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諸伏景光彷彿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見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彷彿是閃耀着光暈的夏日午後，他和好友降谷零剛開始學樂器，他抱着的貝斯還是兒童款，兩人一起反反覆復彈奏他們剛學會的第一首曲子，G大調的《故鄉》，稚嫩的歌聲伴着蟬鳴，天真又溫柔。

真的是夢裏才會有的溫柔呢。

在那個夢裏，還有另外一個小女孩，有一雙清澈璀璨如綠寶石的美麗眼睛。她也跟着一起唱，唱着唱着，可能是唱厭了那個重複的歌詞，開始隨口亂編起來：“Zero和Hiro，還有Haru……”

那是他們三個人的名字。

降谷零是Zero，諸伏景光是Hiro，而剩下的Haru，是一個叫Haru（春瑠）的小女孩。

夢裏沒有什麼複雜的情節，只有一些零散的片段，每一個片段的邊緣都是歲月打磨出來的柔光。

沒有刀槍，沒有鮮血，沒有殺戮，沒有傷害，沒有欺騙，沒有隱藏。

是一個好夢呢。

神宮春瑠坐在諸伏景光的病床邊，看了看旁邊儀器上的讀數，正常，穩定。

太好了。他可以活下來了。

又完成了姐姐的一個心愿呢。

不，不光是姐姐的心愿……更是她的。

看着病床上已經長得那麼高大的青年，蒼白的臉，下巴上一圈青黑的胡茬，實在很難和記憶里那個漂亮活潑又溫柔可愛的小哥哥對上號。非要說的話，或許眼睛還留有一絲當年的模樣？可惜他現在眼睛是閉着的，看不到。

神宮春瑠伸出手指，在諸伏景光的臉上方，虛虛描摹着他眼睛的形狀，試圖還原這雙眼睛睜開時的模樣。

畫了半天，還是無法還原成記憶里那雙明亮的、漂亮的、上挑的貓兒眼。

“多漂亮啊……可是我當年最喜歡的眼睛呢……”她輕輕嘆口氣，想了想，又暗暗糾正：“不是，最開始，我才不喜歡呢……可討厭了，討厭他們。”

因為姐姐總是更喜歡他們。

神宮春瑠並沒有姐妹。

一個也沒有。

第一次聽到姐姐的聲音，是在她很小很小的時候，還在美國上幼兒園。

她的母親從精子庫精挑細選了合適的精子，生下了她。

基因自然是優秀的，聰慧的大腦，強健的體魄，精緻的五官，誰能說出半點不好呢？

只好說種族不好啦。

小孩子本來沒有什麼族裔之分，但他們的父母有。

神宮春瑠很小的時候去的第一家幼兒園，班上基本都是白人小孩，只有她一個亞裔。莫名其妙的，她就被排擠了。

也或許和族裔沒有關係，又或許只是非常雞毛蒜皮的事情，大人們只會說“小孩子玩鬧”的事情。

可是在不到五歲的小孩子那裏，這就是天大的事，無法處理的生死危難。

某一天的下午，她悄悄躲在衛生間裏哭泣，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只覺得可傷心可傷心了，也不能告訴母親，母親一個人很辛苦的，她要保護母親。

忽然，腦海里響起一道聲音，現在想起來，她甚至不確定那個聲音說的是什麼語言，莫名其妙的就聽懂了，那個聲音聽起來又歡快又溫柔，彷彿童話故事裏的仙女，什麼事情都難不倒她。

那樣的力量，正是那時的神宮春瑠無比嚮往的。

那個聲音說：“啊呀，多漂亮可愛的小姑娘啊！快讓姐姐親親抱抱舉高高！不哭不哭，姐姐親親。”

滿臉鼻涕淚痕的神宮春瑠一下子紅了臉，矜持地扭起了手指。

沒有其他人能看得見她的仙女姐姐，只有她能聽見那個聲音。

她一定是特殊的。

被欺負的小可憐兒忽然生起了勇氣。

“你叫什麼名字？”

最開始，神宮春瑠還會說出來。後來她發現即使不說出口，也可以在腦海里和姐姐交談。

而且說出口，會讓別人覺得她在自言自語。那些人什麼都不懂，還會因此嘲笑她。哼。

“名字嘛……不如就叫瑪麗蘇好了。”說起這個名字，那個聲音似乎覺得非常可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算了算了，你就叫我姐姐好了。”

“好的。瑪麗蘇……姐姐。”

