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開學后,澤田弘樹沒有來上學,據說是休學了,正在嚴密保護下,全力開發一款名為“諾亞方舟”的人工智能。新聞上還大肆誇讚,說這個人工智能將會對人類社會有多大的貢獻。
艾麗卡試着給托馬斯.辛德勒打了個電話,想和他談談孩子的教育問題,但剛一開口,電話就被掛斷了。還好澤田弘樹偶爾還會和艾麗卡發封郵件,郵件里的信息都比較簡短,說自己一切都好。
轉眼開學已經兩個月了,外面的天氣也沒有那麼冷了,至少不再有及膝深的暴雪和凍成冰沙的海浪,愛美的女孩子們在大衣裏面又悄悄減了一件衣服,好讓身材看起來不那麼臃腫。
艾麗卡和神宮春瑠都有自己事情忙,諸伏景光無事可做,新學了彈鋼琴,去周邊的大學裏旁聽音樂和美術的課程,再去超市買來需要的食材,準備每天的飯菜。
每次出門還是會做一些變裝。開始還會覺得某種變裝會不會看起來不太自然,後來發現美國人自己日常打扮甚至可以更不自然,比如什麼粉色的雞冠頭啊,紅綠配色的爆炸頭之類,顯得黑髮、戴眼鏡的諸伏景光十分平凡,毫無記憶點,尤其他們對亞洲人的長相還有些臉盲,基本都是靠他的眼鏡來認人。
當然,鍛煉還是不能放鬆的,畢竟眼下的安逸平和,只是暫時的。
體能、格鬥,還有射擊,每一樣都不能放鬆。幸好在美國,去靶場練槍都是很日常的操作,不用擔心訓練場地的問題。
吃過晚飯,艾麗卡又收到來自澤田弘樹的一封郵件。
郵件照例很簡短,說自己一切都很好,目前在開發一款叫“諾亞方舟”的人工智能,很快就要完工了,非常開心。
附件里還有一張澤田弘樹的照片,好像是去年夏天照的,九歲的小男孩站在家裏的後院,對着鏡頭比出V字。
“唉……或許真的是我多慮了吧。”雖然總還是覺得有些不放心,但眼下看到的所有消息,似乎都是正常的,艾麗卡只好嘆了一口氣,關閉附件里的圖片。
“媽媽,等等……”神宮春瑠湊過來,臉色看起來非常嚴肅:“我來看看。”
說著,她接過艾麗卡手裏的鼠標,坐在電腦跟前。
事情很不對勁。
FBI那些無能的東西,兩個月來還是一點消息也沒有,不知幹什麼吃的。
按照姐姐的記憶,現在那個小孩正被關起來加班幹活,隨便調查一下,應該就能發現不對勁了。這些FBI,難道只對無主財產有興趣么?
澤田弘樹的郵件里雖然一直說自己很好,但他被嚴密監視着,往外發的郵件應該也會被審查,當然不可能說自己過得不好。
這封郵件里提到“諾亞方舟”人工智能即將完成,按照姐姐的記憶,人工智能完成之時,就是澤田弘樹自殺之日。
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以前的郵件里,都沒有過任何附件,這次卻附帶了一張照片,甚至都不是近照,而是去年的,怎麼想,都有些古怪。
神宮春瑠回憶起姐姐記憶里各種圖片加密信息隱藏之類的技術。
在她所處的這個世界裏,好像世道人心還沒有那麼崎嶇險惡,網絡信息還是純潔的,軟件天才隱藏信息的方式,就是在word文檔里把字體設置成白色,公安系統儲存卧底信息,都是不加密的數據庫。
而姐姐所處的世界,好像人人都會學一點什麼鏡像、加密、隱寫、查看代碼、修改信息、隱藏地址、追蹤人肉之類的技術,反詐騙都跟小學課程似的,一個黑暗森林一樣的兇險世界。
姐姐記憶里能看到的有關圖片隱寫的技術,就有附加字符串的圖片隱寫,圖片文件和壓縮文件結合的隱寫,用十六進制編碼修改文件結構的圖片隱寫,對圖片進行傅里葉變換的隱寫,加入盲水印的隱寫等。據說還有更高深的,姐姐都不會。
神宮春瑠首先嘗試了最簡單的一種方法。
下載圖片到本地,右鍵用記事本打開,直接拖到最下面。
一堆亂碼的底部,出現了清晰的文字。
啊,好簡單。
“這是什麼?”
