅回鶴也沒想這麼押,而是微微一笑,低聲道:“我押……六位兄長猜的全都不中。”
花六樂了,笑道:“行啊,那就到時候瞧着。”
***
傅回鶴在花家耽誤了些時間,來到離斷齋前堂時本以為客人會多少有些煩躁,進來照面卻發現白衣的青年端坐在長桌前,腰間黑色的長劍被解下橫放在膝上。
見到此間的主人到了,青年站起身來抱拳行禮:“在下連城璧,見過先生。”
傅回鶴抬了下手中的煙斗,指了座椅道:“不必多禮,請落座。”
青年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身上帶着世家公子常有的華貴矜持,面容溫和,神色鎮定,在看到傅回鶴后也沒有太多的情緒波動,那雙眼眸里沉着且冷靜。
他給人的距離感實在太重,重到甚至不像是一個年輕的少年郎,那雙眼睛也太靜,靜到與所有的存在都隔絕出一個無法消弭的距離。
傅回鶴來得晚了些,屏風上的字跡已經隱沒,他朝着貴妃榻走去,手指劃過貴妃榻后的墨玉屏風。
指尖在玉石一樣的觸感上劃出淡淡金色的波瀾,有關於連城璧的生平過往展現在腦海中,傅回鶴也終於知道為什麼這樣一個看似錦衣玉食的世家公子,會出現在這裏。
傅回鶴在貴妃榻上坐定,側首吸了口煙,緩緩呼出,聲音清淡:“你做了一個夢。”
“是。”連城璧微笑着,雖是在說自己所經歷的事,他也仍舊溫和剋制,嗓音若三月春風,楊柳拂面,“我做了一個很久很長的夢。”
“長到在夢裏,我幾乎走完了自己的人生。”
他看到自己在年少成名之後撐起連家的赫赫聲名,看到自己依照婚約與金針沈家的女兒成親,看到自己與妻子的貌合神離,也看到了他們夫婦與蕭十一郎之間的愛恨糾葛,更看清了自己最後可悲可憐又面目全非的模樣。
連城璧最開始做那個夢時,正值十一歲揚名武林的那一戰之後,夢到結尾時,他也不過十三歲。
至此的日日夜夜,他都徘徊在那清晰又荒誕的夢境中,彷彿看着自己划入最深的無底深淵。
連城璧不明白夢中沈璧君對愛情的奮不顧身,不明白蕭十一郎情深的孤注一擲,但他看得懂夢中的“連城璧”。
不論沈璧君與蕭十一郎如何,連城璧始終是連城璧,是那個哪怕談及愛情,也只會付出三分真心的連城璧。
因為對常人而言十分的真心,在連城璧的身上已經給出去七分深深融入對連家的執念,他所能給出真心,本就只有三分。
因為太少,所以他給得吝嗇,給得多疑,給得小心翼翼,就像是黑暗中的小蠍子,只要被他試探到些許的不妙,他便隨時準備好斷尾求生,不給任何人傷害到他的機會。
連公子有多麼霽月清風,文雅清華,連城璧就有多麼敏感脆弱,自我掙扎。
或許武林的女子以嫁入連家為幸,可嫁給連城璧卻絕不是一道上上籤。
因為哪怕連城璧將僅剩的三分愛意都給了你,卻也會在選擇衡量之時將愛人送上籌碼的一端冷靜算計。
傅回鶴想了想,問:“你來離斷齋,是想擺脫既定的命運?”