姐姐懂的可多啦。

她有很多很多的故事，縱橫七海、上天入地、蕩氣迴腸。

小時候的神宮春瑠最喜歡的，是“俠女”的故事，或者說很厲害很厲害的女孩子的故事。她也打算成為俠女，於是開始去學武。

母親也不明白為什麼她一個日裔小姑娘，非要去學中國功夫，想了想，大概以為是她在哪裏看了什麼功夫片吧。小孩子的興趣一陣一陣的，喜歡就去學吧。就帶着她報了練武的輔導班。本以為她是三分鐘熱度，結果竟一直堅持了下來。

母親不知道，那個三頭身小矮子揮舞着和她差不多高的棍棒時，腦子裏想的可是白衣飄飄縱橫江湖的快意恩仇。

練武很有用。

神宮春瑠把欺負她的小孩揍了一頓，順利融入集體，甚至成了孩子頭。

她最喜歡姐姐。

姐姐最喜歡她。

她一直是這樣認為的。

直到八歲那年的春天。

那年母親因為工作的緣故，回到日本，而她也跟着回去，轉到當地的學校。

到達日本的時候，新學期還沒有開學。

母親帶她去拜訪以前的朋友，似乎也曾經是有名的研究者，後來出了什麼事，淡出學術界，和妻子在東京開了一家診所。

姐姐一路上忽然發出“咦？”“咦？”的驚訝的聲音，也不知道為什麼。

大人的事情都可無聊啦，雖然姐姐好像很想聽聽他們在說什麼，但大人們把小孩子打發出去玩。神宮春瑠就拉着那家裏比她小兩歲的一個可愛的小妹妹出去玩。

姐姐也很喜歡那個叫宮野明美的小姑娘呢。

“嗯……雖然……雖然有點不太高興，但姐姐喜歡像我一樣可愛的小姑娘，也是理所當然的嘛。”神宮春瑠暗暗想，還用上了剛學的日語詞彙。

姐姐不會聽到她的嘀嘀咕咕。

她們之間的交流，更像是兩個人在說話。如果神宮春瑠沒有想要把某句話傳達給姐姐，那麼她也不會聽到。

“幸好姐姐不會聽到，否則她會不會覺得我是個小氣的孩子？”

神宮春瑠想，她是大孩子了，要大度。況且那麼可愛的小妹妹，她也喜歡的呀。

大度的神宮春瑠，很快就大度不起來了。

她們在鎮上走着走着，遇到一群小孩打架。更準確的說，是一群小孩欺負一個小男孩。

以多欺少，這可不符合江湖道義。

神宮春瑠女俠大喊一聲，衝上去主持正義。

一堆小孩子，一頓王八拳。一通亂拳之後，她終於救出了被打的小孩。

好吧……大概也不算她救的。那個被圍毆的金髮黑皮小男孩，比她還勇呢。力氣又大，長大了估計是頭大猩猩。

至於神宮春瑠，長大了當然是美少女啦！

正義的神宮春瑠女俠滿意地看着自己行俠仗義的結果，正打算問問那個小男孩叫什麼名字，忽然聽到姐姐激動地尖叫：“啊啊啊……是零零……是幼崽零啊！太可愛了！太可愛了！嗷嗷嗷嗷，好激動好激動，好想打滾兒……快讓姐姐親親抱抱舉高高！”

金髮的小男孩滿不在乎地擦了一下臉上的血痕：“我叫降谷零。”

降谷零，姐姐叫他“零零”……

神宮春瑠的眼睛裏接着湧上了淚花。

“剛才打痛了嗎？”降谷零發現面前的小女孩好像要哭的樣子，湊近問道：“你受傷了嗎？”

神宮春瑠沒有說話，眼淚卻再也忍不住了，啪嗒啪嗒落下來。

姐姐激動地叫着：“嚶嚶嚶嚶~~是溫柔可愛的幼崽零~~”

宮野明美領着兩人回到自家的診所上藥。

降谷零身上確實有幾處傷口。宮野明美的媽媽，一個溫柔的大美人，溫柔地給他上藥。

神宮春瑠淚眼婆娑坐在一邊。最先給她檢查過，沒有發現受傷，但她哭得情真意切。

母親把她抱到一邊，摩挲着她的腦袋：“怎麼了？看見小哥哥受傷，覺得痛痛么？”

