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南錢家篇(七)
錢首孝一愣,慌張不定,“你什麼意思?”
白日裏衣衫華美的男人今晚卻着了素白衣衫,諷刺一笑,悲涼萬分,“大哥,狼子野心說你絕不為過,你……何至於此啊!”
“二弟,你這話句句我都聽得懂,怎地連一塊兒去我卻聽不明白了呢?”錢首孝強裝鎮定笑道。
“錢家老大,你乾脆就認了吧,當初你雇我們第五五行的人去燒你家老爺子宅院的事兒,錢二爺可是知道了。”穆順衣抱臂靠樹插話。
……
錢首孝一愣,而後怒極。
“……好啊,好得很!你們這群叛徒!你們就是想利用這件事報復我!你們怪我害死了你們第五武行行主的獨苗苗!”
“話不能說的這麼難聽,為何你給錢我們殺人,他給錢卻換不來兇手的身份呢?你又沒出讓我們保密的錢。”
穆順衣摳了摳耳朵,而後嫌棄的看着自己的手指使勁吹了吹。
“你們狼狽為奸!你們……”
“大哥你如今竟還不知悔改!”錢守悌喝到。
“悔改?你那給我算算我何錯之有!”錢首孝紅了雙眼。
“錢家這麼一大家子人的開支,買賣虧損,上至官員送禮下至小吏的打點,平日與書坊買主的人情世故,父親這些年在外助人為樂慷慨解囊,就連你這個常年在外教書的先生,錢家給你的接濟也沒少過!”
“里裡外外,哪裏花錢能少!”
“二弟啊,你從小讀的那些書,沒用!把你的書生意氣傳給你那些學生就好。在錢家,做生意不走捷徑,那就只有賠掉褲子的份兒!”
錢守悌連連搖頭嘆氣。
“大哥,你們生意人那一套套我不懂,走不走捷徑我也不知道,但父親養育之恩在前,三弟一家忠厚老實在後,血濃於水,那都是你我至親之人你為何非要趕盡殺絕!”
“我也是沒法子了呀!”錢首孝怒吼,眼睛漲滿了血絲,不知是氣的還是怨的。
錢首孝無奈笑了,“二弟你是讀書人,‘千里之堤,潰於蟻穴’你總該懂吧?偌大的錢家,縱使家大業大,樁樁件件的開支下來,早晚有被耗沒得一天。”
“父親嫌我光動歪腦子,罵我不是一天兩天了,三弟那就是一個牆頭草,成天向著父親那邊倒。”
“分家分家,到頭來留下個外表鮮麗內里實則漏洞百出的錢家給我,享福的人呢,哈哈,隱居田園!”錢首孝也不管架在脖子上的刀了,往地上一坐,拔起一根草來在手上搓捻。
“臨走前我曾多次問父親要他那秘方,哦對,那時候你還小,還什麼都不知道呢。”
錢首孝看着自己二弟一臉痴傻樣嘲笑道。
“父親當年帶着造紙坊曾產過一批紙,堅韌密實,光下流金,夜中輕微耀,當時可是驚動了前朝皇帝的,說是什麼‘一紙開天光,耀城四季明’,被當時的皇上親封為御紙,賜名為躍金箋。那時誰人不識我廣南錢家!”錢首孝恨恨的從地上又拔起一根草。
“後來改朝換代,老頑固不知從哪兒學來的文人氣節,非要忠於前朝,躍金箋說不產便不產了。”
“若我拿到此紙秘方,我錢家必定富可敵國啊!”
錢首孝抬頭一臉赤誠模樣勸自己二弟。
“夠了!”錢守悌攥緊拳頭,實在聽不下去了。
“大哥你告訴我,你……你犯了這樣大的錯事,真的竟只是為了那一紙秘方嗎?”錢守悌顫巍巍的問他眼前跪着的人,似是怕得到答案。
“我要拿的不是秘方,我要拿的是我錢家未來立足於世的籌碼。父親若此都不給的話,那便是要斷了錢家的後路啊老二!”