連城璧沒有回答,過了幾瞬,他淡淡道:“或許算吧。”
他抬眸看向傅回鶴:“夢境中的一切發生在我與沈家女兒成親后的第二年,但如今沈姑娘並無心上人,連、沈兩家產業名聲均有牽連,婚事並非輕易可退。我來此,只想尋得一擺脫既定孽緣之法,惟願餘生與沈姑娘和蕭大俠形如陌路,互不幹連。”
連城璧的語速很慢,慢到似乎他說出口的每一個字都經過反覆的斟酌衡量,字句條理分明,沒有半分失禮。
——哪怕是對夢境中有着生死之仇的蕭十一郎也不例外。
“我平生所願唯有連家,若我的婚姻註定不睦,連城璧終身不娶也未嘗不可。”
傅回鶴還是第一次遇上這種來交易,明明確確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想要通過交易得到什麼的客人。
他思考了一下靈霧池中剩餘的種子,竟並沒有想到哪個與連城璧性情相符的,當下甚至有些懷疑結緣屏牽緣分是不是出了些差錯。
連城璧見傅回鶴不說話,他也並沒有催促,而是就這樣靜靜等候在桌后,眼帘微垂,好似對離斷齋沒有半分好奇。
傅回鶴見靈霧池裏的種子一個推一個,但都沒有出來的意思,頓覺無奈,抬眸道:“連公子此言,倒像是想要從我這離斷齋交易走一位夫人。”
連城璧愣了一下,眼中第一次掠過困惑:“這裏不是……交易種子嗎?”
夢裏那條指路的小青蛇說的明明是交易一顆種子實現一個願望,怎麼……好似有些不一樣?
傅回鶴有意引連城璧多說兩句,以免真的讓這位客人成為離斷齋有史以來第一個沒有契約種子的有緣者,便笑道:“我這裏雖然交易種子,但種子有發芽生長,開花化形,化了人形,也自然便有了七情六慾。”
連城璧側首思忖了很久,居然真的開口詢問:“可以嗎?”
傅回鶴:“?”
你問的是我想的那個意思么?
連城璧面上的表情比起來時更加認真專註了幾分,緩聲道:“我需要一位不會背叛與我的夫人,我或許不能像尋常的夫君一般呵護疼愛,舉案齊眉,但一定可以做到相敬如賓,尊重愛護。”
“我可以為她提供我所能做到的所有的條件,銀兩、地位、錦衣玉食,不會另納妻妾,如若夫人有意,家中內宅事務可以交付而出。”
“此法的確能夠解決我當下燃眉之急,既然是我所求,自當誠心求娶。”連城璧的語氣並沒有半分玩笑言語,又補充道,“成親后若有其他事務,只需當面相談,皆可商議。”
傅回鶴一時愣住,少有地,在面對客人時完全說不出話來。
過了半晌,傅老闆抽煙冷靜了一會兒,慢吞吞道:“你知道離斷齋的交易是需要付出半副身家的嗎?”
連少莊主肅然頷首:“值得。”
傅回鶴:“。”
“你……”傅老闆張了張口,面色糾結,“你甚至都不知道種子是何秉性,便願如此?”
連城璧淡淡道:“還有什麼比家宅安定,不會背叛的合作更重要嗎?”
傅回鶴想起面前這位妻子懷着孕愛上其他男人的命運軌跡,不禁陷入了沉思。
好像的確……
不對。
傅老闆突然回過神來。
他這裏是離斷齋,不是媒婆所啊!
他正要開口,就感覺到靈霧池子裏有一顆種子不急不慢地跳了出來。
嗯?
傅回鶴壓下將要出口的話,抬手用靈力將那形狀很小的種子撈在手心,而後放在桌面上與連城璧面對面。
這是顆一串藍的種子。
涉獵頗廣的連城璧認出了這種子的種類,腦海中勾勒出這顆種子開花后可能的模樣。
傅回鶴真的不太能理解為什麼會有種子選擇這樣聽上去有些離譜的交易,但還是盡心解釋了離斷齋的規矩,而後道:“這是顆一串藍的種子,如若連公子有意,可以試試看這顆種子是否願意與你結契。”
那一粒圓圓的深色種子動了動,在距離連城璧不遠不近的距離開口道:“宋氏南意,見過連公子。”
連城璧隨之回禮:“連家堡連城璧,見過宋姑娘。”
“連公子,我願意同你合作,幫你穩固后宅,甚至是一同支撐發展連家。”
一串藍的聲音聽上去十分沉靜,雖如燕語鶯聲般娓娓動聽,但卻有種和連城璧十分相似的自帶距離感的疏離條理。
這還是傅回鶴第一次聽到種子說話,看起來這顆一串藍在曾經的交易中早已經積攢夠了足夠的靈力,就是不知道為什麼遲遲沒有發芽。
連城璧並沒有因為談判的對面只是一顆種子而態度敷衍,而是溫聲道:“那麼想必姑娘也有一些想法需要與我商討一二,對嗎?”