她把臉埋到母親懷裏，一聲不吭，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

“我討厭他！”神宮春瑠暗暗想。

母親也和那個混蛋金毛聊了兩句，知道了他的學校，驚訝地道：“好巧，我正打算讓春瑠去這個學校呢。你是幾年級了？”

十歲的降谷零已經要上四年級了。

神宮春瑠決定了：“我也要上四年級。”

“可是你才八歲……”母親倒也沒想拔苗助長。

然而神宮春瑠堅持：“我就要上四年級。我可以考試。”

她要和那個混蛋金毛上同樣的年級，考一樣的試，堂堂正正打敗他，讓姐姐知道，她才是更厲害的！

開學前的一段時間，神宮春瑠一番苦學。

她原本學的東西就已經比較超前，需要補習的課程對她而言也不算太難。

學校的老師簡單測驗后，發現二年級的課程對她而言確實是完全浪費，四年級的課程她也能跟得上，而且丁點大的小姑娘認真篤定地說自己一定能行，實在是太可愛了。既然學生家長支持，老師也不反對。

新學期開始，她被老師領到四年A班，才忽然意識到，原來上了四年級也不一定和那個金毛混蛋同班……正在沮喪之際，往講台下一看，就看見了那顆顯眼的金色腦袋。

哈哈。

這就來打敗你。

神宮春瑠在心裏暗自對着金毛比劃了一個中指。好孩子不要學。

“啊，看她的眼睛，綠色的呢！”眼尖的小朋友們很快發現了新來的小豆丁和大家不太一樣。

因為頭髮、膚色飽受欺負的降谷零接着跳起來，惡聲惡氣地道：“怎麼啦！綠色的眼睛怎麼了！”大有接着要打一場的架勢。

小朋友瑟縮，這個不是愛打架的刺頭。

“綠色的眼睛，很好看啊！像寶石一樣！”清亮的聲音響起，神宮春瑠看過去，看到一雙明亮清澈的眼睛，微微上挑的眼睛，彷彿貓兒的眼睛一樣，活潑可愛。說話的是一個漂亮的、元氣滿滿的小男孩，臉上帶着燦爛溫柔的笑意。

神宮春瑠被誇得有點不好意思，矜持地想要誇回去，忽然聽到腦子裏的姐姐激動地尖叫起來：“啊啊啊啊！是諸伏景光，是Hiro啊！是小Hiro！多漂亮的眼睛啊……嗚嗚嗚嗚嗚，好心疼好心疼……”

不，她才不喜歡那雙眼睛呢。

討厭，特別討厭，最討厭了！

很久以後，神宮春瑠終於知道為什麼姐姐會那樣。

而在知道那一切之前，她已經和降谷零、諸伏景光兩個人成了朋友。

畢竟她的“討厭”，只是因為嫉妒姐姐更喜歡他們；而實際相處下來，他們也確實值得喜愛，不是么？跳起來要為她出頭的降谷零，溫柔誇讚她的諸伏景光，都是很善良很可愛的孩子啊。

“Zero！Hiro！Haru！”

神宮春瑠很快因為其對正義的追求，加入了降谷零和諸伏景光的小團體中：她和嘲笑降谷零頭髮膚色的小孩打了一架。

而在降谷零和諸伏景光看來，故事大概並不是這樣：這個綠眼睛捲髮小姑娘，和嘲笑她沒有父親的人打架，和嘲笑降谷零膚色的人打架，和背後議論諸伏景光家裏事情的人打架，實在太愛打架，太讓人操心了。

小姑娘非常聰明，雖然比同年級的孩子小兩歲，但還是名列前茅。只不過沒有達成她最初的野望：打倒金毛。畢竟金毛的降谷零也很聰明。

但那已經不重要，她已經不討厭他們了。

她喜歡他們。

喜歡夏日的午後一起在小河邊玩耍，喜歡聽他們磕磕絆絆彈着新學的樂器，喜歡Hiro做的好吃的飯，喜歡Zero臭屁又認真的樣子。

那一年的記憶，真的很美好啊。

是這個世間的瑰寶。

就算……就算姐姐更喜歡他們……那也……

不，姐姐也那麼喜歡他們，真的太好了。

還是只有她一個人，能夠聽到姐姐的聲音。從姐姐偶爾露出的只言片語裏，好像他們將來長大後會怎樣怎樣。

神宮春瑠比劃了一下，在心裏將眼前的小男孩放大到她認為的大人的高度：他們會長成這個樣子么？那我呢？我長大後會怎樣？

姐姐聽到她的描述，哈哈笑起來：“好期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