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腿小弟
夜幕下,黑色的雪佛蘭在路燈照耀的範圍內顯形,下一秒又完全融入黑暗,好似幽靈在道路上安靜地飄忽閃現。
即使這裏業餘生活內容豐富,聯誼熱衷三輪起步,午時過後,大半城市也逐漸靜謐。一扇扇窗戶背後亮起或熄滅,你能想像到屋主人推開房門,帶着塵土回到房間,疲憊精神在這個瞬間得到安撫,不然就是早早鑽進被子,終於捨得放下手機、關燈入眠。
只不過寂靜的夜裏,總是還有人不睡,在為了前途奔波。
司機轉動方向盤,車就順從地從人煙稀少的路,轉到人煙更稀少的路上。輪胎在地面摩擦的噪音於午夜的寂靜中足夠清晰,黑夜利於隱蔽身形,卻不利於隱蔽聲音。
琴酒腦中默默梳理行駛過的路線,確信駕駛者選擇了不少非常規的轉向,就是為了避開路邊過近的民居,降低被察覺的可能。
諸星大面無表情的時候看上去意外嚴肅,此時街邊燈光很遠、很微弱地映在他臉上,反倒將那些俊秀的線條襯得冷硬。
而當他察覺到琴酒的視線,就抬起嘴角,彷彿要用笑容把自己從剛剛不苟言笑的形象剝離,出聲調侃:“我還以為你丁點好奇心都沒有呢。”
新人沉默了整路,目光聚焦在窗外,好似路燈比即將面對的任務更有吸引力。如果不是呼吸間胸膛仍微微起伏,不清楚的還以為副駕駛上坐着具屍體。
黑澤陣雖然履歷豐富,最多算是組織的新人,而不是“職場”新人,可人面對未知總會有些許不安。諸星大回憶起自己首次為組織開槍,那不是他第一次用子彈穿透人體,通過狙擊鏡目視目標搖晃倒地后,掌心仍被冷汗沁透。
琴酒語氣冷淡:“好奇心太旺盛的人通常沒什麼好下場。”
這行的精髓就是:多幹活,少問話,拿錢,走人。
駕駛者可能是嫌旅途太沉悶,沒被這明顯的拒絕澆滅熱情,拖長了聲音繼續說:“嗯——也沒準,我可是因為適當的好奇心逢凶化吉好幾次了。有時候,你總得知道你在為什麼人幹活,以及,這次的工作對象惹不惹得起——”
副駕駛傳來聲短促的氣音,像是被這話逗樂了。
琴酒半轉過臉,沒什麼情緒地順着話說:“那這次的,對我來說會是個麻煩么?”
“對有些人是的,但對黑澤你,應該不是。”諸星大保持微笑,似乎比任何一位職場前輩都友善。“只是個小嘍嘍,卻吞了組織的錢……所以上面決定把他處理掉,也算是給其他人的警告。”
“組織經常和其他勢力做交易?”迎着對方投來的視線,琴酒微微挑眉,說:“你說的,好奇心。”
“你探知欲的方向還挺奇怪。”
駕駛者晃了晃腦袋,貌似是在搖頭,回答:“我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最近確實在交易什麼,不過買賣貨物的事情不歸我們,有其他人負責。”
說話間,車慢慢行駛至目的地。諸星大將車停靠在路邊,這裏已經相當偏僻,除了不遠處的幾棟挨在一起的公寓樓,其他建築物都顯得稀稀拉拉,間隔距離很遠。
諸星大低頭在車門側邊置物的地方翻出把鑰匙,指了指最靠近街道的公寓樓,將金屬制物丟進對方掌心。“那棟,3樓,307。”
“其實這本來是我上任搭檔的任務。”他的神情中又透露出些許無奈。“結果現在全部都要我來做。”
“他死了?”琴酒鬆開大衣衣領,把頭髮塞進去,確保它們全部安穩地呆在衣服內側,再從口袋裏抽出提前準備好的一次性黑色手套,慢條斯理地帶上,保證橡膠與皮膚切實服帖,不會影響動作。
諸星大看着琴酒收拾妥當,空着手開門下車,聳聳肩回答:“被警察逮捕——也沒什麼差別。如果不是這件事情,今天你的接頭人就不會是我了。”
組織新人語調乾巴巴地感嘆:“那還真是不幸。”
不知是在說前輩搭檔還是在說自己。
附近的路燈也許是壞了,也許是沒開,只有十幾米外的幾盞亮着,其餘地方都籠罩在濃稠的夜色之下。
琴酒花了半分鐘來到公寓樓下,又花了半分鐘走到三樓,軟底皮鞋敲不出什麼聲響,仿若團烏雲一路飄到目標門口。
天花板上的燈管閃爍,發出細微“噝噝啦啦”的電流聲。整棟建築物看着半舊不新,視線範圍內也沒什麼安保措施,牆壁和大門都顯出一種被時光打磨過的陳舊。