“是。”一串藍的語氣認真且慎重,“互不背叛與互相尊重是基本的條件,這一點將會寫進你我二人的契約之中,牽連性命魂魄,連公子日後不必為此事疑慮擔心。然而除卻連公子之前說的,我還希望能夠再加兩點。”
“姑娘請講。”連城璧的神情也很專註認真。
“有名無實的婚事並不穩妥,既然連公子說了夫婦之間相敬如賓,那麼我認為我們之間應當有一個孩子,不論這個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都將成為連家唯一的繼承人。這樣不論是對連公子在外,還是於我在內,都更加穩固。並且關於孩子的教導,我擁有一半的話語權。”
連城璧蹙眉想了一陣,而後點頭道:“姑娘所言甚是,只是到時候在武藝與才學的教導上我恐怕會嚴格一些,還望姑娘見諒。”
“無妨,這點我們可以日後磨合。”
“甚好。”
“第二點,我希望連公子可以立下契書:在連公子繼承連家堡后,日後如若遭遇意外,若我有孕,連家堡一切歸我腹中孩兒所有,在孩子長成前由我代為掌權;若你我二人膝下無子,我則以未亡人之名接管連家所有家產。”
這一次,連城璧沉默思忖了許久。
傅回鶴在旁邊看着這一人一種談論這場除了理性與條件半點找不出溫情的婚事,一個勁兒地抽煙。
多少有些戀愛腦的傅老闆並不是很懂面前的一人一種。
許久,連城璧長出一口氣。
連家已經沒有其他人,若他身死且沒有後代的話,連家與其被其他武林勢力瓜分蠶食,不如交到他的妻子手中。
——更何況,雖然只是短短的幾句溝通,連城璧卻已經從這道聲音中聽出了理性的冷靜與對感情的淡淡。
他忽然覺得,哪怕他有朝一日身死入土,連家堡在她的手中或許也不會沒落凋零。
“好,我答應。”
傅回鶴的語氣有些飄:“……契約達成?”
隨着他的話音落下,金色的契約之力連接,幾乎是同時,連城璧身上的氣運有三分之一都湧入了一串藍的種子中。
傅回鶴揚了下眉。
這代表連城璧方才一言一行全都是出自真心,他是真的將面前的這顆種子當做了自己日後的妻子。
哪怕一人一種之間並沒有任何的情意綿綿,但連城璧的確承認了這樣有些荒誕的身份,並且氣運共享,往後餘生同進同退。
啵得一聲輕響,藍紫色的芽苗從種子中探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逐漸成長,開出一串藍紫色的小花,濃郁的靈氣蔓延開來卷着那串藍紫色的小花紛紛揚揚飛到墨玉屏風之後,留下一片濃郁的幽香氣彌散開來。
屏風後傳來衣衫窸窣的聲音,片刻后,一道清麗的身形自屏風出款款而出,面似中秋之月,姿勝春曉之花。
佳人一身藍紫色的衣裙端莊清雅,朱唇不點而紅,黑髮順滑如瀑,鬢角只簪了一串藍紫色的小花,便已經勝過世間絕色。
“連公子。”宋南意斂袖一拜。
“宋姑娘。”連城璧躬身回禮。
兩人對視一眼,相視而笑,有一種同類相吸的契合感。
“堡中事務繁重,日後有勞夫人費心。”
“夫君言重,互惠共利,實乃分內之事。”
傅回鶴看着面前以最快速度喜結連理的一對璧人,沉默了片刻,緩緩道:“那我……去幫忙安排一個身份?”
“多謝先生。”二人異口同聲。
傅回鶴:“……”
行吧。
從種子的角度來說,倒也算得上是……額,餘生富貴順遂。
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