……
錢守悌閉了閉眼,腳步一虛,似是對錢首孝的答案失望之極,又似是無力再辯。
他踉蹌着轉過身去,擺了擺手。
“你不是最有文人情懷嗎?今天你殺了我,對得起父親給你的名字嗎?”錢首孝笑了。
“大哥你……,你下去后,好好跟父親還有三弟他們一家賠不是。”錢守悌不願再說。
……
“哈哈,我錢首孝經營一聲,沒想到竟敗在了我弟弟身上,行,錢家人輸給錢家人,不丟人,哈哈哈哈。”
錢首孝似是看開了,扔下手裏的草,手指早已破裂出血。
“跟你嫂子說,我錢首孝對不起她,當年甜言蜜語太多,騙她一高門大戶的嬌娃下嫁於我,跟着我這些年吃了不少苦。我死後隨便她去留,我都不怨她。”
“嗯。”錢守悌背對着他輕輕發出一聲。
“行啦,我這去給他們賠不是,哈哈,賠不是賠不是,誰來給我賠不是呢……”
……
“我給你賠,大哥。”錢守悌輕輕道。
……
“那個,先別傷感了錢老闆,這一群人,不能這麼躺在這吧。”穆順衣撓着臉上蚊子咬的包問道。
“埋了吧。”
“行,不過錢老闆我看在你給錢大方提醒你一句哈,你和你大哥兩撥人守着那重陽子趕屍,第二天沒了一撥,你早晚是要被懷疑上的。”
“無事,你們埋深一點。今日中元節,鬼怪纏身不知所蹤這個理由聽起來還算順耳吧。”錢守悌仍然直挺挺的站着,沒有回頭。
“得嘞,那我讓手底下的人動手了哈。錢老闆你要是害怕就保持這個姿勢不動就行。”穆順衣笑着揮了揮手,讓手下黑衣人們開始挖土埋人。
穆順衣看着手下挖土沒意思,轉過身去跟僵直的錢守悌嘮開了嗑。
這邊重陽子剛將屍到安頓到臨縣的錢家祖宅庭院內,被裘德安派出去的裘家暗衛就回來報告消息了。
兩隊人馬本是分別跟着錢大錢二,沒想到最後卻碰了面了。
裘德安皺着眉頭聽完后,餘光瞄到重陽子一臉玩味的笑,心中一悸。
重陽子也沒多說別的,自顧自從腰中抽出一竹竿類似的細棍,細棍上繞周粘貼以白紙條穗,輕輕一搖,裘德安心中微顫。
“唉……”一聲輕嘆,在眾人耳邊響起。
“孽子不孝,給諸位添麻煩了。”
裘家暗衛紛紛拔刀,四周掃視。
重陽子沒管他們,只是笑對空氣道:“錢家老太爺不必如此多禮。”
眾人把目光放在正躺在地下的黑屍上,肌肉緊繃。
“諸位莫要怕我,我只是有幸被這位重陽先生招魂歸來,得知了自己死因的魂靈罷了。”
裘德安凝視着重陽子,輕輕抬手,裘家暗衛猶豫一瞬,拔劍收回后紛紛退下。
……
待眾人退下,重陽子一屁股坐在院中石凳上,敲打着自己的腿。
“如今,您家可是好大的爛攤子呀。”重陽子輕笑着。
“唉——”
“重陽先生神通廣大,您身邊的這位將軍亦是位高世之才。但無論如何,還請二位放過家中老二。”
“老朽一階亡靈之身,該阻止的阻止不了。這一家的恩恩怨怨,總歸在老朽管教不嚴。”
“將軍為官為將,這些事理應是要上報官府的。我錢家雖未為大昌效過力,但安分守己,從未與朝廷官爺做對過,老大與老二鬧的這一出,是錢家之恥,但求官爺饒我錢家一條後路。”
“我家老大,在剛懂事的時候,內人因為生老三便去了,自此小小的孩子就操起了當媽的心,家裏內內外外上上下下都要他打點,心裏難免會有些小肚雞腸,到後來開始帶他出去做生意的時候,多多少少也發現了他有些心術不正,但是當時沒太意,沒想到最後卻釀成了如此大禍。”
裘德安抬手輕拭掉額角上的汗,看重陽子笑嘻嘻的玩着手裏的小棍子,綳直的身軀緩緩放鬆。坐到他身旁,手中的劍尚且緊握。
“我家老二,自小純真,是個愛看書的孩子,沒事就喜歡趴在書堆里,那一年他考上了秀才,我們全家是真真為他開心。後來他出去教書,想要讓更多孩子學到知識,老朽也是雙手贊同。只是失了管教,只給孩子買了書讀,卻未教他最基本的手足之情。”
“現在想來,他們的根源錯處在老朽。還求二位不要把老二今夜乾的事告發出去,我錢家只有這一條血脈了。”蒼老的哀聲在空中回蕩。
裘德安感到了重陽子揶揄的視線,嗓子緊了緊。
“咳,老太爺說錯了,你們錢家留下的不止這一條血脈。”裘德安正色道。
“當時大火中,錢小池帶着他妹妹逃出來了。”裘德安語畢,空氣中一片寂靜,裘德安能感受到空氣中充斥着一股驚訝與興奮的哀恫。
“如此,便能圓了你的心意了。”
重陽子笑道。
“不過我倒有一事想問,老爺子,你們家的秘方如今可還在?”
“呵,哪有什麼秘方了,我老頭子祖上積德,家裏做的紙有幸被前朝聖上看中,賜名躍金箋。只是前朝一滅,那紙我也不做了。”
“緣何?”裘德安皺眉。
“呵,將軍,說出來不怕你笑話,商賈之人按理說重利輕義乃是常事,可是前朝的賜名御紙,到了如今大昌我是說什麼也不會做了。”
“犬子也曾說過,前朝御紙的名聲在外,此紙一旦出售,定是盆豐缽滿。”
“前朝滅,躍金涅。前朝的御紙便隨着前朝去吧,秘方早讓我一把火點了,現在老了,那還記得住什麼秘方啊哈哈。將軍可覺得我可笑至極?”
裘德安心中並未對錢老爺子有任何諷刺之感,相反,一種對平民百姓忠貞愛國的欽佩之感油然而生。
“錢老爺子好情懷,只可惜前朝誤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