房間隔音也一般,他能聽到301內的低沉鼾聲,能聽到302內有自來水撞上水槽,能聽到304內東西墜地的悶響,能聽到306內傳出曖昧的呻.吟。
條件勉強,周圍設施不配套,唯二的優點是交通方便和可能租金便宜,確實很適合沒錢還要隨時準備跑路的犯罪組織基層嘍啰。
琴酒站在307門前,將鑰匙插入鎖孔,緩慢轉動。人這一生中總會遇見無論怎麼輕柔動作都會吱嘎作響的門,只希望這扇能保持安靜,不然他就需要臨時換個行動方案了。
他避也沒避門上的貓眼,畢竟有誰會在午夜不睡覺趴在門上朝外看呢?遇見變態、偷窺癖和巧合的概率太低,作風謹慎又不等於神經質,不過此刻確實無法排除某種可能——
殺手先生停下轉鑰匙的手,金屬片卡在齒輪中間,與開啟的“咔噠”聲只差毫釐。
——他聽到了門後傳來的粗重喘息。
似乎,目標已經提前知道命運,並且不打算坐以待斃。
假想這樣一個情景:
你沒什麼太大本事,平時干點偷雞摸狗的不法勾當謀生。最近,你偶然獲得為某個勢力工作的機會,其實你也不清楚你到底幹了什麼、乾的事情又會造成什麼後果,總之是上線說啥,你就幹啥,然後領筆不算太豐厚但性價比很高的報酬。
突然有一天,你鬼迷心竅,在工作過程中偷偷藏了部分貨物,你發誓只有一點點,然後拿着這些東西去黑市賣了個乾淨,居然賺得比報酬還要多。
這件事這麼說可能聽上去很蠢,但當時的你被貪慾和僥倖沖昏了頭腦。
也許不會被發現呢?我已經處理得很乾凈了,接貨人也被糊弄過去,大家都是單線聯絡,沒人會知道這件事。
結果幾分鐘前,手機彈出陌生號碼的短訊:午夜時分,會有人前來與你談談“那批貨”的事情。你的下場完全取決於你的態度,請務必好好表現。
於是現在,你攥着把匕首,緊張地縮在門旁,冷汗順着額頭直往下流。
跑路來不及,而且不確定門外是否有槍手埋伏,求饒肯定沒用,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先把來人幹掉或者劫持再想辦法。
不一會兒,門鎖果然被擰動,你的心也隨之提起,心臟幾乎要從胸腔里跳出去。門即將要被打開,卻突然停止不動,短短几秒鐘,好似過了一個世紀,你的腦內一片空白,忍不住去想對方是不是已經察覺到你的存在,會不會馬上子彈就穿門而過。
好在下一秒,鎖開了,門板被逐漸推向內側,恐懼、求生欲和腎上腺素讓你不可思議的鎮定,用盡全身力氣把小刀朝來人刺去——
沒中,手臂像是被鋼鉗夾住而動彈不得,你只覺得眼前人影一閃而過,被按着腦後狠狠撞上來人的膝蓋,喉間的肌肉瞬間腫起,慘叫聲也只能化作“嗬嗬”,猶如人垂死前的嘆氣。
連對方的臉都沒看清,那雙手把因為疼痛而蜷縮的你翻了個個,乾燥且柔軟的布料貼上脖子,然後你聽到“咔嚓”一聲。
渾身緊繃的男人軟下身體,被折斷的脖子帶着頭垂在肩膀上,角度詭異。
門在背後自然合上,琴酒接下對方即將脫手的匕首,托着屍體丟進離玄關最近的房間。
Varia雲守仔細檢查了地板,確定沒有任何屬於自己的頭髮、線頭,屍體上沒留下任何證據。停留越久,殘餘身份信息的概率就越大,速戰速決檢查完畢,殺手先生推門離開,整場用時不超過8分鐘。
隔壁的呻.吟繼續,水聲停止,鼾聲仍在,燈管依然令人鬧心的閃爍。夜更深,有位死人正垂頭歪坐於馬桶上。
樓下,雪佛蘭仍藏在陰影中,不仔細看很容易誤認為是成片的深色影子。它的擁有者從駕駛室半伸出頭,凝視虛空中的某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諸星大叼着香煙,煙頭明滅的細微紅色火光如同墜落此地的星星。光線不足,距離又遠,普通人理應瞧不清他的臉,但狙擊手裸眼視力都相當不錯,琴酒就更天賦異稟。
Varia雲守看到他神色木然地抽煙,眼神鬆弛而空洞,跟每個發獃放空的人沒什麼兩樣,卻又在眼神掃過的瞬間覺得:這個男人眉眼間聚集着苦悶。
不等琴酒仔細觀察,這錯覺就恍若霧氣消散,再看過去,諸星大確確實實是面無表情。
接頭人視力也很不錯,在琴酒看清他的同時就已經察覺到新人靠近。“動作很快嘛。”他發動起車,將煙熄滅在隨身帶的水瓶里,待乘客坐穩,雪佛蘭安靜地向前駛去,終於要結束這漫長夜晚。
琴酒問:“不上去看看么?”