艾麗卡連忙湊近。
諸伏景光看到一副正常的圖片裏面居然還隱藏了這樣的信息,也是一驚,忍不住開始回憶自己在組織里的時候,是不是也曾收到過圖片,那些圖片里會不會也隱藏着什麼信息。
整個世界忽然變得不可信了呢。
文檔的最下方,是澤田弘樹給艾麗卡的信。
“親愛的艾麗卡,
因為被監視,我發出的郵件也會被檢查,只能用這種方式給你寫信。也不知道你到底能不能看到。
即使你不能看到,我也很想把自己最後的心情寫下來。能夠認識你,真的很開心。我不知道該怎樣才能準確表達,但每次在大樓的頂層,在攝像頭的監視下,工作到深夜時,打開您寫給我的郵件,都會讓我覺得:至少這個世界上,還是有很好的大人的。
多希望,我也能成長為給別人帶去希望的、理想的大人啊。
如果你在報紙上看到我的消息,也請不要傷心,不用去做什麼。
我留下的事情,會自己去完成的。
愛你。
——Hiroki”
“沒有時間了。必須馬上出發!”諸伏景光第一個反應過來,“那個孩子,現在正在危險之中。”
神宮春瑠也接着反應過來:“應該就是市中心辛德勒公司的那棟大樓,新聞上也報道過。媽媽,你去報警,Hiro和我現在就開車過去。”
“好……好的……你們多加小心。”艾麗卡現在還在震驚中,但還是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下來,撥打報警電話。
時間緊急,諸伏景光的車技更好些,就由他來開車,神宮春瑠在副駕,撥打了朱蒂的電話:“晚上好,斯泰琳搜查官。”
“嗯,上次說過的那個辛德勒公司的事情,你那邊有什麼進展么?”
“哈?證據?FBI調查什麼時候講證據啦?”
“好好好,OK,算你說的有道理。”
“我們剛才收到了那個孩子的加密信息,看起來像是遺言,所以我們正在往那邊趕過去,希望還來得及。”
“嗯,報警了。但警察未必受理。畢竟是大公司,法律上面比較麻煩嘛。”
“是啊,所以我才找你啊。FBI那邊能不能幫我們搞個見義勇為的臨時授權什麼的?畢竟打官司也挺麻煩的。”
“嗯嗯嗯,快點通知你的同事過來吧。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可以抓住正在進行中的犯罪,人贓俱獲呢。”
“什麼?釣魚執法?……嗯……不可以嗎?你們不是經常用么?”
“OK。謝謝啦!”
“搞定。”神宮春瑠收起電話:“如果警察那邊不肯出動的話,FBI那邊應該也會派人來。我想辦法把人引開,你到樓上救人。後備箱裏有一把槍,你帶着,萬一需要的話,非法持槍總比受傷好。”
“那你呢?”諸伏景光的車技雖然比不上同期的萩原研二和自己的幼馴染降谷零,但比起一般人來,還是好多了,以不會被警察攔住的最快速度,全速趕往那棟大樓。後備箱只有一把槍,他帶着,那麼神宮春瑠就只能空手了。
“我要去釣魚執法呀。”神宮春瑠笑起來:“作為完美受害者,怎麼能帶着兇器呢。”
“Haru……”諸伏景光有些生氣,語氣也有些重:“不要不把自己的安全當回事!比起懲罰壞人,你自己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好的好的,放心吧。”神宮春瑠滿口答應下來,想了想,又道:“說起來,朝着自己胸口開槍的你,哪裏來的立場說我?”
“我……”諸伏景光一時語塞。
在他的邏輯里,他犧牲是理所當然的,別人自然不行。
“我是警察。”柔軟黑髮下的眼眸逐漸堅定,年輕的警官終於找到了最合適理由。
來到辛德勒公司的大樓下面,最上面幾層樓的燈光還亮着。
附近沒有警車的聲音,看來還不是太晚,至少弘樹還沒有跳樓。
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諸伏景光帶上槍,悄悄隱藏在暗處,而神宮春瑠又一次拿起電話。
“晚上好,辛德勒先生……開膛手傑克的後裔……”
樓上,收到陌生電話的托馬斯.辛德勒正要掛斷通話,忽然聽到了他最怕別人知道的信息,從一個陌生女人的口中傳出,驚嚇之下,霍然起身:“你是什麼人?!”
“啊,不要緊張嘛。”電話對面的女人輕笑道:“名人後代,是多好的噱頭啊,說不定還能引來大批粉絲,讓貴公司的股價大漲呢。”
托馬斯努力壓下驚慌:“你想要什麼?想要錢么?多少?”如果是敲詐勒索,能談價錢就好,先安撫下來,剩下的,以後再說。
電話對面依然是溫柔的輕笑:“不不不,敲詐勒索可不是守法公民該做的事。我只是,追逐真相的好奇者罷了。百年前神秘殘暴的犯罪者,始終未破的懸案,這樣的人,居然有後代留下,而且建立了那麼出名的公司。這樣的故事,辛德勒先生不覺得很引人入勝么?”