剛剛的謀殺,沒有物證,沒有人證,唯一知道真兇面目的只有諸星大。這也是地下勢力通用的挾制手段,無論你是何方神聖,新人就要有新人的態度,先把把柄遞到組織手裏才有資格談論效忠。
“死人沒什麼好看的……我相信你的能力。”諸星大撇撇嘴角,自言自語般。“我還以為你會用槍。”
BERRTTA藏在大衣下面,從外看不出輪廓,不過琴酒也不意外他會知道自己帶着槍,只是仍然將臉半轉向對方,表現出無聲地發問。
“以你的背景,不帶槍才比較奇怪吧。”諸星大頓了頓,抽出手摸摸鼻樑。“我鼻子比較靈,沒聞到火藥味兒。”
虧他能在滿車煙味里聞清有沒有火藥,琴酒一隻手虛扶在武器上,回答:“沒必要。”
槍是更快、更方便,但也會留下更多痕迹。目前能用手解決的問題,就不要浪費子彈了。
“好吧,今晚任務完滿完成!”或許是終於意識到對方不是聊天的好對象,諸星大甩過去一張電話卡,說:“暫時沒有別的工作。這個電話號碼只有我知道,來新的任務了我會聯繫你,記得電話暢通。”
司機拍拍方向盤,問:“需要我送你回去么?”
琴酒報了個車站名,那裏算個小交通樞紐,不管是去哪裏都很方便,外人也無法輕易追蹤他的行程。
十幾分鐘后兩個人在車站分道揚鑣,Varia雲守目送雪佛蘭消失在黑夜中,手中擺弄着前輩臨走前友情附贈的名片:
川平房地產,您中意的房子,這裏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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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飛逝,五個月眨眼過去。
琴酒最後還是選擇了諸星大介紹的房地產公司,雖然川平老闆人看着膽小怕事,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跟犯罪組織關係扯上關係,但房子找得確實符合心意。
乾淨整潔,拎包入住,房東不在國內,只需要定期打錢,交通便利,附近配套整齊,區域內人員流動頻繁,不需要打理鄰里關係。
房租倒是不便宜,但這對他來說不是缺點。
經過上次血洗,意大利方面暫時安靜,Varia也跟着放長假,這期間十代目們似乎又被裏包恩折騰出不小動靜,不過這都不在琴酒的關注範圍內。
最近他大部分時間都很空閑,五個月共執行6次任務,連諸星大的面都沒見到第二回。黑澤陣只負責去某地拿某個東西,再送給某個人,或者去某個地方,見某個人,做一些單獨看十分沒有意義的行為。
這些事不僅組織人員可以完成,普通的守法公民也照樣可以。單拎出來算,每件都不算違法亂紀,也許正有許多無辜的人、要拉攏的人,正懵懂地成為罪行鏈條中的小小一環,漸陷入泥塘而不知。
雖然很浪費時間,但卧底任務從來急不得。組織這種盤根錯節的龐然大物,即使能在短時間內能挖掉一個角,也只會讓剩下的絕大部分沉入更難觸及的深處,得不償失。
打雜的同時,琴酒也在調查兩個人:白蘭和“那位先生”。
在全球範圍內精準定位某個普通人很難,但找一個發色奇異,跟黑手黨打過交道的“普通人”應該沒那麼難。可無論是彭格列情報組織,還是貝爾摩德,抑或日本情報販子,都查不到白蘭的蹤跡。
照片上笑眯眯的青年似乎人間蒸發,不見蹤影。
在這種搜查力度下仍杳無音訊,不禁讓人懷疑青年是不是早已被人謀害,屍體都丟進太平洋,早就沉底。
不然,就只有他被跟蹤過太多次,導致反偵察技術在任何人之上這一個可能。
至於“那位先生”就更神龍見首不見尾,知情人貝爾摩德閉口不言,而其他能接觸到“那位先生”的人,黑澤陣現在都接觸不到,簡直從源頭掐死了調查的可能性。
思來想去,居然只有認真工作,早日爬到組織高層一條路可以走。
這個想法很不靠譜,但反正Varia沒事做,世界目前和平得很,琴酒乾脆兢兢業業扮演黑澤陣,全心全意做組織新人。
而在加入組織的第6個月,諸星大終於發來第7條短訊。
內容是簡單的時間加地點,附贈一句“記得帶槍”。而琴酒思索片刻,第一次發了個疑問句回去。
他問:組織給報銷子彈費用么?
5分鐘后,諸星大的回答出現在手機屏幕上:幹部可以申請組織經費,基層人員沒這個待遇。
琴酒想:哦。
他拿起BERRTTA,做出行前的最後檢查,確保最近購置的所有裝備都呆在它該在的位置。
黑澤陣喃喃低語:“看來還是要儘快成為幹部。”
至於成為幹部的最快方式,不是好好表現等着上面挖個坑給你。
而是直接把某個幹部從坑裏薅起來,跳進空缺頂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