不,一點也不。不肯痛痛快快要錢的人,所圖更大,更不好打發。托馬斯眯起眼睛:“哦?是記者小姐么?你想從我這裏打聽點什麼呢?”
對面的聲音歡快起來:“對對對,我最喜歡真相了,尤其是當事人口中說出來的。沒有足夠細節的故事,萬一流傳開來,很丟臉呢。”
哼,這是要挾要把事情說出去?幼稚而矯情的女人。托馬斯的語氣也開始變得親切:“不知這位記者小姐怎麼稱呼?如果要想知道更多的細節的話,最好是面談。你覺得呢?”
我覺得你非常上道。
神宮春瑠保持着溫柔甜美的笑意:“那就太好了。我現在正好在辛德勒大樓的樓下,要不然,去附近的酒吧喝一杯,當面談談?”
呵,喝一杯,去地獄裏喝吧。
托馬斯友好地回復:“那就太巧了。我這就下來。”
過了一會兒,辛德勒大樓的門打開,從裏面出來一個人,一出來,就東張西望地到處尋找。不愧是親手殺人的辛德勒先生,那麼多保鏢,一個都不帶,想必是覺得一個年輕女孩子,不足為懼吧。
諸伏景光趁機溜進大樓里,小心躲避着監控,直奔頂樓。
因為神宮春瑠的電話,老闆被引出去,樓里的安保人員也忍不住開始八卦,略微有些鬆懈,交頭接耳地談論起來。
畢竟那麼多人盯着一個十歲的孩子,也很難一直保持警惕,更何況那個孩子的電腦屏幕上經常出現大片不明所以的數學公式,對監控者非常不友好,很容易頭疼。老闆在的時候,還要假裝自己很認真的在看。
笑死,根本看不懂。
“啊,怎麼回事!怎麼忽然黑屏了!”
監控裏面的畫面忽然消失,機器響起警報,安保人員沒頭蒼蠅一樣亂竄:“老闆呢?快叫老闆!”
“老闆剛才出去了……”
“快到那個孩子的房間看看!”
“啊,房間裏面鎖上了,門打不開!”
“快撞開……”
趁他們慌亂,諸伏景光鑽到隔壁的房間裏,打開窗戶一看,放置着鞦韆和兒童玩具的小陽台上,一個矮小瘦弱的身影慢慢走出來,向天台的邊緣走去。
“不要!”諸伏景光低呼一聲,來不及多想,爬上窗檯,估算了一下距離,覺得應該可以。雙腿在窗台上使勁一蹬,獵豹般矯健的身體一躍而出。
“啪。”他的雙手扳在陽台邊緣,雙腳在牆壁上借力,使勁一撐,跳上陽台。
已經脫下鞋,正在往陽台欄杆上爬的澤田弘樹聽見聲音,驚疑回頭。
“弘樹!我是艾麗卡教授的家人!你的消息,她收到了!”
聽到艾麗卡教授的名字,澤田弘樹的動作停住了。一個陌生的高大身影撲上來,把陽台邊緣的小孩抱在懷裏。
“嘭!”澤田弘樹房間的門被撞開,一群安保人員衝進來。
忽然看到有個陌生人抓住了自己正在監控的小孩,有腦子不太清楚的,接着就拔出了槍。
諸伏景光抱住澤田弘樹,飛快在地上打了個滾,躲開那枚瞄得也不怎麼準的子彈。
幸好沒有其他人跟着開槍。
“你腦子有病嘛!萬一打中了那個小孩呢!”
在其他人眼裏,這是劫持人質。
澤田弘樹躲在諸伏景光的懷裏,臉埋在他的胸口。
溫暖的,清爽的,可靠的,寬闊的懷抱……
只差了一點點,就要跳下高樓、結束這百無聊賴的一生的小孩,眼睛裏忽然湧出了淚水。
感受到懷裏的小小身軀正在顫抖,可靠的成年人手臂抱得更緊了一點,諸伏景光輕聲安慰:“不要怕。不會有事的。”
聲音溫柔而醇和。
“嗯。”
是帶着鼻涕泡的信賴。
辛德勒公司的那些安保人員還沒有商議出應該如何對付這名劫持人質的入室歹徒,忽然聽到警車的聲音在樓下響起。
“你報警了么?”他們互相詢問,卻發現沒人報警。畢竟監視小孩這種事情,不太好讓警察知道。
報警的是FBI,被抓的是辛德勒公司的老闆,罪名是持槍殺人未遂。
受害者的手機保持通話,全過程都被手機對面的FBI檢察官錄了下來。
證據確鑿。
被無辜攻擊卻又沒有什麼大礙的受害者,是位年輕漂亮的女醫生,目前情緒十分穩定。
甚至有些想笑。